黃亞蘋|偏愛中潛藏的養老風險

俗話說“皇帝愛長子,百姓愛么兒”,這在某種意義上是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的倫常文化的反映。“長幼有序”在制度上突出兄、弟的先後與尊卑,其中兄為長,弟為幼,為維持人倫與社會乃至宇宙秩序,中國在歷史中逐漸確立了皇位嫡長子繼承製,“皇帝愛長子”便是對此的寫照,而“愛”往往是對制度的遵從。如何理解“百姓愛么兒”呢?我對此的理解是,“愛”是基於情感的偏愛,這種愛並不完全指向么兒,而是普遍存在與父母對子女不均衡的偏愛,尤其在多子女家庭中存在。不得不承認,基於情感的“偏愛”具有不確定性,“一碗水端平”不可避免地受心理偏向的影響。

“偏愛”:父母的養老策略

中國傳統文化中,與“多子多福”一脈相承的是“養兒防老”的觀念,在多子家庭中,勢必涉及分家、養老問題。在這一過程中,父母的偏愛既是一種感情,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一種策略,是父母對未來養老的初始規劃,偏愛預示著父母更願意讓誰來“養老送終”及傳承家業(在農村主要是對山場田地的繼承)。

走親訪友時,大家圍坐一屋烤火,少不了就嘮起了家長裡短的事。一些表哥表姐都慢慢進入了贍養老人、撫養孩子的年紀,父母輩的長輩更不用說,年齡長的哥哥、姐姐趕在計劃生育前出生,而他們也可能是面臨多子養老矛盾的最後一代。孩子一多,有人就忍不住抱怨起父母或明或暗的偏心來,而出嫁做兒媳婦的女子們對此感觸更深。

菊姐在孃家年紀不小而輩分小,回來跟親戚聚在一起,免不了抱怨了一通叫人心煩的家務事。菊姐20世紀90年代末嫁入夫家,夫家有兩子一女,她嫁的便是長子,婚後育有一個女兒。當時社會整體發展速度慢,農村的條件更是艱苦,菊姐的丈夫早年就在城裡務工,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的她一開始並不願意隨丈夫進城務工,主動留在家裡種田、帶孩子。在朝夕相處中,公婆對她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壞,但柴米油鹽的日子少不了摩擦與爭吵,後來菊姐決心分家過。湖北屬於典型的原子化地區,多子家庭中兒子結婚後與父母分家也算常見。分家後,菊姐的公婆與女兒、么子一起生活,之後女兒出嫁,兩老便一心為么兒的婚事操勞,么兒結婚後一開始也是與父母共同居住未分家。婚後不久,兒媳與公婆的矛盾爆發,也分家分灶分田產單獨過,但還是住在一起,後來又出現過閤家-分家的事。最後一次分家同時將兩老之後的贍養義務劃分明確,由長子為母親養老送終,么兒為父親養老送終。在“分-合-分”的變故中,菊姐既是旁觀者也是參與者,但也勾起了她的不滿,她常抱怨的是“公婆那裡是公公當家,婆婆是老實人,兩老辛辛苦苦掙的錢都是老頭子管著的,老頭子顧(偏心)么兒子,東西都給他們了,最後一次分家分山場田地都是老頭一手操辦的,他要老么養,老么也要養他,這我都沒話說,但分的東西太不公正了,我當時不在場也沒人麼子,他們做的那些事也是讓人傷心、老心”。

兒媳看公婆如此,兒子對父母的行為也有感覺,只是很少挑明父母的偏心。聽菊姐說完,偉叔既是勸慰也是感慨地說到:“偏心都是一樣,我們還是三兄弟,我媽還不是偏心老么,有點麼子事掛在嘴邊的都是老么,錢她也是給她老么。我媽對幾個孫娃兒也是,我跟老大屋裡都是姑娘,就她老么生了個兒子,你看她取的名字哦,那時候在醫院出生,問叫麼子名字,她說的就叫‘滿意’哎,放在一起就很明顯可以看出來偏心老么的兒子嘛。平常,老么又不在屋裡,他兩老有點事還不是我們管,曉得她偏心,後輩人只能看開些,該孝敬的還是孝敬。”

從“養兒防老”與“父母養我小,我養父母老”中可以看到費孝通所謂的親子的“雙向” 責任關係,父母撫養子女,子女贍養父母。但在這雙向關係中,父母具有選擇權,他們奉行對子女好,一定會獲得回報的想法,這也為“偏愛”或“偏心”賦予了另一層含義——養老的策略行為。

兒子好說話,難過兒媳的嘴

“兒子是自己養的,好說歹說都行,兒媳婦到底是人家養的,到底不一樣”,兒子即使清楚父母的偏心行為也不會太過計較,兒媳則會將父母的不公正行為一點點積攢,積年累月中化作怨氣。

按最後一次分家的協議,兩老有勞動能力時則不隨兒子居住而單獨生活,同時分清兩位老人喪失勞動能力之後的贍養義務及百年歸世後對田地的繼承。本該由菊姐家贍養的婆婆在前幾年因病去世,照理公公該由么兒贍養,但與么兒一家共同生活時,與兒媳的矛盾再次爆發,最後獨自開火生活。對此,菊姐說到:“都在養娃兒,人都要老,說個不該說的話,娃兒的爺爺那時候偏心老么,一說就是我要不得,現在他老么不管他也是他活該。之前,憐面(可憐)他造業,我屋裡那個人接他老漢兒到屋裡玩,我都不說麼子,自從那次在我屋裡聽不得說他偏心老么,還兇起來跟我吵架,我現在就是眼不見為淨,在這玩一天飯菜做好了他酒杯子一端上桌只吃,不曉得享福那就讓他老么一家管他,本來也是該他老么養的,不該我們管。我屋裡人跟娃兒要給回去看他,給他買東西、給錢都行,就是不要接到我屋裡來,或者接他來了我就出去玩”。

父母的偏愛是他們選擇的一種養老策略,但對兒媳而言不公正則是心裡的一顆刺。父母偏愛的兒子與為其養老送終的兒子一致,對老人而言也是一樁美事,而偏愛一旦與養老的兒子錯開,埋藏在兒媳心中的刺便冒出。農村年老的父母喪失勞動能力需要贍養時,很大部分贍養責任需要由兒媳承擔,尤其是在洗衣、做飯等日常事務上。公婆對兒媳沒有養育之恩,兒媳對公婆的贍養之情則是以丈夫、子女為紐帶進行連線的,公婆的偏心首先指向丈夫,兒媳開始頂多是“打抱不平”,隨著小家庭的組建與壯大,公婆的偏心指向兒子兒媳的核心家庭,兒子基於生養之恩對父母的包容與責任,這在兒媳那並不存在。基於此,當父母的偏心不改,而履行贍養義務的兒子與父母的偏愛物件有出入時,養老矛盾積蓄直到爆發。偏心對養老造成的危機體現在,子代對父母的孝從由內散發的情向物質滿足轉變,而情是在朝夕相處中產生的是、從下向上傳遞的尊敬。

中國曆來實行家庭養老,在家庭養老中不可忽視的是兒媳這一關鍵人物。古代社會,女性相夫教子、伺候公婆似乎成為一種慣習,隨著女性走出 家庭、步入工作場所,女性扮演的角色更多,但在贍養公婆一事上,女性仍然承擔諸多工。對兒媳而言,公婆雖無生養之恩,但感情是隨時間而積澱的,且兒媳與公婆的關係更多依靠丈夫與子女進行聯結,面對父母偏愛的養老策略,當養老策略與贍養義務有出入時,丈夫在其中起到的調節作用尤為重要。“老小”的父母像孩子,“老有所養,老有所依”是對年邁的父母是最好的祝願。

202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