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娘，是一個普通的關中農村婦女。
在我印象中，大娘做的飯特別好吃，蒸的饅頭特別筋道，麵條又薄又光，即使隨手一把麵粉撒到水裡鼓搗出的魚魚也是又細又長，我經常去大娘家蹭飯。
大娘成親時，我們都還住在沿河的溝樑上，山樑下就是一條曲曲彎彎的甘河。大娘的喜事轟動了沿河的四鄉八川。那時，大家都窮，誰家有喜事都喜歡來湊個熱鬧，肚子添點油水，大娘也是沿河一條川公認的美人，大伯也是帥的掉渣，大家都說天仙女嫁董永，天生的一對！特別是年輕人都想來沾沾喜氣，都主動過來幫忙，一時間，迎親的紅綢散落在冬日的河川大道上，我也喜歡極了！
大娘確實很漂亮，高挑的身材，白白淨淨，她還特別勤快，結婚第二天，就把大伯家多年不見水的被子、褥子床單統統洗了一遍，一雙白淨的手都凍成紅色，但窯門前的成排棗樹上掛滿晾曬的衣物，鄉里四鄰都誇大伯找了個好媳婦。
棗樹開花的第二年，門前棗樹上就掛滿了各種各色的尿布，大娘有了孩子。大娘照看孩子大伯幹著地裡的農活，偶爾聽見大娘唱一兩段陝北民歌，聽說她娘就是陝北過來的，她也遺傳了一副好嗓子，我特別愛聽。
（一）
棗花開了落，落了開，就在大娘來的第三年，棗花開花。
大伯和叔叔應徵參軍，奔赴抗美援朝的前線，那年孩子剛三歲生日剛過，那年，大娘24歲，大娘扛下了家裡所有的擔子。
棗花剛落，就到了麥收時節，大娘家有三畝在河川的水田，麥子一黃就要搶收，熟過了就會落粒，減產，大娘第一次脫下紅裝，揹著孩子，天不亮就一頭扎進麥子地，直到晚上星月當空，背上的孩子哭了誰，睡醒哭，大娘也是淚水一滴一滴落入泥土，除了給孩子餵奶，沒有歇一口氣，愣是半個月連軸轉將麥子搶收回麥場，又開始牽著耕牛拉著碾子一場一翻地把麥子碾收入倉，麥收完了，大娘讓她娘照看小孩，連睡三天三夜，我知道她累壞了！
秋風吹過河道，天氣有點轉涼，綠油油的包穀地在風裡搖曳，玉米漲勢喜人，又是一個收穫季！大娘吸取麥收的經驗教訓，揹著孩子幫別人收旱地早玉米，別人收完，剛好大娘地裡的玉米成熟了，別人再幫她收玉米。玉米碩大的玉米棒子扔在地上沉甸甸的，每一個玉米棒子都讓大娘喜滋滋的，全村人都誇大娘是種地的好手，腦子還靈活。
包穀收了種麥子，麥子熟了點包穀，大娘一點不覺得累，反而有點高興，因為大伯說兩年就回來！
（二）
收完包穀，就進入了冬季，農活都閒下來，大娘就拿個鞋底坐在棗樹下的碾盤上拉鞋底，一抬頭就可以看見入川的大路，大娘每天都要在碾盤上坐好幾個小時，我知道大娘在等大伯。
過完年，棗樹上米黃的花粒剛冒頭，叔叔回來了，大伯沒有回來，但大娘依然很高興，對於她來講叔叔回來了，大伯也就快了，擔心的事情總算過去了，沒有收到陣亡通知書，本就是值得高興地事情。
大娘熱情地招待叔叔，給叔叔漏了一大盆包穀面魚魚，又長又筋道，叔叔吃了四大碗，我知道大伯最愛吃的就是包穀面魚魚。
眼看就要又開始麥收了，大娘每天在棗樹下碾盤上坐的時間更長了，每天都做包穀面魚魚。
叔叔歸來沒有帶來任何有用的資訊，同批次入伍但不在同一部隊，叔叔來大娘家吃了幾次飯後，也不好意思再來吃了，也許是包穀面吃膩了。
大娘和叔叔開始不斷去部隊詢問，縣裡武裝部，但凡能想到的辦法都走了一遍，最後還是一點結果沒有，既非陣亡，又非叛逃，最後被列入失蹤人員。
（三）
第二年，鄉武裝部來人到村裡問了一些事情，看了看大娘，到了過年時分，村裡要給大娘家掛“軍烈家屬”的牌子，愣是讓大娘拿個掃把把村裡幹部趕跑了，嘴裡罵著“人沒死，掛什麼烈屬”。
日子一天一天就在日升日落中過去，對於大娘，幾十年如一日地勞作，隨著家鄉也發生了很大變化，孩子也一天一天長大，最後上學工作，落戶到縣裡，要接大娘去城裡住，但大娘依然獨自住在老屋，唯一沒有變得就是每天要在門前棗樹碾盤哪兒坐一會兒，不坐一會兒總覺得缺個什麼似的，有人勸她想開點時，她總是微笑地說“我沒事，就是想坐坐！”，我知道大娘一定堅信大伯還活著！
（四）
門前的棗樹不知道開了多少次花，棗樹的身子已經開始趴下，身上也是歲月斑駁的痕跡，但每到春天，總要倔強地冒出許多小花，給人以希望。
大娘已經68歲了，今天太陽好好，大娘拄著柺杖顫顫巍巍地走到棗樹前，摩挲著坐到樹下碾盤上，碾盤已經被磨損的烏黑髮亮，一陣風吹過，棗樹上落下如霜的黃色花粒，大娘看不見但能夠聞到，和平時一樣熟悉的味道。
進川的大路上來了一堆人，大娘卻看不見了。
大伯回來了。
大伯老了很多，帶著自己的老婆和兒女們。
（五）
一家人，包括大娘的兒子，大家都很高興。
唯獨大娘沒有吱聲，只是默默地在廚房為大家做了一頓這輩子花時間最長的包穀面魚魚。
大伯要走了，給他和大娘的兒子留了一大筆錢，囑咐兒子好好照顧大娘，大娘沒有送大伯，因為大娘已經走不動路了。
大伯走後一週，大娘死了！
大娘死的前一天，大雨下了一夜，院子的雨水沖垮了門前棗樹下的岩土，棗樹和碾盤都掉到溝裡，棗花散落了一地。
追思會上，我第一次知道：大娘的名字叫：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