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解金瓶梅第二十一回《吳月娘掃雪烹茶 應伯爵替花邀酒》

4、眾姐妹的佳期：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

玉樓這個生日佳期，也是眾姐妹的佳期，真正的大家一起嗨皮。也許只有孟玉樓的生日，能讓各方勢力都放鬆一下。這，何嘗不是一種普度眾生呢？

放鬆的形式，是行酒令。

行酒令，是筵宴上助興取樂的飲酒遊戲，一般推舉一人為令官，餘者聽令輪流說詩詞、聯語或其他類似遊戲，違令者或負者罰飲，所以又稱“行令飲酒”。

酒令最早誕生於西周，完備於隋唐。飲酒行令在士大夫中特別風行，他們還常常賦詩撰文予以讚頌。

白居易詩曰：“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當酒籌。”後漢賈逵並撰寫《酒令》一書。清代俞效培輯成《酒令叢鈔》四卷。

酒令分雅令和通令。雅令的行令方法是：先推一人為令官，或出詩句，或出對子，其他人按首令之意續令，所續必在內容與形式上相符，不然則被罰飲酒。行雅令時，必須引經據典，分韻聯吟，當席構思，即席應對，這就要求行酒令者既有文采和才華，又要敏捷和機智，所以它是酒令中最能展示飲者才思的專案。

當年唐朝使節出使高麗，宴飲中，高麗一人行酒令即應對曰：“許由與晁錯爭一瓢，由曰：‘油葫蘆’，錯曰：‘錯葫蘆’”。名對名，物對物，唐使臣應對得體，同時也可以看出高麗人熟識中國文化。

《紅樓夢》第四十回寫到鴛鴦作令官，喝酒行令的情景，描寫的是上層社會喝酒行雅令的風貌。

通令的行令方法主要是擲骰、抽籤、划拳、猜數等。通令很容易造氛圍，因此較流行。但通令擄拳奮臂，叫號喧爭，有失風度，顯得粗俗、單調、嘈雜。

西門府這次給玉樓慶生，行的是雅令還是通令呢？偏向於通令，更多的是作者對各人命運的預言——

西門慶進房中，月娘安排酒餚，教玉簫執壺，大姐遞酒。……止是吳月娘同眾人陪西門慶擲骰猜枚行令。輪到月娘跟前，月娘道：“既要我行令，照依牌譜上飲酒：一個牌兒名，兩個骨牌名，合西廂一句。”

月娘先說：“六娘子醉楊妃，落了八珠環，遊絲兒抓住荼蘼架。”不遇。

——六房妻妾爭鋒，真是一語成讖啊。

該西門慶擲，說：“虞美人，見楚漢爭鋒，傷了正馬軍，只聽耳邊金鼓連天震。”果然是個正馬軍，吃了一杯。

——西門府上，六房爭鋒的焦點，是潘李爭鋒：豈不是金蓮瓶兒等為了大官人成天爭風吃醋，家裡聽不到金鼓連天震，卻每天都是暗戰不停休。

該李嬌兒，說：“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驚散了花開蝶滿枝，只做了落紅滿地胭脂冷。”不遇。

——身在西門府，這個二孃卻一心向往自己的桃源，可見人在心不在。

預示著將來李嬌兒是第一個逃離。

次該金蓮擲，說道：“鮑老兒，臨老入花叢，壞了三綱五常，問他個非奸做賊拿。”果然是三綱五常，吃了一杯。

——從毒殺親夫武大郎，到勾搭姑爺陳敬濟，金蓮果然非奸即盜，處處敗壞三綱五常。

預示著她的結局不會太好。

輪該李瓶兒擲，說：“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晝夜停，那時節隔牆兒險化做望夫山。”不遇。

——這個還可以再萌一點或再猛一點嘛？簡直就是自我爆料啊：搭梯翻牆，不正是瓶兒嫁入前和西門偷情的風流韻事嗎？

揭示了瓶兒對現狀的失落情緒：那時的西門多把她當做寶啊。果然是妾不如偷。

該孫雪娥，說：“麻郎兒，見群鴉打鳳，絆住了折足雁，好教我兩下里做人難。”不遇。

——誰是鳳，誰是鴉？雪娥總是自恃過高，這是她一生的悲劇根源。

落後該玉樓完令，說：“念奴嬌，醉扶定四紅沉，拖著錦裙襴，得多少春風夜月銷金帳。”正擲了四紅沉。

——玉樓這個最實際，不但說到現在。不爭，不等於她不渴望，多少個春風夜月獨守空房；那就寄希望於將來，可以和有緣人銷金帳。西門死後，李衙內出現了，夫妻恩愛。玉樓的結局是所有妻妾中最好的。

以行酒令暗示人物的性格、結局等，這個是金瓶梅的首創，後來給紅樓夢學去了——

《紅樓夢》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宴”，寶玉生日，白天在紅香圃小敞廳內，意猶未足，襲人等寶玉的眾丫鬟湊了銀子，在寶玉房間進行夜宴，本來就寶玉房間裡這幾個人自在飲酒取樂，後來寶玉提議行酒令，”襲人道：“這個頑意雖好，人少了沒趣。”小燕提議把寶釵、黛玉探春等姐妹請了來一起歡聚。於是行起了“佔花名兒”這個酒令。花名簽上的花名和詩句各有寓意，隱括了抽籤人的性格和命運。

試看其中寶釵和探春兩人的精彩片段。

寶釵便笑道：“我先抓，不知抓出個什麼來。”說著，將筒搖了一搖，伸手掣出一根，大家一看，只見簽上畫著一支牡丹，題著“豔冠群芳”四字，下面又有鐫的小字一句唐詩，道是：“任是無情也動人。”才罷。寶玉卻只管拿著那籤，口內顛來倒去唸“任是無情也動人”，聽了這曲子，眼看著芳官不語。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

數到探春。探春笑道：“我還不知得個什麼呢。”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擲在地下，紅了臉，笑道：“這東西不好，不該行這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籤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共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說是什麼呢。這籤原是閨閣中取戲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那裡肯飲，卻被史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下去。探春只命蠲了這個，再行別的，眾人斷不肯依。

天下文章一大抄，就看你會不會抄？你不能不說，紅樓夢有些地方青出於藍，超越了老師。

相比《金瓶梅》21回中的酒令基本上沒有變化，比較平鋪直敘。到了“寶玉夜宴”八個花籤，一一寫來，不是平鋪直敘，也不是平均著墨，毫無單調重複之感，而是起伏有致，搖曳生姿，每個人物的動作神態，繪聲繪色，活靈活現，如在眼前。

或許對金瓶梅來說，行令只是個形式，關鍵是下半場西門慶在哪裡歇息？似乎理所應當今晚西門是玉樓的。然而不，還是需要正室夫人來主持翻牌子的儀式。這才體現了她的正室身份。

月娘滿令，叫小玉：“斟酒與你三娘吃。”說道：“你吃三大杯才好今晚你該伴新郎宿歇。”因對李瓶兒、金蓮眾人說：“吃畢酒，咱送他兩個歸房去。”

金蓮道：“姐姐嚴令，豈敢不依”把玉樓羞的要不的。

所以說，儀式感很重要——看得出，月娘對玉樓的感謝也是由衷的：

那一聲送他倆回房，簡直就是響如洪鐘。哦，不，警鐘：噹啷一聲，敲在眾姐妹，特別是金蓮的耳邊。

群眾，哦不，群芳的眼睛果然是雪亮的。

新郎二字也用的很好：雖然身在西門府，玉樓和西門實質性接觸機會太少，這一晚，西門對她就是新郎官。不是說小別勝新婚麼？

在西門府上混，說難也難。最重要的不是冰雪聰明，洞若觀火，而是鬆弛有度。

對誰有度？對月娘有度。

而對這個的度的把握，玉樓要比金蓮明白的多，這種感覺從金蓮玉樓一娶進門就已經決定了：

從小缺乏關愛的金蓮註定是一團火，一瓶酒，鋒芒畢露，但太咄咄逼人；相對有安全感的玉樓，則是一杯茶，內斂淡雅，但回味悠長，所以我們看到辦酒宴拉關係這種紅臉的戲，都是玉樓在唱，點曲子放冷槍這種白臉的戲，都是金蓮在唱。這也是為什麼她總是很親和，人緣總是很好的原因。

然而玉樓終歸是玉樓，不是金、瓶、梅中任何一個。西門喜歡酒，更勝於喜歡茶。所以西門跟著玉樓回房後，你接下來看到這樣令人唏噓的場景：

西門慶在房裡向玉樓道：“你看賊小淫婦兒他踹在泥裡把人絆了一交，他還說人踹泥了他的鞋，恰是那一個兒，就沒些嘴抹兒。恁一個小淫婦昨日叫丫頭們平白唱佳期重會，我就猜是他乾的營生。”玉樓道：“佳期重會是怎的說？”西門慶道：“他說吳家的不是正經相會，是私下相會。恰似燒夜香，有心等著我一般。”玉樓道：“六姐他諸般曲兒到都知道，俺們卻不曉的。”西門慶道：“你不知，這淫婦單管咬群兒。”

今天是玉樓的好日子。今晚是玉樓的好日子。這樣的好日子，大官人卻開口閉口都是小淫婦潘金蓮，還在提剛才佳期重會那場公案，你讓眼前人玉樓做何感想？

就像西門之前躺在金蓮身上，還在想著和瓶兒的纏綿時光，真是情何以堪？

上一次提到玉樓和西門同房，是什麼時候？

竟然還是第十四回，李瓶兒第一次上西門府，以給金蓮做壽的名義一探虛實。那次佳期（機會），也是玉樓自己製造出來的——她熱情挽留瓶兒住下：那瓶兒過夜住哪裡？當然只能住到壽星金蓮房裡。這一來，西門回家後，自然去玉樓那裡過夜了。

所以，這方面，最能理解月娘的，非玉樓莫屬：大家都是製造佳期的高手啊。

玉樓畢竟是玉樓，即便官人已經很久沒有對她一親芳澤了，她還是跟原來那麼淡定：

“六姐什麼曲子都會彈，我們卻不知道。”

不妖魔，也不討好。

第六回薛嫂明明白白提過，玉樓是會月琴的，六房妻妾中只有她和金蓮是懂樂器的。現在玉樓卻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

玉樓只是該知道時知道，不該知道時就不知道。

這就是玉樓。

我們前面反覆說過，金蓮，只有她自己。

我們現在才知道，玉樓，也只有她自己。

這邊廂西門在玉樓房裡歇宿，那邊金蓮卻佯裝酒醉把瓶兒拉進房間裡說悄悄話——

西門府的鬥爭從來沒有停歇過，因為江山代有佳人出，各領風騷數十天——具體請看下集解讀：

第二十二回 蕙蓮兒偷期蒙愛 春梅姐正色閒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