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鬥力成謎的楚軍,何以能攻不善守,善戰不能謀?

公元前223年的平輿(今河南東南部),漫天黃沙和烈烈旌旗見證了秦統一六國的真正決戰,虎狼秦師和江東子弟的終極對決。

然而大戰在即,戰國四大名將僅存的王翦卻跟士卒們搞起了團隊建設,一會是蹴鞠比賽,一會玩扔鐵球,搞得對面的楚軍一頭霧水:莫非上次李信的慘敗將不可一世的秦人打怕了不成?

戰鬥力成謎的楚軍,何以能攻不善守,善戰不能謀?

面對一頭霧水的楚軍,身經百戰的王翦微微一笑,楚軍的特點他再熟悉不過了。

果然,一年之後人困馬乏的楚軍不得已向東轉移,王翦抓住戰機一舉而下,楚軍土崩瓦解,主將項燕戰死沙場,秦軍一路勢如破竹就此滅亡了楚國。

秦人的勝利彷彿只是鯨吞天下過程中走完一個標準的流程,後人也覺得理所應當,但細看之下,此戰其實與長平之戰頗有相似之處,當年巔峰白起帶著秦人跟趙國拼內力不過是收穫一場慘勝,難道是楚人的戰力不如二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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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不是,時光轉眼到了十七年之後的鉅鹿,四十萬秦軍最後的精銳在鉅鹿遇上了五千年來的頭號戰神,項羽和五萬楚軍破釜沉舟,九戰九捷,擒王離(王翦之孫),殺蘇角,降章邯,替祖父項燕復仇之餘也敲響了大秦帝國的喪鐘。

一年後,已經是西楚霸王的項羽將龍且和主力留給韓信,自己帶著三萬騎兵千里奔襲彭城,僅用半日就擊潰五十六萬漢軍主力,陣斬二十餘萬,生擒、溺斃者無數,劉邦一路拋妻棄子而逃,比劉備還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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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後的垓下,窮途末路的西楚霸王最後一次綻放了舉世無雙的指揮能力,十萬楚軍險些就鑿穿了四十萬漢軍的中軍大陣,若不是兵仙之能,縱有一群張良蕭何也奈何不了他們。

而這些都是毫無花哨可言的正面決戰,雖然有戰神光環的加成和“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刻骨仇恨,但楚軍還是那個楚軍,不至於十幾年間就脫胎換骨,之所以表現大相徑庭,其實跟楚人的特質有關係。

楚國先祖本來自中原,曾被強大的殷商攆到遙遠的江漢,還屢屢被追殺之,故而積極參加了武王伐紂之戰,老楚君鬻熊不惜以八十高齡奔赴西岐為周文王出謀劃策,就是想在中原討一塊地皮。

然而事與願違,楚人先是在周公的首次分封中坐了冷板凳,後又在補封中陪著犬戎之君當火正,其實就是在大殿之外看守火堆,卻僅僅得了個不入流的子爵和老河口五十里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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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擊的楚國

話說,周人的排斥來自於禮樂文化的優越感,而楚人則發展了屬於不同脈絡的巫文化。如同東西方文明的道不同不相為謀一般,雙方的確很難找到共同語言,楚人也終於明白了在周人眼中自己始終只是蠻夷罷了。

既然如此,那就沒什麼好聊的了,楚人開始了“篳路藍縷,以啟山林”的漫長逆襲之旅,在楚莊王問鼎中原之前,是楚文化的第一階段。

由於“不服周”,楚人在數百年裡頂住了來自名義宗主國的無數次討伐,甚至將周昭王溺斃於漢江,後又陸續打服周邊部落,終於在楚成王時期打穿了江漢平原的諸姬陣並向東討伐徐夷,對中原形成了新月裝的包圍圈,還頂著中原諸侯的嘲笑和恐懼第一個僭越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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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的楚國好鬥而狡詐,君王們信奉著“三年不徵則愧”的軍國主義信條,時不時來一句“我蠻夷也,不與中國之號諡”,活脫脫一副滾刀肉的模樣。

在遇上晉國這個剋星之前,楚國堪稱無敵的存在,哪怕是齊桓管仲也只是帶著聯軍在召陵跟楚軍隔河對罵,在楚成王提供同意進貢苞茅這個臺階之後撤走了。

再說城濮,晉文公直至大戰前夜還在猶豫不決,雖然不是害怕。不同於手下那些等著建功立業的大夫們,曾在楚國做客幾個月的重耳很清楚對手的分量,哪怕他早已用外交手段孤立了楚國並將齊秦兩大強國拉進自家陣營,楚成王也將主力撤回,對手只剩下子玉的偏師和鄭陳蔡的雜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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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此,追了九十里後不但人困馬乏還理虧的楚軍依舊沒有吃大虧,晉齊秦聯軍動用了詐敗、埋伏和蒙虎皮新式戰場手段也不過擊潰了鄭陳蔡的軍隊,子玉則不慌不忙的帶著楚軍主力撤退了。

城濮之敗其實是楚人在外交和軍事上的全面失敗,並非兵甲不修,楚人其實吃虧在沒文化,套路少,錯把底蘊深厚的中原諸侯都當成了宋襄公那樣食古不化的勺子。

邲之戰是楚國春秋時的巔峰,“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楚莊王一舉找回了城濮的場子,並在洛邑城下耀武揚威地閱兵,還隨口問候了一下王室典藏廚具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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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鼎中原,飲馬黃河的楚莊王

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對曰:「在德不在鼎。。。 。。。德之休明,雖小,重也。其建回昏亂,雖大,輕也。天祚明德,有所底止。成王定鼎於郟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左傳。宣公三年》

戰場上威風八面的楚莊王在老成的王孫滿教了一回做人的道理,自此刻到吳起奔楚是為楚文化的第二階段。

“德”的確不能當飯吃,但王孫滿說的也不無道理,更何況楚人當時並沒有兼併北方的實力,爭霸依舊是主題,然而楚人多年來的恃強凌弱究竟給了中原諸侯怎樣的感官,英明的楚莊王心裡犯了嘀咕。

“內姓選於親,外姓選於舊,君子小人,物有服章,貴有常尊,賤有等威,禮不逆矣。”——楊伯峻《春秋左傳注》

回國後的熊旅開啟了被《左傳》稱為“撫有蠻夷,以屬華夏”的重大改革,蠻夷從此向禮樂靠攏,楚國的朝章典制逐漸承襲中原禮制,儘管有些僭號稱呼,但職能大體相似。

然而,改革的“成果”則有些背道而馳,楚國自此再也沒贏過晉國,倒是在別的方面頗有建樹。

魚鱗屋兮龍堂,紫貝闕兮珠宮。——屈原《九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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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用華麗辭藻描述了傳說中的章華臺,考古人員也在潛江遺址上發現了一條用貝殼鋪成的小路,一如詩歌所言。章華臺又稱細腰宮,取自“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或曰“三休臺”,氣力不夠的細腰宮女需要休息三次才能爬得上去,可見其雄偉巍峨。

但章華宮不是戰利品,而是楚靈王“舉國營之”的享樂場所,據說方圓有40裡,以豪華富麗誇於諸侯,楚靈王日宴夜息於臺上,管絃之聲,晝夜不絕。

可是,這樣的楚王,怎麼會有“三年不徵則愧”的覺悟?而修了章華臺的楚國,又怎麼還有氣力與諸侯爭衡呢?

雖然晉楚爭霸還在繼續,但楚國連續在晉伐蔡攻楚破沈之戰、焦夷之戰和夷陵之戰中慘遭失敗,被老西兒擰著耳朵帶上了弭兵之會的會盟臺,若不是後者也忙於六卿內鬥,楚國怕是要更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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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平王的確昏庸,被鞭屍也是國之大恥

公元前510年,孫武和伍子胥用三萬吳軍大破十二萬楚軍於柏舉,郢都失陷,先王被鞭屍,雖然在秦國的幫助下勉強復國,但楚國的實力無疑降到了歷史最低點並一直萎靡到戰國初年。

這個階段的楚人幾乎不會打仗了,他們擁抱禮樂文化的結果如同北魏孝文帝的偉大改革一般,在變得優雅的同時也淡忘了祖先的勇武。

公元385年前後,萎靡兩百年的楚國終於等來了他們的“懦夫救星”,進擊的魏武侯給楚悼王送來大禮——戰國頭號全能人才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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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子的改革全方位提升了楚國的資源整合能力和軍隊戰鬥力,雖然人亡政息,但他還是用“宗室大臣作亂而攻吳起,吳起走之王屍而伏之。擊起之徒因射刺吳起,並中悼王。”的行為給了楚肅王一個消滅異己的理由——褻瀆先王遺體,順便為自己報了仇。

擺脫一大半尾大不掉的世家之後,楚國明顯泛發了第二春,肅王之後的宣王和威王都沒有辜負其牛哄哄的諡號,而新繼位的懷王則消滅了盛極一時的越國,楚國的國力絲毫不在強秦之下。

世人總是嘲笑楚懷王是在還先祖欺負宋襄公的帳,但這位當下公認的社會稀缺資源(傻子)其實是一位有志的賢君,他只是中禮樂的毒太深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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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於六百里地”的好處的確遠大於與齊國結盟,接受秦人的提議並無毛病,只是懷王的深信不疑只是換來了反覆被當猴耍,最終客死他鄉,徒留楚南公“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憤懣。

總之,在中原禮樂當家之時,楚人因為“蠻夷”特質不被接納,當禮樂修為達標之時,北方卻開始流行縱橫之術為代表的詐術,可謂處處慢人一拍。

於此同時,楚軍的戰鬥力因為吳起的遺澤有所提升。楚懷王雖然在漢中吃了些小虧,卻很快趁著秦軍主力遠征巴蜀之際玩了一招掏襠,楚軍攻破武關並一直打到了離咸陽只有八十里的藍田大營,若不是張儀召喚韓魏聯軍攻入楚國腹地而分心的話,不可一世的秦國可能當時就完蛋了。

而懷王的繼任者楚頃襄王也不是昏君,楚將莊礄攻入黔中和雲南地區對秦國後方形成戰略包圍,並在正面戰場擊敗秦將司馬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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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變戰局的自然是白起,他已經在伊闕打殘韓魏,此時正防著趙國。翻開史書可知公元前279年還有一件大事,即“澠池之會”,秦王用輕佻的舉動試探出了趙國不願一戰的底牌,隨後殺神南下用一次拋棄後勤補給的突襲戰打的七零八落,郢都失陷,祖墳被焚,楚國不得已遷都以避鋒芒。

綜上,楚軍的戰鬥力與其文化的三個階段息息相關,也與文章標題的總結無異:其進攻總是一往無前,防守卻一無是處,正面戰場從來不虛,又習慣被計策和外交所套路,後人甚至當時的對手都很難衡量他們的真實戰鬥力。

打了一輩子仗的王翦心裡從來沒有過害怕二字,他只是本能地覺得應該再等等。先前慘敗的李信是秦帝國最能打突襲的將軍,在他身上甚至能看到白起的影子,只是由於昌平君的意外反叛才令突襲變成了被包夾的孤軍,哪怕副將叫做蒙恬也沒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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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人氣勢正盛是真的,王翦透過厚厚的鹿砦看到了楚軍眼中對戰爭的渴望,或許在他們眼中新來的秦軍不過是下一頓餃子而已,似乎預見了秦軍再次被屠戮的慘劇。於是,王翦如同出征前找秦王要六十萬人一般再次選擇了穩妥,縱然是客場作戰,他寧可讓秦帝國揹負起繁重的後勤擔子一整年,也不願冒險跟楚人死磕。

項燕則很無奈,楚軍沒有任何把握攻破秦人的大營,只能跟廉頗在長平一樣選擇對峙,打仗變成了拼後勤,但秦人的後方已經是物產豐富的中原,楚人則只能水陸並濟地送來微薄的糧草。更要命的是,士卒眼中的怒火已漸漸熄滅,飢餓之下也氣力全無,他終於明白了趙括的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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項燕不是廉頗,也不是趙括,他不想僅存的江東精銳徒死於此,於是帶著軍隊“引而東”,但王翦又豈能放過這等機會?

於是,在八百年曆史最重要的一場防守戰上,楚人依舊沒能逃脫命運的魔咒。

後人或認為,北方作物製成的乾糧易於儲存,或許是秦人能持續作戰的原因,而南方的稻穀也的確不是乾糧的最佳材料,成為了楚人的短板,又或者其兵器冶煉和戰術水準在秦人之下。

而筆者看來,或許有些個物質上的原因,但根源還在於其文化特質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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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篳路藍縷”其實代表著楚人的精神,從五十里封地到方圓五千裡的泱泱大國,他們靠的是一往無前的鬥志、決心和傳統。楚文化中有來自中原的規則和苗蠻的桀驁,敢悍然稱王並自稱蠻夷,也不吝禮待並幫助落魄的重耳;綁架過宋襄公,又懂得欣賞郤至“(三)見楚子,必下,免冑而趨風”的翩翩風度。

原來,楚人的矛盾屬性不光體現在戰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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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文化有著不同於中原神秘和瑰麗

說起蠻夷一詞,的確匹配楚人的特質,其歷史充斥著弒君和叛亂,勝者為王是楚人的共識,拳頭大的永遠掌握真理,這一點也符合他們忽高忽低的迷之戰鬥力表徵,歷史上的蠻夷也都如此,甚至“國運不過百年”。而不同的是,回到中原故土是楚人的執念,寧可一輪又一輪北上接受晉國的蹂躪和秦人的屠殺也不曾放棄過,無論再怎麼擁抱禮樂。

所以,楚人的戰鬥力並不成謎,執著和單純的民族性格註定剛而易折,難言持久的戰鬥力,還好他們從不服輸。

自項羽之後,曾經民風彪悍的楚國故地逐漸成為了文人墨客筆下的溫柔鄉,他們似乎沒能在任何一個大時代唱過主角,直至近代“五千年未見之大變局”的出現。

戰鬥力成謎的楚軍,何以能攻不善守,善戰不能謀?

從魏源開眼看世界和曾文正公芟夷大難伊始,來自楚國故地的湖南人用一種叫做“霸得蠻”的精神書寫了中國的半部近代史,也再次影響了一個偉大民族的氣質。他們或有不同的信仰和主義,卻前赴後繼地用生命和熱血替迷茫中的中華民族殺出了一條血路,才有了後人立於世界民族之林的信心。

楚人的蹤跡雖已不可尋,他們的精神卻以一種偉大的方式完成了迴歸,看似中年厚重,剛一開口卻驚喜地發現,出走半生,歸來仍是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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