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

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

《江南春》這首絕句曾多次在討論平仄格式,古今語音差異的時候作為例子使用,本身七絕四句內容並不算複雜。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這很明顯是一首風景詩,描寫春色江南的煙雨樓臺。起筆大氣、開闊,讓旖旎、溫柔、細密的南方景色呈現出不同於南朝作品的特色。我們讀到宋齊梁陳的南朝詩,總是極盡溫柔,婉轉,而杜牧的這首詩則很明顯的風格不一樣。既不同於北方景色粗獷、雄健,也不同於南方小調的百轉千回。或者說,既有北方詩人的乾淨清麗,又有朦朧唯美的江南風。

杜牧本身就是個西安人,其詩文特色承中原詩風而來,風度正宗。雖然當時已進入晚唐,整體詩風開始逐漸往隱逸和享樂方向沉淪,但杜牧詩學正、身份又是官員,寫出東西來多少就有些不同。也正因為他的詩作以切身經歷為主,帶有一定的社會價值,所以在整體頹靡的晚唐詩歌中算是一絲亮色。我們說“小李杜”,李商隱作為集前輩詩人特色為一身,開創朦朧派,引宗“西昆體”,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而杜牧雖然詩歌藝術手法上創新不多,但是其思想內容區別出惶惶大眾,成為名副其實的晚唐詩壇亞軍。

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

儘管和“大李杜”齊名,杜牧和杜甫比起來,作品雖然有一定思想,但在憂國憂民、人間大愛上卻相去甚遠。這當然是晚唐風氣所致,一個人天分再高,時運再好,也無法跳出時代的侷限。在整個天下都在傾頹的時候,文人的筆墨和意象是無法與盛世高歌時期相提並論的。

並非只有杜牧如此,晚唐的時候還有個張祜,就是寫“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的張公子,詩風沉穩大氣,哀而不傷,若是生在盛唐,必然是李、杜一樣的成就。可惜生不逢時。

所有人,都是時代的塵埃,詩人也是一樣。

杜牧原本也是個志向高遠的年輕人。當時經過安史之亂,唐王朝元氣大傷,雖然邊患未寧,但總的社會形勢是趨向恢復和穩定。而青年杜牧選擇了為《孫子兵法》做註解,也寫過許多策論諮文,有一次獻計平虜,被宰相李德裕採用,大獲成功。作為一個文人,如此關心軍事,說明這個年輕人,是真的有心家邦,並非像大多數人只求仕途發達,官身顯貴。

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

這樣一個文采傲然,又深研兵法並且理論結合實踐的人物,若是放在盛唐,不是高適、就是顏真卿之流。可是晚唐的地方勢力割據已經非常嚴重,中央政權的控制漸弱,朝內派系、黨爭也愈演愈烈。杜牧空有一身本事,沒有用武之地。在中央沒有作為,所以當得到去淮南節度使牛僧孺府中作幕僚的機會時,他毫不猶疑地就去了。

杜牧正是在前往揚州的途中寫下這首《江南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

廣袤的江南大地鳥啼聲聲,綠草紅花相映,水邊村寨山麓城郭處處酒旗飄動。南朝遺留下的四百八十多座古寺,無數的亭臺樓閣全都籠罩在風煙雲雨之中。

景色何其美也,可彼時的杜牧心中還懷抱著為朝廷分憂之志。他雖然對前路有些迷茫,但是對朝政、對國家、對皇權的頹敗走勢多多少少有些感覺,可是又不能明說,所以後兩句雖然繼續寫景,卻透露出一些擔憂和諷喻來。

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

杜牧筆鋒一轉,提到已經滅亡幾百年的南朝。南梁皇帝蕭衍一心向佛,修建了四五百座寺廟以表虔誠,結果後來爆發“侯景之亂”,被困在宮裡活活餓死。杜牧借古諷今,表達了對唐朝皇帝佛道誤國的擔憂。

佛教自則天皇帝時期大興,後唐憲宗迎佛骨,貶謫上書勸諫的韓愈,全國上下,佛教風頭無兩,大量土地用來修建寺廟,大批僧人不勞動,不交稅,佔用社會資源,而軍政方面藩鎮割據,中央王朝討伐無力,大廈危危欲傾。

這些隱患,杜牧是看在眼裡,但是未必能夠明說,所以只有藉助南朝盛極一時的佛教寺院在煙雨中迷濛的景色,透露出個人的擔憂。

這都未必算諷喻,因為這麼一首風景絕句能起到針砭時政的作用微乎其微,更重要的是杜牧當時的一種心態表達。而實際上,這種擔憂也並非只有杜牧才察覺到。高層其實也清楚這一點。唐文宗去世後,唐武宗發動“會昌滅佛”,並平叛藩鎮,為大唐帶來了中興的希望。

這些杜牧也是看到了的。但是唐武宗所倚重的李德裕,也就是早年用杜牧獻策的老上司,和牛僧孺演出了晚唐自斷經脈的“牛李黨爭”,這個時候作為牛僧孺幕僚的杜牧,則更加沒有了政治上的希望。沒有政治希望,那就只有寄情於別處了。

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

當時揚州是個歌舞昇平的煙花之地,燈紅酒綠的生活讓這個年輕人找到了失意後享樂的絕佳妙地。杜牧在揚州十年,那是一個有錢、有顏、有才華的官二代紮紮實實遊玩、享樂的十年。他能歌善舞,無所不通,來到這裡,簡直是來到了天堂。

杜牧後來回憶的時候,寫了一首詩《遣懷》。

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這簡直就是夜店男神的做派。任你心比天高,才比海闊,年輕人的心性在大時代頹靡的形勢下,消磨在奼紫嫣紅之中,還管他什麼家國之事?

十年之後再回首,一切都成空。等杜牧回到京城,中央經過了“甘露之變”,政治形勢已經非常差,作為朝官,杜牧連養活自己一大家子都做不到了,所以自請外放,離開政治核心。當然經濟原因也許只是個藉口,有可能只是看穿了朝政混亂,不想再蹚渾水罷了。

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

當時杜牧不到五十歲,就已經是這種心態。顏真卿七十五歲還出使李希烈叛軍,最終死國,高適六十一歲進封渤海縣侯,李白六十一歲欲投奔李光弼,為國出力,病死當塗,這就是盛唐的氣質。和這些前輩詩人比起來,五十歲的杜牧還在大好年華就放棄了政治進步的機會,他的經歷和作品風格將晚唐文風的衍變演示得清清楚楚。

初唐詩風,如桃李嫣然,雖然上承南北朝之風流,但是生機勃勃;盛唐詩風,如牡丹怒放,既得天地造化,又奪世間英才;中唐詩風,如滿樹石榴,明光滿樹,碩果累累;至於晚唐詩風,便如杜牧的紫薇花,柔美風流,卻弱不禁風。

《紫薇花》

曉迎秋露一枝新,不佔園中最上春。

桃李無言又何在,向風偏笑豔陽人。

紫薇花在秋天的晨露中新開了一枝,雖然很好看,卻沒趕上春天與百花爭豔。桃李都已經結果了,他們的美麗已經過去了,只有紫薇花向著寒冷的秋風,笑對那些爭著在豔陽春天開放的花朵。

時代不一樣了,我沒有盛世的通天之志,就讓我在這蕭瑟秋風中綻放吧。

這簡直就是杜牧寫給晚唐詩,寫給他自己的偈子。

從杜牧的《江南春》,看晚唐詩風的逐漸沉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