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性別者手術後:歷時半年終於修改學歷 就業遭歧視

TED:跨性別是新鮮事嗎?6分鐘講述一部跨性別者的歷史

文|程靜之 編輯|王一然

麻藥勁兒過了之後,小小霏被疼醒了。大約凌晨兩點,她身體像被撕開了一塊肉,用拗口的英文呼喊著醫生,“too pain(好疼)。”一管鎮定劑被推進胳膊上的靜脈,小小霏安靜下來,她用最後一絲力氣夾了夾雙腿,感受到兩腿間的平坦,再次劃入睡眠。四個小時的性別重置手術過後,那個代表“他”生理性別的器官,終於被摘除。

27歲前,小小霏最大的敵人是自己。刮腿毛、吃激素、留長髮,她急於抹掉身上的男性特徵,一心想變成個可愛的女孩。2017年3月15日早上7點,當她再次醒來,睜開眼睛,看見四姨坐在旁邊。“下面做得很漂亮,就跟真的女孩子一樣。”四姨緩緩開口,病房裡,泰國一家電視臺在播放《哆啦A夢》。小小霏沒說話,她渾身沒力氣,腰部以下很不舒服,也不敢隨意挪動。但不管多疼,“這一切都值了。”她徹底告別了手術前的身體——每次有生理反應,都讓她感到厭惡。

性別變換後,身份證號碼、性別也隨之更改,小小霏將用新身份繼續生活,但一切卡在了難以更改的學歷資訊。根據《高等學校學生學籍學歷電子註冊辦法》規定:學歷自從統一錄入學信網之後,學生就必須在畢業之前更改。一旦畢業,學校不得變更證書內容及註冊資訊,也不再受理學生資訊變更事宜。這意味著,小小霏擁有的是一份與新身份不匹配的畢業證書。為此,她多次往返於學校和教育廳,但幾次申請都沒有下文。

小小霏背後是中國至少130萬到400萬跨性別人口,無法修改的學歷讓他們的文憑變成一張廢紙。據北京同志中心《2017年中國跨性別群體生存現狀調查報告》,36%跨性別受訪者在申請更改文憑和教育證書過程中面臨挑戰,其中12% 是學校拒絕了他們的要求。許多在校跨性別者選擇輟學,而已畢業者只能放棄現有學歷。他們就業屢屢受挫,一名畢業於復旦大學的跨性別者,用了所有積蓄付房租,一日三餐只有白飯、榨菜等,後來找到一份服務員的工作,結果被拉去夜總會陪酒。

2019年6月,小小霏與律師於麗穎正式簽訂委託手續。於麗穎曾接受過20多例跨性別者學歷修改的委託,僅有四五例獲得成功。長期摸索中,她向學校和省教育廳提出政府資訊公開申請,若兩方不給出答覆,可提起行政複議,用法律手段繼續推進。歷時半年後,小小霏的學歷資訊修改終於獲得成功。於麗穎說,這是首例跨性別者透過“資訊公開申請”成功修改學歷,也是目前可供推廣的唯一辦法。

以下是小小霏口述:

跨性別者手術後:歷時半年終於修改學歷 就業遭歧視

小小霏接受媒體採訪

1

事實上,這件事情處於不斷升級的狀態。

2017年4月8日,手術回來之後,我跑到瀋陽市公安局,身份證是最著急的事,沒有身份證,新生活都開始不了。身份證變更沒什麼太大困難,準備材料,到戶口所在的派出所辦理,三個月左右就完成了。但關於修改的學歷,涉及學位證書和畢業證書,這在教育廳和學校都是由兩個部門來管。

早在2016年9月,我第一次去泰國手術之前,就問了學校,有沒有申請成功的案例。畢業時,我也問過老師,以後要做手術的話,學歷能不能改。老師當時說,不要想得那麼悲觀,他會盡量幫助我。但這一次,教導處的老師直接就否決我了。依據教育部頒發的《高等學校學生學籍學歷電子註冊辦法》(教學[2014]11號檔案)第十七條規定,學歷註冊並提供網上查詢後,學校不得變更證書內容及註冊資訊,不再受理學生資訊變更事宜。

我一下子就茫然了,就感覺自己傻了。

因為學歷的事情,大學畢業後,我找不到工作,在遼寧學過化妝,還在網易做過線上兼職記者。但一些現場活動,網易不愛找我。唯一一次在武漢,要我去夢幻西遊手遊玩家見面會。那是我第一次出遠門,害怕坐飛機,身份證查得嚴;也害怕登記住宿電腦識別認證,這個事(跨性別)被當場發現,弄得大家認為我是怪物。那次見面會,我寫了篇關於“高階玩家生存攻略”的文章,達到6位數閱覽量。但我始終不能加入到網易內部,也沒什麼收入,就寫一天,玩一天。有段時間,家裡電腦壞了,我經常去網咖,有的地方就說我怎麼扮成女孩子,身份證資訊跟本人不符,拒絕讓我進去。

因為這些記憶,遼寧讓我很反感。我想離開這個地方,講話也不要帶東北味道,對北京有憧憬。

拿到新身份證第二天,我就離開了遼寧,一個人去北京,住進了青旅,像大學宿舍。開始有點緊張,怕被大家排斥,但有個女孩子對我很熱情,我們一起逛後海、德勝門,還挺新奇的,好像第一次被承認是女孩子。

我第一份工作在倉庫打工。工作很簡單,把一個訂單的書分揀在一起,讓別人去打包。那時兩個班次,一天11個小時,“雙11”要幹18到19個小時,任何書都扔不動了,庫房裡又沒有暖氣,腳下一直過冷風,再加上術後整個人身體也不好,暴瘦。 2017年年底最難,什麼慾望都沒有了,不知道未來自己該做什麼,要不要在工廠裡待一輩子?但我給自己下過目標,儘量不回遼寧,就算回去最多不超過三天。

大概2018年初,老爸覺得我在廠裡混得好,可以當領導。我沒那麼想,跟學歷有關,大專學生就坐在裡面列印訂單,升主管比我們更容易。我不敢說我的學歷,所以他們覺得我連大專生都不是。我在北京開銷很大,老爸說還不如回遼寧,但我特別想留在北京,在家待了半天多又走了。老爸就跟我說“哪怕遼寧在我的腦海裡失蹤,我的家、目的地,就在這兒”。三月到九月,我住在海淀魏公村,在一家機構重新開始學習繪畫技巧和平面設計。

(這期間)兩會提出了《跨性別學歷修改議案》,我覺得有了希望和光,去找國家教育部,寫了個訴求條,大致說因為學歷很難找工作,向學校詢問多次無果,是否可以更改學歷。兩會開完了,我又寫了個申請,把議案資訊帶給學位辦的負責老師,讓他再去問一下。老師說,立法過程比較慢,只能嘗試一下。

我繼續回北京上課,還準備考Adobe(平面設計軟體)的證書。畢業季我拼命準備,但三次都落選了。其中一次,機構老師在面試之前跟HR說了手術的事,結果另一個能力在我之下的同學當場被籤走了,而我沒有。還有家體育用品公司,招電商平臺平面設計,兩個三四十歲的HR在外面過道說,這個人這麼妖,我們留她幹嘛,直接把她清走算了。隔著門,我聽到了。進場之後,面試官根本沒有問任何問題,就直接說,我們收到你的簡歷了,你回去等通知。

這就等於失敗了一樣,出來的時候,我就哭了。

整個面試期間,差不多50多天,一天三場,早上7點多出門,晚上回來在宿舍投簡歷,跑了五六十家。那時,媽媽還想過給我買一個大專的學歷,我也用Photo Shop換過性別、名字,弄一個假的學歷證明,但我的真實本科學歷,在學信網是能查到的。我給機構的老師打電話。他們知道我工作很難找,建議我放棄學歷面試,當然,平均月薪至少就要減掉2000。年底我去了一個對(學歷)相關沒有要求的公司,薪資打了對摺。他們要一個“快手”,但我做東西可能比較精緻,比較慢,所以(就)待了一個月。

跨性別者手術後:歷時半年終於修改學歷 就業遭歧視

學歷更改前,性別為男

跨性別者手術後:歷時半年終於修改學歷 就業遭歧視

學歷更改後,性別為女

2

我是家裡的獨子,爸爸媽媽在我10歲的時候離婚了。小時候,我體質比較虛,小夥伴一起踢球,體能跟不上,反而喜歡跳格子、跳大繩、踢鍵子一些女孩子的東西,也像女孩子一樣愛哭,有一次,媽媽拿出一個大熊的娃娃,我就被嚇哭了。

五六年級,校園霸凌很嚴重,也不知道哪裡惹到他們了,三五個人經常把我打得一片紅。我找家長,找老師去處理,但也沒給我一個解釋。初中時,我經常生病,得了腮腺炎,化膿,咳得很厲害,在醫院動手術,住了一個月,結果聲音變得又細又小,像女生的聲音了。我在班裡成績很差,老師也跟大家說,儘量離我遠一點。

我最早是跟爺爺出櫃的,說我應該是個女孩子。我偷過媽媽的衣服,在網上查怎麼穿內衣,買過一件吊帶、一套女孩子可愛的睡衣,鎖在房間裡偷偷穿。有一次被爺爺看到了,他眼睛瞪得老大,整個額頭皺起來了,兩面的肌肉往上提。爺爺是前人大代表,也去國外留過學。他帶我去做身體檢查,沒什麼異常,讓我別往那方面去想,到大學以後再談。

我吃激素的藥,下體有一點痛,渾身有點不舒服,形象也發生了變化。爸爸一眼就看出來,感覺我整個人不陽剛了。我把藥藏在衣櫃裡衣服的中間,不知道怎麼被爸爸發現了,聽到他跟爺爺說,“你看看孩子,現在已經瞎吃藥了。”除了吃藥,我會抹掉身上明顯的男性特徵,兩三天刮一次體毛,抗拒剪頭髮,這些小的細節組合起來,家人應該早就猜到了,只是沒有跟我表達——老爸抽菸變得很兇,一天兩三包。他的反應最激烈,說怎麼出了這麼個孩子,把家裡搞得烏煙瘴氣的,感覺我就像一個“兇星”一樣。我老媽讓三姨來問我,“你是不是很想做一個女孩子?”我當時點了頭。

大學更加煎熬,上廁所和洗澡是最痛苦的。經常跑到人比較少的5樓去,憋不住的時候,該上還是得上。我晚上儘量不回宿舍,冬天不去大澡堂,每週回家洗一次,夏天打點水,在宿舍裡用毛巾擦。

一年冬天,我乾脆燙了一個“大梨花”,穿一件紅色的呢子大衣,短裙,後來家人知道我這種打扮,沒有再去反對我。但其實,我很混亂自己到底是個男生還是女生,該怎麼過日子。提到做手術的事,爸爸很反對,認為我不必非要往那個方向去走。我氣得跑到他物件家裡去搗亂,做各種不禮貌的事,破壞了他(離婚後)的一段關係。

2016年年初,我又在家裡提出做手術,說不做的話,不如走了算了。當時,我坐在床邊上,一隻腿搭在地上,兩步半就衝到窗戶邊。老爸衝過來,拉著我就哭了,說,“別這樣,你去做吧,你去做吧。”

手術前,我吃了大半年的金槍魚罐頭,瘦到132斤。按照國內的手續,要心理醫生同意才行。第一次,醫生說我有抑鬱和精神分裂,沒做成;第二次,去之前沒有想太多,跟家裡打了招呼,從我老媽那裡出發了,自己在泰國待了十天。

爸媽有各自的事,是四姨後來去陪的我。算上眼睛、額頭、削腮,手術一共十幾萬。四姨說,你就是一個女孩子,很自然,放輕鬆。在泰國大半個月,我身體很虛弱,起不來床,走路更困難。等身體好了一點,我第一次去逛街,買了一杯奶茶,去萬達看了一場電影。我還想找個閨蜜陪著我,也想談個戀愛,甚至到街頭去偶遇。但我害怕告訴未來男朋友變性的事,不能說,要一直瞞下去。

我是相對幸運的。沒工作的時候,爺爺每個月給我四五千,我沒怎麼吃到苦。求職不利,2018年9月,我又去了教育部。他說讓我儘量跟遼寧方面溝通。從那以後,我就回家,打算處理完學歷問題,再參加第二年4月份的雙選會;2018年11月,我向遼寧省教育廳學位處和學生處打電話,學位處說,需要學校把申請交上去才能改。但學生處說,在學校資訊無誤,不能修改,否則它倆(畢業證和學位證)就會產生不一致。

2019年1月,我再次回學校,找學位處辦公室。老師說,學校不敢承擔“兩者不一致”造成的學歷違法風險,除非遼寧省教育廳學位處與學生處共同出具資訊修改授權,否則不予修改相關資訊。那個時候,我就開始頻繁地跑遼寧省的信訪,到後來,人家信訪的工作人員都認識我了。我就覺得各方都在踢皮球,態度也沒有實質性改變。

3

問題到底出在了哪裡?我想在制度上找答案,成天泡在遼寧省圖書館,看了很多法律方面的書,也去調查了相關的法律文獻和相關案例,找突破口。查資料時,我意識到,這個事情要在遼寧省省內解決,成功率極低。後來,我在一本書上看到,法律空白的情況下,根據經驗做符合常理的決定,透過不斷的判例,可以推動立法。而且,《高等學校學生學籍學歷電子註冊辦法》最後也寫了,學歷註冊資訊確有錯誤的,經省級教育行政部門稽核確認後可以修改。

相當於說,我做這個事情是有對應的資訊來支撐的。

但我老爸覺得我操之過急,最後可能連學歷都要不回來。今年三四月份,我跟老爸一直因為這個吵架。一天下午,大概兩三點,我坐在沙發上,老爸聊起這個問題,說我自己在那裡亂搞,弄得全省都知道了,可能是覺得丟了他的面子吧。我讓老爸自己去行動,他說,“你都作成這樣了,我怎麼去跟人家聊?”接下來的對話就變成了一個死迴圈。當時,他的氣勢很嚇人,特別不照顧一個女孩子的感覺。我哭得很大聲,院子裡的人聽見了,說“這家人瘋了吧”。老爺子感覺氣氛控制不住了,從房間裡出來哄我。

之後,我和老爸就互相不講話了。見面的時候,雙方都很冷漠,他也不拿正眼看我了,瞟一眼,就把視線移開。但我不想每一天就這樣荒廢掉,決定跳出遼寧這個圈子,開始做法律準備,找到了於律師。於律師當時跟我講,要用資訊公開申請的法律手段跟進,但也要做好沒有學歷的準備。

今年9月3日,我向學校和教育廳提交《政府資訊公開申請表》,要求他們公開修改申請的答覆情況,以及我的個人學籍資訊登記情況。教育廳就給我打電話了,讓我撤回這個申請,就同意給我改。律師說,無法核實這個電話資訊的真實性,一旦撤回之後,我們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律師建議,還是要以法律手段推進,不能撤回資訊公開申請,並且提起行政複議。

就這樣,到了11月下旬,於律師才打電話告訴我說,學歷修改成功了。收到於律師答覆的那天,我才感覺自己真的是個有學歷、有身份的人了。

現在,學信網的照片更改,證件的重新發放,還要走流程。老爸最近就在跑這個事,第一是去派出所,弄一個身份證號碼變更證明,第二是把我所有的畢業證原件和醫學材料找出來,交給學校和遼寧省教育廳。另外,我再寄一份材料給遼寧省政府,自行撤訴。一系列事情做完之後,新的學歷就會發到我的手上。

這段期間,我在上海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個共享空間辦公。隔壁是家很大的外企,那裡都是能力很強的人。打咖啡的時候,他們侃侃而談,我什麼都不敢說。有了這個東西(新學歷)在我身上,雖然不是很高,但至少有一點底氣了,看起來不是很丟人。

現在,我性格變得更加溫柔。新名字在網上算的,結合命裡的五行,花了3000塊。老爸和爺爺沒啥意見,但他們都習慣了(老名字)。最近,我管爺爺要錢,爺爺說,“xx,省著點花。”老爸也總是說,“xx,拿個洋蔥過來。”都喊錯了。但他們好像默認了我是個女兒。最近,我大爺用車子送一些菜過來,都不叫我下去幫忙提了。還有次老爸說,你看你一個女孩子家,不愛乾淨,不愛收拾,跟老爸一樣。

我現在還有點焦慮和抑鬱,但我在上海,晚上看看電影,感興趣也可以去逛個夜市,不用去考慮以前的事情,每一天過得好就可以了。接下來,我要“向著陽光,瘋狂生長”,彌補過去,過好在上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