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

武士佩劍,雅士懸聯,人之所好,習性使然也。無錫籍大學者錢鍾書亦喜懸聯,他自1977年早春,從侷促的社科院宿舍樓搬入較為寬暢的北京三里河寓所後,客廳裡曾分別懸掛過兩副對聯。一副是張之洞書寫的行楷聯句:萬里風雲開偉觀千家山郭靜朝暉一副是吳大澂書寫的篆書聯句:二分流水三分竹九日春陰一日晴而張之洞寫的對聯,我在三十八年前登門拜訪錢鍾書時曾親眼見過。

錢鍾書客廳裡的兩副對聯文 | 安健來源 | 《江南晚報》2021年12月3日1983年我去北京三里河錢府拜訪錢鍾書先生,那時我在無錫日報工作,錢鍾書是無錫名人,總想採訪他。但他從不接受記者採訪,他說過一句名言,你吃了雞蛋,又何必要認識下蛋的母雞呢? 然而作為記者,總是心有不甘,於是便冒然進京去試一試。到京後,本想透過社科院美國研究所所長、無錫籍著名學者李慎之打個電話,通融一下。李慎之對我說,這個辦法不行,一打電話錢老肯定拒絕,那就見不成了,只有直接闖上門去,或許能一見,就看你們的運氣如何?於是我與一位同事便直接闖上門去,敲門後,過了一會才打開一條門縫,錢老見到我們,神色似乎有些猶豫,我們便以無錫鄉音問候,錢老一聽笑著說,是老鄉呀,便將我們迎進門去。在客廳坐定,還為我們泡了茶。那天正好楊絳外出,錢鍾書一人在家。我們為了尊重起見,說明了身份。錢老笑笑,指著我們說,今天你們就不要當記者了,不記錄,不拍照,咱們老鄉聊聊天。錢老幽默而風趣地說:“現在有人說我是國寶,你們看我像不像大熊貓啊!”說著,他哈哈笑了起來。我們之間的談話,就在這般輕鬆的氛圍中展開了。總有人說錢鍾書孤傲清高,其實不然。他用鄉音與我們聊著家鄉的往事,親切隨和,我感覺錢老就像一個鄉黨而已。01上一輩的傳承說話間,我留意了一下客廳的環境,十分寬敞,陳設卻極其簡單,幾張沙發,一張不大的寫字檯,牆角放著兩隻書架,書也不多,大都為外文工具書。最顯眼的是沙發後面牆上懸掛著一副晚清名臣張之洞書寫的對聯:萬里風雲開偉觀千家山郭靜朝暉掛在那裡,給人感覺氣場很大。我情不自禁地走到對聯前欣賞了一番,錢鍾書淡淡地說了一句,這些都是上一輩留下的。錢老坐在這幅對聯前,神情悠閒,笑容可掬,我想要是能拍一張錢老與這副對聯的“合影”該多好。但礙於“不紀錄、不拍照”的約定,也就罷了。至今想來真有些遺憾。下面這張照片來自網上。錢鍾書說的上一輩,我當時沒有細問,可能包括他的父親錢基博,還有楊絳的父親楊蔭杭。錢鍾書與楊絳夫婦並沒有收藏的嗜好,家中古代書畫等都為兩家長輩所贈。主要是錢基博所留下的。也有楊絳上一輩相贈的,當年錢鍾書與楊絳訂婚後,岳父楊蔭杭送給女婿錢鍾書的見面禮,其中有《老殘遊記》作者劉鶚題跋的書法名品《大觀帖》。錢鍾書父親錢基博雖然不是大收藏家,但嗜好古物,收藏頗豐。解放初期,錢基博分別將5萬餘冊藏書及歷年收藏的甲骨、瓷玉、古幣、書畫等200餘件文物,捐贈給他執教的武漢華中大學(現為華中師範大學)。此外,他又將碑帖字畫1000餘件、方誌1000餘種,捐贈給家鄉的蘇南文物管理委員會等部門。只有少數留給子女,作個念想。著名學人姜德明《夢書懷人錄》書中有一篇《錢基博藏品說明》的文章,談了錢基博先生在華中大學執教時捐贈文物、書籍的事,姜德明偶得一冊油印的錢基博《文物贈品說明》,其中記載:凡贈品二百一十一件,自商周三代歷漢唐宋元,以迄於明清,共分列十類,有殷墟龜甲、舊玉、銅器、歷代貨幣、古陶、古瓷、舊硯舊墨、古拓、書畫墨跡、圖書金石等。姜德明說:“建國初期,知識分子欣逢盛世,樂於把一生心血換來的奇珍異寶,無償地獻給公家,引起我對錢基博先生頓生敬意。”錢基博先生老一輩的風範也傳承給了後代。楊絳生前亦將她與錢鍾書倆人所有的物品悉數捐贈,其中就包括了上一輩留給他們的文物。據介紹,楊絳先生捐贈給國家博物館的珍貴文物共250餘件套,包括名人字畫、冊頁、遺墨、手跡、碑帖、印章、書籍、手稿以及錢鍾書夫婦使用過的文具和生活用品等。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捐贈中有錢基博整理編纂的近代學人譚獻留下的《復堂師友手札菁華》信札手稿,共有五百餘通一千多頁,包括許多晚清名臣名家的函札,對近代史研究具有較大的文獻價值。錢基博生前十分珍愛,還為部分函札作者寫了小傳。錢基博去世後,由錢鍾書、楊絳珍藏,楊絳生前決定將此冊捐贈給中國國家博物館,同時將版權授於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我亦備有這一套函札,時常瀏覽翻閱。《復堂師友手札菁華》影印版楊絳捐贈的物品中,也包括家中客廳裡懸掛的兩副對聯。這兩副對聯成了兩位老人生活中的伴侶,兩相觀照,默默陪伴。02張之洞的對聯我在錢府見到的張之洞對聯,聯句並非張之洞所撰,是集句,上句“萬里風雲開偉觀”,是金代名家元好問《張主簿草堂賦大雨》一詩中的句子,下句“千家山郭靜朝暉”是唐代大詩人杜甫名作《秋興八首》中的句子。 張主簿草堂賦大雨金 · 元好問淅樹蛙鳴告雨期,忽驚銀箭四山飛。長江大浪欲橫潰,厚地高天如合圍。萬里風雲開偉觀,百年毛髮凜餘威。長虹一出林光動,寂歷村墟空落暉。秋興八首(之三)唐 · 杜甫千家山郭靜朝暉,日日江樓坐翠微。信宿漁人還泛泛,清秋燕子故飛飛。匡衡抗疏功名薄,劉向傳經心事違。同學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此集句選自不同朝代、不同名家的詩句,卻意境融通,渾然天成,是集聯中的上乘之作。錢鍾書欣賞古代詩詞的眼界很高,他選擇將此聯掛在客廳,說明他對這副集聯是很讚許的。順便粘個小貼士,說一下集聯。集聯也稱集句,是對聯形式的一種,也是古代騷人墨客的一種文字遊戲。顧名思義,即拾取他人詩詞辭句整合對聯。沈括《夢溪筆談》稱,集聯這一形式始於宋代王荊公,這一說法未必確切。據其它文獻記載,集聯在王安石之前已有。明清兩代這一文字遊戲較為盛行,清代著名學人、書家梁山舟是集聯好手,其所書楹聯,多系集句。但這個遊戲並不是誰都能玩得轉,不僅要學問好,更要涉獵廣,眼界寬,悟性足。你自己撰個對聯,好壞無所謂。好聯人家點個贊,不好也沒人在意。而集聯則不同,集得不好,就糟蹋了別人的句子,那是要捱罵的。集聯雖不是原創,但難度比原創還大。所以不是個中高手,一般不敢玩此遊戲。張伯駒在《素月樓聯語》中講了一個集聯的小故事:同治三年,曾國藩率湘軍攻破金陵,鄂人張廉卿集聯為賀,聯雲:天子預開麟閣待相公新破蔡州回此兩句分別出自唐代詩人岑參與韓愈的詩。曾國藩觀之大為激賞,特饋贈筆資五百金。曾氏府中一些幕僚頗為不服,議論紛紛,認為此集聯不工, “蔡”對“麟”,不對仗。曾國藩說,你們一定讀過《論語》中“臧文仲居蔡”一句吧,但你們讀過朱子所作的註解否? 蔡這個地方盛產大龜,國君好用蔡龜占卜,這裡的“蔡”喻作龜,龜與麟對仗工整否? 眾乃歎服。筆者雖算不上雅士,卻亦好懸聯,書房中曾懸掛過兩副集聯,一為江南大儒錢名山的集聯:聖人其解在水今世孰能不波上聯是管子句,下聯是莊子句。(見上圖)。此聯從文字來講,並不對仗,這種對聯叫“流水對”,是指聯句在文字上並不工整,但上下聯語境氣韻須相承相接。這種無形之工整比有形之工整更難。筆者還懸掛過近代書法名家王福庵寫的集聯:良田二頃,茅屋三椽,修竹當籬梅當戶秋水雙明,高山一弄,清風為伴月為鄰這副集聯,彙集了宋代四位詞人楊澤民《滿庭芳》、汪莘《南鄉子》、陳亮《念奴嬌》、向子諲《浣溪沙》詞闋中的句子,較為不易,也顯示了集聯者深厚的學問功底。03吳大澂的對聯再來談談錢氏客廳裡吳大澂寫的篆書對聯,聯句為:二分流水三分竹九日春陰一日晴這也算是集聯,但稍有勉強。上聯“二分流水三分竹”,並不是現存詩句,而是取意於蘇軾《水龍吟·次韻章質夫楊花詞》中:“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以及明代李唐賓的雜劇《梧桐葉》中:“韶華將盡,三分流水二分塵”。下聯“九日春陰一日晴”,則出自吳大澂自己的詩《鄭家驛至新店驛》首句,我書櫃中有吳大澂《愙齋詩存》,檢視目錄後,翻到那一頁,全詩為:鄭家驛至新店驛清 · 吳大澂九日春陰一日晴,佔庚望戊最關情。作民司牧知何事,自古巡方為省耕。畎澮溝渠同灌注,隄防經界各分明。三農衣食此邦本,差喜田功區畫精。吟誦之下,感覺全詩首句“九日春陰一日晴”甚佳,其餘語境一般。但問題是,這一佳句並非吳大澂原創,而是他“挪用”了宋代大詩人陸游的名句,這是陸游平生最得意的句子之一,他曾在自己的三首詩中反覆使用此句,即《龜堂晚興》《春行》《園中偶題》,而且三首詩中也都是首句,這是很少見的現象。但陸游的這一名句並不入錢鍾書的法眼,他在所著《宋詩選注》中選了陸游二十七首詩,而這三首詩一首也未入選。可能錢鍾書更注重全詩的藝術性,不在乎一字一句。錢鍾書在《宋詩選注》對陸游的評論中,也留意到陸游詩中佳句較多,常被人集為詩聯。錢鍾書說,南宋詩人劉克莊對陸游很欽佩,說陸游善於運用古典,組成工緻的對偶,認為“古人好對偶被放翁用盡”。錢鍾書似乎並不完全贊同這一觀點,他說陸游的詩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悲憤激昂,要為國家報仇雪恥。二是閒適細膩,咀嚼出日常生活中的深永滋味,熨貼出當前景物的曲折情狀。錢鍾書以為陸游全靠第二方面去打動後世好幾百年的讀者。而對於陸游的詩聯,錢鍾書有些調侃地說:“像舊社會里無數客堂、書房和花園中掛的陸游詩聯都是例證。就此造成了陸游是個老清客的印象。”04兩位主人的喜好錢鍾書與楊絳寓所客廳中的兩副對聯,曾被替換懸掛過,吳大澂寫的一副對聯懸掛時間較長,曾反覆掛過。我在臺灣學者汪榮祖寫的《槐聚心史》一書中見過他於1981秋天去錢家拜訪時拍的照片,客廳掛著的就是吳大澂寫的對聯。而相隔兩年後,我於1983年秋天去採訪錢鍾書時,客廳牆上則掛著的是張之洞寫的對聯。後來,張之洞的對聯又被換成吳大澂的對聯,具體是何時換的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從錢鍾書1998年去世,到楊絳2016年去世,之間近二十年間,楊絳一直掛著吳大澂寫的對聯。楊絳生前,中國作協主席鐵凝多次去探望楊絳,中央領導春節曾去慰問楊絳,拍攝的鏡頭裡都是這幅吳大澂的對聯,直到楊絳去世前四十天,錢鍾書的堂侄堂媳去看她,家中掛的仍是這幅對聯。這兩副對聯描述了兩種不同的情景,掛出的時間長短,也反映出錢氏夫婦不同的習性。錢鍾書更喜歡張之洞聯語中的氣場,錢鍾書表面十分儒雅,內心則狂傲不覊,月旦人物,激揚文字。所以更喜歡萬里風雲,千家山郭那樣的場景。同時也更喜歡張之洞雄渾的書法筆勢。而楊絳晚年可能更喜歡二分流水三分竹的靜謐氛圍。他們一家三口中,楊絳最安靜,在她寫的《我們仨》中,說家中三人在一起,錢鍾書與女兒錢瑗像是哥們,總是嘻嘻哈哈,吵吵鬧鬧,楊絳大多是一聲不響看著他倆。所以楊絳更喜歡吳大澂典雅的篆體與聯句中的情景。楊絳家中“我們仨”失散後,楊絳的心情也是“九日春陰一日晴”,所以掛著吳大澂的對聯更合適其心境。這兩副對聯陪伴了楊絳與錢鍾書在北京三里河寓所度過的最後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