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鑑》故事:智氏的覆滅,真的是因為德不配位嗎?

公元前453年,53歲的智伯帶領韓康子、魏桓子圍攻晉陽城,試圖剿滅晉國另一個卿大夫趙襄子。但是在破城在即之際,韓魏兩氏卻突然倒戈。智伯由此兵破身亡,智氏一族被滅,史稱“晉陽之戰”。

《資治通鑑》故事:智氏的覆滅,真的是因為德不配位嗎?

這一戰在中國歷史上具有重要且深遠的意義。智氏覆滅之後,韓趙魏三家分了智家的田,不久之後又向周天子要求封侯。隨著周威烈王官方承認三家的諸侯身份,三家分晉的事實得到了官方正式確認,中國歷史進入到各大諸侯逐鹿中原的戰國時代。而這一段歷史被司馬光拿來做了《資治通鑑》的第一篇故事,用以說明對於一個治國之君,“才有餘而德不足”會遭至什麼樣的災難。

1。晉侯去了哪裡?

在評述這個故事之前,我們需要對當時的背景做一個簡單的瞭解。春秋時期,戰爭通常都是諸侯之間的紛爭引起的,大夫階層只是諸侯自己分封的封臣罷了,通常都是跟著諸侯的指令行事的。但在這個故事裡,主角卻是晉國的四個卿大夫,他們的生殺奪予似乎不受諸侯的任何制約。那麼晉國的國君到哪裡去了?

這要說起由晉文公建立起來的晉國的六卿制度。晉文公重耳是我們耳熟能詳的名字,當年晉獻公誅殺公室宗親,諸公子紛紛外逃,重耳便是其中之一。重耳在流亡十九年之後重回晉國掌權,開創一代霸業,成為春秋五霸之一。由於公室遭晉獻公屠戮,晉文公啟用了大批的異氏人才輔佐自己的大業,並以此作為基礎建立了六卿制度。

六卿指的是晉國三軍的六個統帥,每軍設將、佐兩個首長,依次為中軍將、中軍佐、上軍將、上軍佐、下軍將、下軍佐,其中中軍將為正卿,執政晉國,相當於宰相了。六卿可以說是晉國的高層,輔佐晉國的君主治理國家,而且是世襲的。他們有自己的分封土地和直屬軍隊,有點類似於周王室和各諸侯國的關係。也就是說,六卿不是職業經理人搭建的管理團隊,而是六個貴族家族的結盟體。

晉文公時代,六卿是對晉侯忠心耿耿的心腹大臣,但過了幾代,關係就變了。晉國的公室如周王朝一樣衰落,大權在握的六卿開始互相爭搶土地,打得你死我活。《史記》描述這段期間的晉國形勢,用了六個字:“六卿疆(強),公室卑”。打到最後,六卿就剩下智、韓、趙、魏四家,其中智氏勢力最大,獨掌晉國大權。而晉侯的公室掌控的土地,僅剩下絳、曲沃兩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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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接班人該如何選?

《資治通鑑》講述這個故事是從選定接班人開始的。

智宣子將以智瑤為後,但智果表示反對,說:“不如(智)宵也”。他說智瑤有五大優點,但卻有一個缺點,而這個缺點是致命的。這個缺點就是“不仁”,當政者最基本的品質是“仁”,沒有這個東西,能力再強也是白扯。而這一點正是司馬光要透過這個故事來表達的中心思想。

但智宣子沒有理會智果的反對,還是立了智瑤為後,也就是前面說的智伯,諡號為智襄子。看到這種情形,智果認為“智宗必滅”,就把自己一族的氏給改掉了,改成了“輔”,脫離了智氏宗族。所以後來晉陽之戰,智氏被滅族的時候,智果一族逃過了一劫。當然,那個時候他已不叫智果了,而是叫輔果。史書的記載方式讓人覺得智果真的是高瞻遠矚,智慧過人的人。但我猜他當時脫離智氏更多的考慮還是怕遭到智伯的報復。以當時智氏的勢力,除非時光穿越,我不相信有人能預言它會一代而亡。

司馬光又列舉了趙氏選後的過程,表揚了趙簡子的英明,以突出智宣子在接班人問題上犯的致命錯誤。

趙簡子有兩個兒子,大的叫伯魯,小的叫無恤,不知所立。於是寫了兩個訓戒書簡給兩個人,要求時時研習。三年後,當趙簡子問起這個書簡,伯魯完全蒙圈了,那書簡早不知丟到哪裡去了。而無恤則誦其辭甚習,求其簡,竟從袖中掏了出來。於是簡子以無恤為賢,立以為後。司馬光想表達的是,智宣子是用能力標準立了智伯為接班人,趙簡子則是用品德標準立了趙襄子,最終結果品德壓過能力,趙襄子獲勝。但像我們這樣從小看著歷史劇、宮廷劇長大的人,卻嗅到了濃濃的陰謀味道。無恤狼子野心,背後必有高人指點呀。伯魯作為長子,就這樣莫名其妙被奪了繼承權。

繼承問題一向是王朝順利延續的核心問題,一旦出現狀況便是血雨腥風,江山不保。最理想的方式當然是在諸候選人中選擇最賢者,但在實際操作中卻會遇到巨大的困難。首先,何為“賢”,這個標準很難確立;再則,就算確立了這個標準,也會各執其詞,弄虛造假,惡性競爭。中國的王朝是以農耕文化為基礎建構起來的一套穩定的體系,君王的賢與不肖對政體的穩定運轉其實影響不是很大。反倒是皇子之間的爭權奪位,會動搖整個王朝的根基。

所以,從周朝開始,中國就實行了“嫡長繼承製”,也就是“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其原則就是,繼承人不以能力為標準,正妻生的嫡長子是第一繼承人,然後依次按正妻生的嫡子的年齡排序;如果正妻沒有孩子,那麼從其他孩子中選擇年齡最大的;如果年齡相同,則選能力強的;如果都差不多,那就透過占卜決定。

但在這裡,“嫡長繼承製”好像失效了。智伯這個名字讓人猜測他是個長子(比如劉邦叫劉季,劉老三的意思),但智果卻公然反對立他為後;趙簡子則根據自己的判斷,乾脆立了小兒子無恤。

司馬光似乎並不贊同嚴格遵守“嫡長繼承製”,而是用“仁”這個標準去選擇繼承人。但後來的歷史一再證實,不管以“賢”立後也好,以“仁”立後也好,設立這種主觀性頗強的標準,往往在執行層面會出現問題。反倒是簡單粗暴的“嫡長繼承製”是成本最低也是最容易達成共識的操作方式。

3。智伯到底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智果在反對立智瑤為後的時候,向智宣子指出了智瑤的五大優勢,他用了“賢”這個字,可以理解為能力。智果用下面這五個詞指出了智瑤的五個優勢:

1。“美鬢長大”:高大威猛,一表人才;

2。“射御足力”,擅長騎射,力大無比,是個武將之才;

3。“伎藝畢給”,才藝雙全,涉獵廣泛;

4。“巧文辯慧”,文筆口才俱佳,文化層次很高;

5。“強毅果敢”,意志力、決策力都尚佳。

從這裡可以看出,智瑤幾乎是一個完美的領導型人才!既有作為領導者頗有魅力的外表,又有作為領導者的心理素質,其能力更是可以用文武雙全、多才多藝來形容。

《史記》記載,晉出公17年(公元前458年,也就是晉陽之戰前5年),智伯帶著韓魏趙三家將六卿中的另兩個家族,即範氏和中行氏給瓜分了。晉文公聞訊大怒,向齊、魯求援,要討伐這四個卿大夫。四卿懼,反過來攻打晉出公。晉出公兵敗逃往齊國,在途中死掉了。智伯於是立了晉昭公的曾孫為晉君,是為晉哀公。晉昭公是晉出公的曾祖父,所以晉哀公和晉出公的輩分是一樣的,但血緣關係就遠了去了。智伯是找了一個沒有根基的旁系立為晉君,從此便完全掌握了晉國的軍政。有一點後世曹操的味道了。

《史記》上說,智伯與晉哀公的父親姬忌比較要好,但姬忌死得早,智伯本想把晉室吞掉,但又有所顧忌,就立了忌的兒子為晉君。這就相當於立了一個象徵性的傀儡共主,真正的晉國國君其實是智伯自己。

所以,說智伯是能力超群,雄才大略的梟雄,完全不為過。

《資治通鑑》故事:智氏的覆滅,真的是因為德不配位嗎?

4。

辱人君相,智伯究竟是什麼樣的心態?

雖說智伯雄才大略,但《資治通鑑》自有它自身的敘事邏輯。司馬光是要證明智宣子選錯接班人,致使智氏滅族。那麼,智伯必須是刻薄不仁、剛愎自用的那種人。

於是就有了智伯在宴會上戲弄韓康子和侮辱他的策士段規的傲慢無禮一幕;有向三家索要土地的蠻橫貪婪一幕;有韓魏兩家有明顯造反跡象,卻視若無睹的昏庸無知的一幕。

先看看第一幕。書中只用了一句:“智伯戲康子而侮段規”。如何戲和如何侮,沒有交代,重點在下面。智國勸智伯,侮辱了人家君相一定要多加提防,不然“難必至矣!”。智伯卻大不以為然,說:“難將由我。我不為難,誰敢興之?”

這一幕雖然反映了智伯的傲慢,但從側面可以看出,晉國已是智伯一手遮天,其他氏族他完全沒有放在眼裡,連表面起碼的尊重也不用給了。或者說,他這是故意為之,以顯示智伯遠高於韓康子的地位,即智伯是君,韓康子是臣。智伯是要讓韓康子習慣被他踩在腳底下。

智伯獨尊的地位和其他氏族唯唯諾諾的處境,在智伯圍攻晉陽之時視察水勢的描述中有鮮活的反映。《資治通鑑》寫到:“智伯行水,魏桓子御,韓康子驂乘”。這是什麼意思?古代貴族出行都是坐馬車的,馬車有三個座位,左邊是一般是主公坐;中間是駕馭馬車的人,也就是司機坐;右邊是一般是武士陪侍,也就是保護主公安全的人坐,可以理解為保鏢。《史記-項羽本紀》有一句,“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就是說,劉邦的保鏢是屠狗出身的武夫樊噲。可以看出來,雖說是四卿都是一個等級,智伯已經是享受君王的地位了。他把魏桓子當司機用,把韓康子當保鏢用。怪不得智伯可以隨意侮辱韓康子而不以為然。

再看看晉陽之戰快打贏的時候,有人提醒智伯要當心韓、魏的一幕。絺疵謂智伯曰:“韓、魏必反矣。”然後又詳細說明了他的理由,沒想到智伯竟然一轉身就把他說的話告訴了韓康子、魏桓子。看起來智伯根本就沒放在心上,也根本就不相信以韓康子、魏桓子這樣的角色還敢造反!

智伯可以隨意把韓、魏踩在腳下,那麼他對趙襄子是什麼態度?

我覺得可以用恨之入骨又有所忌憚來形容。只要趙氏被滅,韓、魏便會更加無足輕重,智氏取代晉君的道路就一馬平川了。所以,智伯突然向三家索地,絕不是任性胡為,而是智伯精心策劃的滅趙的一步棋。

5。智伯要滅趙的真實原因是什麼?

智伯以加強晉公室為由,以晉室的名義向三家索地,但索地的要求對三家卻不盡相同。對於韓、魏,智伯只是要求提供土地,而對於趙氏則明確要求割讓蔡、皋狼之地。韓、魏忍氣吞聲,同意割讓一萬戶規模的邑,也就是小城,而趙襄子則堅決不予退讓,給了智伯發動戰爭的藉口。

很明顯,智伯知道韓、魏不敢造次,必會同意割地。只要韓、魏同意,則會給智伯必要的道義優勢。三家一心扶持晉室,唯有趙氏不予配合,這無異於背叛。要知道智氏在索要土地之前,自己主動割讓萬戶之邑給了晉公室。當然,這對於智伯來說只是左手倒右手罷了。

對於趙氏,蔡、皋狼之地的重要性在哪裡並沒有找到相關的資料,但我相信必然是生死攸關的戰略要地,不然趙襄子不會寧願決一死戰也要守住這兩地。猜想如果割讓,趙氏可能會成為智氏的囊中物,任人宰割了。

何以智伯要針對趙襄子?從上面選後的故事中,可以看到趙襄子是一個城府極深,很有心機的政治家,智伯對他是有所忌憚的。除此之外,智伯和趙襄子有著極深的私人恩怨。三家分晉後,“趙襄子漆智伯之頭,以為飲器。”這該是怎樣的深仇大恨,腦袋砍下來還不解氣,要做成酒器把玩!

《史記》記載了這樣的一幕。

“晉出公十一年,知伯伐鄭。趙簡子疾,使太子毋恤將而圍鄭。知伯醉,以酒灌擊毋恤。毋恤群臣請死之。毋恤曰:“君所以置毋恤,為能忍訽。”然亦慍知伯。知伯歸,因謂簡子,使廢毋恤,簡子不聽。毋恤由此怨知伯。”

智伯攻打鄭國的時候,不但喝醉酒打了無恤(趙襄子),而且還勸趙簡子不要立無恤為後,造成無恤非常仇恨智伯。但也可以看到無恤的隱忍,智伯應該是看到無恤將會是未來潛在的政敵。

還有資料顯示,智伯打鄭國的時候,無恤按兵不動,造成智伯成就寥寥,頹然歸國。智伯醉打無恤是否是這個原因呢?無論如何,兩個人一早就結下了樑子,智伯對趙襄子是要除之而後快的。智伯的策略很到位,而且離成功就差一線之遙了,結果被他完全沒有考慮到的因素打亂,功虧一簣。不僅如此,還滅了族。

6。智氏為什麼會覆滅?

故事講完,《資治通鑑》中司馬光敘述了自己的觀點。

智氏為什麼會滅?

臣光曰:“智伯之亡也,才勝德也。”

又說:“自古昔以來,國之亂臣,家之敗子,才有餘而德不足,以至於顛覆者多矣,豈特智伯哉!”

為政之人沒有德行,必遭覆滅,這是司馬光的觀點。正如剛開始智果所預言的,智伯有五賢,但不仁,所以智伯上位“智宗必滅”。

但我看不到德與覆滅有什麼必然的聯絡。孔子周遊列國而大失所望,感嘆“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在“禮崩樂壞”的春秋戰國,遵從的是弱肉強食的叢林法則,“德”絕對不是領導者的首要品質。說到“德”,瓜分晉國的韓趙魏三家,也沒有好到哪裡去。在屠殺智氏一族,又瓜分晉國的時候,他們的“德”表現在那裡呢?

反倒看智伯的諸多品質,倒是符合時代的要求。其實智氏一族的最高峰正是在智伯的帶領下達到的。可以說智伯被滅絕對是小機率事件,只不過它莫名其妙就發生了,給了中國歷史一個大驚喜。不然,可以猜想,智氏將效仿齊國的田氏,取代晉君。那麼,戰國就會是五國爭雄,歷史的軌跡就大為改變了。

其實,歷史的發展並不一定就具有必然的邏輯的,反倒是諸多偶然的因素匯聚在一起推動著歷史的發展。歷史就是多個不同的力量互相博弈和互相尋找均衡的過程,每一個新的因素都會打破原有的均衡,而很多這樣的因素往往是以偶然的形式出現的。

如果說一定要找出智伯覆滅的原因,那麼他的傲慢和盲目自信可能是其中之一吧。剪除趙氏,然後進一步吞併韓魏的戰略目標是完全沒有問題的,但他卻沒有認真評估晉國的整個政治局勢。他低估了韓魏兩個手下,也低估了趙襄子的政治能力。他的戰略意圖太過明顯,讓韓魏兩家感受到“唇亡齒寒”危險,才讓即將覆滅的趙襄子有機會串聯兩家,成功策反。

三家分晉後,智伯之臣豫讓上演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的可歌可泣復仇故事。雖然刺殺趙襄子未能成功,但他計程車的精神卻青史長留,受後世敬仰。就此明代的李贄就對《資治通鑑》的敘事提出來質疑。如果智伯真的“不仁”,何能得國士如豫讓,為他捨身取義?

智伯在人生的最巔峰轟然覆滅,讓人讀之唏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