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北方民族史:“匈奴”的族名和族源

《史記》和《漢書》在匈奴專傳開篇記載,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後世文獻的相關注解中多認為,這些古族名是匈奴主體更早之前的族名,或為同名異譯。馮家升據此統計匈奴的異名有32種之多。對此問題的討論,涉及“匈奴”這一族名的內涵,以及其是否與這些古部族在族源上有一脈相承的關係,因此對“匈奴”族名和族源的梳理很有必要。

“匈奴”

之名出現於文獻時,其所指代的族體的內涵並非單一的部族,而是包含了眾多的古族成分。

匈奴族名形成於何時?是他稱還是自稱?古籍文獻之中頻繁出現的“胡”與“匈奴”之間存在什麼樣的關係?

釐清這些問題有助於加強對匈奴早期發展脈絡的認識。

“匈奴”族名形成的時間

“匈奴”之名最早出現在先秦的典籍中。

《逸周書》

第五十九《王會解》記錄西周正北有空同、大夏、莎車、姑他、戎翟、匈奴、樓煩、月氏、東胡等族,成周諸侯大會時,四方名物之中有“匈奴狡犬”,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始稱《逸周書》。晉太康二年(281),汲郡(今河南衛輝市西南)發現了戰國魏安釐王墓,出土有此竹書。《逸周書》是記載周代歷史的重要文獻,司馬遷和班固在編寫史書的過程中均徵引過此書所記載的材料。魏安釐王死於公元前243年,故《逸周書》當在此之前問世。但是其具體成書的年代未有定論,其中書成於春秋戰國的結論較為集中。丁謙《〈漢書·匈奴傳〉地理考證》中據《逸周書》的年代,認為“匈奴”之名在夏商時代就已經出現;何光嶽亦認為,匈奴在商朝時期就是商代邊遠屬國。另外,有學者認為,《逸周書·王會解》中同時列舉了“莎車、月氏”等漢朝以來熟知的族稱,因此《逸周書》是戰國以後撰寫的,其在商代就已經形成是不能成立的。也有認為《逸周書·王會解》的著作年代更晚,在張騫出使西域之後。這些古族雖然在漢代以來才被中原熟知並因此被記錄於文獻,今人對其相關史事的瞭解最早可以追溯到漢代,但是不能認為古人聽聞這些古族也只能是從漢朝開始。《史記》《漢書》記錄“月氏”“莎車”史事,並不能說明在此之前的中原朝代對他們是一無所知的,《逸周書·王會解》的記載恰恰說明,至晚在其成書的年代,中原對“匈奴”“月氏”“莎車”等古族已有耳聞。正如餘太山所言,《逸周書·王會解》中所列古族可能是戰國時北方遊牧部族的總名單。因此,並不能據此否定透過《逸周書》來判定“匈奴”之名形成時間的做法。

除《逸周書》之外,

《山海經·海內南經》

記載:“匈奴、開題之國、列人之國並在西北。”司馬遷《史記》提及此書,《漢書·藝文志》亦收錄書目,最早整理《山海經》的劉向、劉歆父子認為此書是三代時所作。另甘公、石申

《星經》

卷下記載:“主北夷、丁零、匈奴之事也敗臼。”《星經》是戰國時齊國人甘德和魏國人石申所著《天文星佔》和《天文》兩篇著作,《漢書·律曆志》將兩書合為一書,又名《甘石星經》。甘公的活動年代在前4世紀中期,石申稍晚於甘德,是戰國中期人。後世也有對《山海經》和《星經》年代存疑者,但尚無充分的證據證明。因此最早判定三書成書年代的劉向的觀點當是值得尊重的。以上先秦典籍都提到了“匈奴”,說明在三書寫作時期,已經有了“匈奴”之名。雖然由於三書具體成書年代的不確定性,無法就此確定“匈奴”名稱出現的具體時間,但是既然《逸周書》在輯錄西周史事時談到了匈奴,且其在戰國初期已經成書,而按照劉向的看法,《山海經》亦成書於三代,則“匈奴”之名在周朝時期已經出現。又據《甘石星經》的成書年代,

“匈奴”之名最晚當不會超過前4世紀中期已被中原所知,其形成時間應該更早。

關於“匈奴”之名出現的時間,對《史記》和《戰國策》中匈奴具體活動的考察可做出大概一致的判斷。最早有確切年代可考的匈奴史事發生在周慎靚王三年(前318),據《史記·秦本紀》記載,這一年,“韓、趙、魏、燕、齊帥匈奴共攻秦”。在此之後,《說苑·君道》有“匈奴驅馳樓煩之下”之語,此事發生在周赧王十九年(前296)左右。再往後,匈奴的史事已經比較明確了,概在公元前3世紀後期,匈奴已經成為趙國邊境上的強敵,趙國名將李牧常年駐守邊境以“備匈奴”,燕國大臣也有了“北講於單于”以抗秦國的想法。以上可見

至晚在公元前4世紀末至公元前3世紀初期,匈奴對於中原而言已經不是有所耳聞,而是頗具實力了

。當時匈奴作為一個較強大的部落聯盟,其發展過程一定是階段性的。因此,在匈奴可以與中原相抗衡之前會有一個較長時間的發展過程,且在被記錄於史冊之前必然已經被中原有所瞭解,因此史書中才會出現與其聯合、對其防禦等內容,若在此之前北方諸國對這個部落聯盟或者其他社會組織形式的群體一無所知,匈奴就不可能引起他們的足夠重視並被載入史冊。所以有理由認為,至少在此之前的若干年裡,“匈奴”族稱已經出現,他們與中原諸國發生了或多或少或密或疏的聯絡。因此,匈奴最早的活動被記錄的時間,與上文先秦典籍中所反映的“匈奴”族名出現不應晚於公元前4世紀中期或者更早是契合的。

“胡”與“匈奴”的關係

除了“匈奴”族名之外,文獻中還有一個與“匈奴”密切相關的稱謂——

“胡”

。秦漢時期,

“匈奴”與“胡”互稱有很多例子

,如秦始皇時期,有“亡秦者胡也”的傳聞,秦始皇由此出兵討伐匈奴,顯然,

當時的“胡”即指匈奴

。賈誼在《新書》之中,數次提到匈奴,同時又將匈奴人稱為“胡人”,如“乃使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在《史記》和《漢書》中,這種互稱和對等的例子就更多了。因此關於“胡”的稱呼,目前比較一致的看法是,

秦漢以來“胡”即“匈奴”

。而從東漢末年開始,隨著南匈奴的南下,以及之後烏桓和鮮卑的南遷,

“胡”逐漸成為內遷北方民族的泛稱

,烏桓、鮮卑、羯、氐、羌等都有被稱為“胡”的記載。

問題的分歧在於,戰國時期,“匈奴”與“胡”是什麼關係?對此,

一部分學者認為,“胡”在戰國和秦漢時期都是專指匈奴。

例如,王國維《鬼方昆夷獫狁考》說“戰國以降又稱之曰胡,曰匈奴”;馮家升認為“大抵胡系匈奴之急讀”;曹永年《關於柔然人的民族成分——答〈蒙古族源之新探〉》認為,“胡為匈奴之異譯,看來是正確的”;李春梅《論戰國之“胡”為匈奴專稱》中認為,“‘匈奴’稱謂出現前,以‘胡’稱在北方嶄露頭角”等。可見以上學者主張戰國時期甚至更早的“胡”指的就是“匈奴”。

另一部分學者認為,戰國時期的“胡”是北方各族的泛稱,到秦漢時期才專指匈奴。

例如,吳榮曾《戰國胡貉各族考》、陳勇《〈史記〉所見“胡”與“匈奴”稱謂考》、吳洪琳《“五胡”新釋》等,都主張此說。

相關的文獻中,涉及戰國時期“胡”的情況,有一些模稜兩可的記載。例如,《史記·趙世家》記載關於“胡服騎射”的事情時,提到“北有燕,東有胡”;《史記·匈奴列傳》提到燕國秦開“為質於胡”,“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餘里”。按照當時的局勢來看,此兩處“胡”為東胡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但也不可否認,戰國時期以“胡”指稱匈奴者相對更多,更加明確。例如,《史記》記載,秦國、趙國、燕國在先後滅義渠、林胡、樓煩、東胡之後,築長城“以拒胡”,同時提到“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於匈奴”。以行文邏輯來看,三國北與匈奴相鄰並修築長城以阻擋“胡”族南下,此處“胡”即匈奴。《周禮·考工記》中記載“胡無弓車”,東漢鄭玄注當時之“胡”為“匈奴”,可見東漢時期已經有了戰國甚至更早之前的“胡”指的是“匈奴”的認識,而“東胡”的稱謂也被看作是“在匈奴東,故曰東胡”等。這些都反映了當時的“胡”與“匈奴”有混用的跡象。戰國時期,正是匈奴崛起的關鍵時期,隨著匈奴勢力的不斷強大,其逐漸成為北方草原上游牧民族的代表,以“匈奴”命名的統一政體正在形成,這同時也是中原將活動在北方草原上的遊牧民族皆視為“匈奴”——“胡”的過渡階段,因此在一些情況下, “胡”也包含了其他北方古部族是可以理解的。

就二者的具體關係而言,何震亞認為,

匈奴的名稱原為“hun”的發音,漢語音譯作“匈”,“奴”則是附加表示賤視的詞語

。馮家升亦認為

“胡”是匈奴的自稱

。以文獻記載的情況來看,二人的觀點是比較可信的。對於“匈奴”自稱為“胡”,中原人大抵是知道的。僅在《史記》和《漢書》之中,稱呼“匈奴人”為“胡人”的就有20餘處,如“數月,胡人去,亦罷”;“胡人衣食之業不著於地”等。漢簡中也有很多以“胡”指稱匈奴者,如“甲渠侯破胡”“破胡燧”等多處以“破胡”為人名或地名者,顏師古在《急就章》“郭破胡”條下有注“破胡,言能破匈奴”;《額濟納漢簡》中多處出現有“胡寇”“胡虜”等提法,多說的是匈奴人。匈奴在與漢朝的文書中也明確表示“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可見“胡”為匈奴人的自稱。“胡”發音與“hun”類似,在音譯過程中,由於各地的發音不同,出現了稍異其音的現象是正常的,故中原根據發音讀作“匈”,至於“奴”則是附加的有歧視的用字當無疑竇。

綜合以上情況可以認為,

戰國時期“匈奴”與“胡”之間是可以互稱的,二者是他稱和自稱的關係

,當然前提條件是“胡”作為一個北方族體的稱呼,而非廣義的任何情況下出現的“胡”。這裡需要強調的是,戰國時期的“匈奴”指代的族體的內涵並非單一的部族。

“匈奴”出現於史之時,已經發展成為一個多族融合的族體

,而非更早之前未知的某個主體部族,所以,戰國以來“匈奴”的族名之下包含了眾多的古族成分,從這個意義上講,“匈奴”本身也是泛稱。

匈奴的族源

匈奴的族源是學術界長期存在爭議的問題

。目前可見,有夏后氏苗裔說,葷粥、鬼方、獫狁說,義渠、林胡、樓煩說,北方草原部落說,西來說,鮮卑、通古斯說等多種提法。以上學術分歧,或基於文獻資料的分析論證,或加入了考古學和人種學的內容作為族源判定的參考依據,對匈奴族源的研究都具有積極的推動作用。(論述刪略)

在匈奴族源識別的問題上,各領域的學者們各抒己見,在質疑和辯難傳統觀點的基礎上,也在不斷提出新的觀點,這些觀點雖各執一詞,但是基本都承認

戰國秦漢以來的匈奴族源是多源的

。至於在此之前的匈奴主體也就是其核心家族所在的部落源流,因為缺乏資料支撐,目前仍然是難解的未知領域。但是根據上文所述匈奴墓葬的分佈、人種學的判定,再結合文獻的記載可知,

匈奴的主體起源於中國長城以北至蒙古高原南部地區要比起源於其他區域的可能性大得多

本文摘編自《中國古代北方民族史。匈奴卷》(張久和,劉國祥主編;胡玉春著。-北京:科學出版社,2021。8)一書“第二章族名與族源”,有刪減,標題為編者所加。

ISBN 978-7-03-069013-5

匈奴是中國古代北方遊牧民族。在充分肯定匈奴歷史貢獻的基礎上,探討匈奴歷史發展的基本規律。具體內容包括匈奴的族源、歷史變遷、政治軍事、經濟生活、民族關係、文化習俗和歷史作用等。本書內容簡明易懂又不失學術性,是一本關於匈奴歷史的簡明學術史。本書適合於從事歷史學、考古學、民族學等方面的專家、學者以及對北方民族史感興趣者參考閱讀。

(本文編輯:劉四旦)

【來源:科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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