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引言:

湯顯祖是明代成就最高的劇作家,他創作的“玉茗堂四夢”(又稱臨川四夢)是經典的藝術瑰寶。在“玉茗堂四夢”中,《牡丹亭》是最受推崇的一部,就連湯顯祖本人晚年都曾感嘆道:一生《四夢》,得意處惟在《牡丹》。但值得注意的是,《邯鄲記》作為最後一夢,其雖不太凸顯“至情”思想,但卻有著比《牡丹亭》更復雜的思想內涵,同時也更為深刻地批判了現實。

《邯鄲記》是以《枕中記》為藍本的改編之作,湯顯祖在大體上沿用了《枕中記》的情節結構,並對諸多情節進行了擴寫(包括一定程度的改寫,為方便敘述,下文統稱擴寫)。在《邯鄲記》中,盧生的官場經歷和與呂洞賓有關的道教敘事是重點擴寫的情節。湯顯祖之所以要擴寫情節,和《枕中記》敘事較為簡略有關,更為本質的因素則是其創作思想——他想透過新的情節表達新的思想。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湯顯祖畫像

下文筆者即透過對比分析《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以觀湯顯祖後期的創作思想。

一、《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

在《邯鄲夢記題詞》中,湯顯祖曾這樣寫道:盧生遇仙旅舍,授枕而得婦遇主,因入以開元時人物事勢,通漕於陝,拓地於番,讒構而流,讒亡而相。這是《枕中記》和《邯鄲記》共同的故事梗概,直觀體現出了《邯鄲記》對《枕中記》情節結構的繼承。但值得注意的是,《邯鄲記》在繼承《枕中記》情節結構的同時,還做了大量擴寫,如盧生的官場經歷和道教敘事。

1。盧生的官場經歷

《枕中記》中的盧生進入夢境後,先是娶了清河崔氏為妻,之後透過進士及第,轉渭南尉,升遷為監察御史,接著又被提拔為起居舍人。三年後盧生出典同州、遷陝牧,後被提拔為京兆尹。大破戎虜之後,盧生遷升為戶部尚書併兼任御史大夫。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枕中記》畫本封面

又三年後,盧生當上了宰相。不料盧生被誣陷圖謀不軌,含冤入獄。幾年後,盧生沉冤得雪,恢復了宰相之職,並被封為燕國公。其官場經歷可謂極為豐富,但都不過是近乎於史筆的描述,而無展開的情節描寫。

在《邯鄲記》中,湯顯祖重點對盧生科舉入仕、拓河拓土及被誣入獄幾處情節進行了擴寫。《枕中記》只以“舉進士,登第”簡單交代盧生的入仕經歷,《邯鄲記》則將之擴寫成了盧生透過裙帶關係及錢財得狀元:

說豪門貴黨,也怪不的他,則你交遊不多,才名未廣,以致淹遲。奴家四門親戚,多在要津。你去長安,都須拜在門下……還一件來,公門要路,能勾容易近他。奴家再著一家兄相幫引進,取狀元如反掌耳……你道家兄是誰,家兄者錢也。奴家所有金錢,盡你前途賄賂。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邯鄲記》封面

到了《望幸》、《東巡》兩出,盧生為取悅玄宗,不惜耗費民力招來千名女子打歌搖櫓,盡顯其阿諛奉承之態。事實上,盧生並無真才實幹,其開河的方式為“州裏取幾百擔鹽醋來”,打敗番兵的方式亦過於取巧。但盧生這樣一個人卻能扶搖直上,位極人臣,不得不引人深思。

當然,盧生的仕途並非一帆風順,“性喜奸讒,材能進奉”的丞相宇文融曾多次陷害他。尤其是《飛語》一出中的奸計,幾乎置盧生於死地,宇文融曾這樣自述道:

數年前,狀元盧生不肯拜我門下,心常恨之。尋了一個開河的題目處置他,他到奏了功,開河三百里……到如今再沒有第三個題目了,沉吟數日,潛遣腹心之人,訪緝他陰事,說他賄賂番將,佯輸賣陣,虛作軍功。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盧生落難上崑劇照

透過宇文融的自述,不難看出盧生的仕途沉浮和宇文融的構陷緊密聯絡在了一起。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盧生雖一次次解決問題,但方式卻不切實際近乎夢幻。

2。 道教敘事

《枕中記》中借枕引盧生入夢的是道士呂翁,文中僅僅以“道士有呂翁者,得神仙術”描述他。盧生夢醒之後,呂翁則以“人生之適,亦如是矣”之語引導於他。盧生對“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產生了較深感悟,之後便“稽首再拜而去”。呂翁這一角色雖然充滿道教色彩,但其對盧生的感化卻是隨緣式的,盧生到底因之產生多少變化也是不確定的。

到了《邯鄲記》中,湯顯祖把道士呂翁改寫成了上洞八仙之一的呂洞賓。呂洞賓感化盧生亦不是隨緣式的,而是有明確目的的:於赤縣神州再覓一人,來供掃花之役。呂洞賓先是在岳陽樓經歷了一場失敗,之後在青氣指引下來到邯鄲道,最後得遇有“相貌精奇古怪,真有半仙之分”的盧生。盧生“沉障久深,心神難定”,呂洞賓為發醒盧生,便透過枕頭設定了黃粱一夢。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呂洞賓上崑劇照

到了《生寤》一出中,在得知幾個兒子是“店中雞兒狗兒變的”,妻子崔氏是“胯下青驢變的”,君王臣宰不過是“妄想遊魂,參成世界”之後,盧生終於意識到:人生眷屬,亦猶是耳。到了《合仙》一出中,盧生仍以“前唐朝狀元丞相趙國公盧生”自居,六仙則依次責問盧生:

甚麼大姻親,太歲花神,粉骷髏門戶一時新。那崔氏的人兒何處也?你個痴人……甚麼大關津,使著錢神,插宮花御酒笑生春。奪取的狀元何處也?你個痴人……甚麼大恩親,纏到八旬,還乞恩忍死護兒孫。鬧喳喳孝堂何處也?你個痴人。

在眾仙的責問和教導之下,原本為功名想得成痴的盧生最終“再不想煙花故人,再不想金玉拖身”。不難看出,道教因素在《邯鄲記》的整體敘事中發揮著至關重要的重要。《邯鄲記》的結表面結構為夢前—夢中——夢後,深層結構則為盧生痴迷—盧生歷世—盧生醒悟。《邯鄲記》亦由此成為一部道教度脫劇,而非《枕中記》式的遊歷故事。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盧生和八仙上崑劇照

二、由《邯鄲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透過前文分析,我們發現《邯鄲記》大體上沿用了《枕中記》的情節結構,同時還對盧生的官場經歷及道教敘事進行了擴寫。《枕中記》是唐傳奇中的名篇,有著“敘述宛轉,文辭華豔”的優點,相較六朝小說而言“演進之跡甚明”。但其敘事較為簡略,這便為後代作家的擴寫留下了空間。同時我們還應注意到,湯顯祖之所以將情節擴寫成《邯鄲記》中的形態,主要是由他本人的創作思想決定的。而湯顯祖的創作思想,又和他的個人經歷息息相關。

1。 對現實的批判

湯顯祖出身於書香門第,自幼天資聰穎刻苦讀書,通曉諸史百家、樂府詩行,少時便有較高的才名。湯顯祖在二十一歲時就中了舉人,但之後的科舉之路卻並不順利。萬曆五年和萬曆八年的春試,湯顯祖都因不肯接受首輔張居正的拉攏而落地。直到萬曆十一年,在張居正去世之後,湯顯祖方才考上進士。與湯顯祖同時代的鄒迪光即在《臨川湯先生傳》中這樣寫道:

丁丑會試,江陵公屬其私人啖以巍甲而不應。曰: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公雖一老孝廉乎,而名益鵲起,海內之人益以得望見湯先生為幸。至癸未舉進士,而江陵物故矣。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張居正畫像

明代考試大體上比唐代公正,但舞弊情況卻也不時發生。問題大都出在內閣大臣子弟身上,往往由此引起宗派糾紛,以至影響大局。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湯顯祖為何要在《邯鄲記》中重點表現盧生的科舉經歷。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湯顯祖在中了進士之後仕途亦不平坦。萬曆十二年,湯顯祖出任了一個七品閒官(太常寺博士),主管祭祀禮樂,這和他不肯趨附權貴有很大關係。萬曆十三年,司汝霖勸說湯顯祖跟執政通一下氣,加上他的推薦,就可提拔到吏部去當官。但湯顯祖並沒有接受這根橄欖枝。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湯顯祖畫像

萬曆十九年,湯顯祖上了抨擊朝政批判權貴的《論輔臣科臣疏》,結果引來了嚴厲的報復。湯顯祖被貶官降職,遠調廣東徐聞。之後,湯顯祖又在遂昌知縣任上得罪包庇同宗偷稅漏稅的項應祥,以致在萬曆二十九年再次遭來報復,儘管此時湯顯祖已經辭官。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邯鄲記》中宇文融對盧生的構陷。

2。 出世與入世的思考

在《和大父遊城西魏夫人壇故址詩序》中,湯顯祖曾這樣寫道:家君恆督我儒檢,大父輒要我仙遊。由此不難看出,在湯顯祖所接受的家庭教育中就存在出世與入世思想的交織碰撞。

而湯顯祖所生活的時代,明朝已漸漸步入晚期,早已不復開國時的輝煌鼎盛。晚明思想界更是發生了天崩地解之變,陽明心學成為了能與程朱理學抗衡的顯學。湯顯祖一生中最為欣賞的三人,有兩個是心學傳承者,一個為禪宗大師,再加上自身的黑暗體驗,他的思想無疑會更加傾向於出世。由此,我們也就不難理解《邯鄲記》的深層結構為何會是一部道教度脫劇。隱逸出世,是湯顯祖個人最後的抉擇,是其出世思想與入世思想纏鬥半生的結果。在《南柯記》中,我們也能發現相似的結構。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王陽明

但值得注意的是,《邯鄲記》並非一昧地宣揚消極避世。盧生開河三百里之後鑄鎮河鐵牛;拓土千里之後削石記功雲:大唐天子命將徵西,出塞千里,斬虜百萬,至於天山,勒石而還,作鎮萬古,永永無極;這些情節雖具有一定的諷刺意味,但卻也體現了湯顯祖本人的救世理想。

事實上,即是在經歷了一系列打擊,對現實有了極深的黑暗體悟之後,湯顯祖也沒有放棄成為一個好官的理想。在出任遂昌知縣的時間裡,湯顯祖不畏豪強為官清明,關注民生疾苦消滅虎患,同時還建了射壇和書院以教育民眾。遂昌民眾有感於湯顯祖“在平昌(遂昌)四年,未嘗拘一婦人。非有學舍城垣公費,未嘗取一贖金”之行,在書院中為湯顯祖建立了生祠。當然,湯顯祖並未在遂昌任上實現自己的救世理想,要不然他也不會急於棄官歸家了。

透過《邯鄲記》對《枕中記》的情節擴寫,看湯顯祖的創作思想

湯顯祖雕像

結語:

不可否認,《邯鄲記》是四夢中“主情”思想最弱的一部,同時還以度脫結構表現出了強烈的出世思想。但我們還應注意到,《邯鄲記》中的救世理想和現實批判都和湯顯祖的親身經歷緊密聯絡在了一起。湯顯祖並非單純的消極避世者,《邯鄲記》也並非單純的消極避世之作。因為那個時代,尚未出現希望的曙光。

參考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