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新解丨為什麼李逵對梁山那麼重要?

卻說,水滸傳中有個特別的渾人,喚李逵,號黑旋風。這廝在民間有許多標籤,但最著名的肯定是

宋江頭號馬仔。

李逵初次登場並不算早,在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斗浪裡白跳)才算是正式亮出名號。且出場的方式十分特別,打架賴皮還搶劫,不管以任何時期的標準來看,這廝都是不折不扣的大壞蛋。

但宋江喜歡他,說他有赤誠之心,不裝著不兜著。當然,宋江待人的習慣是必先施以恩惠,就像自古以來所有梟雄待人處事的方式一樣,金錢如糞土,人才似至寶。縱然你是心如鐵石的荀息,我也要用豪爽把你砸暈。

李逵這廝活了小半輩子都沒遇到過對自己這麼好的人,頭一次瞧見自然如暗夜遇知己,起了為其而死之心。只是,李逵不是士,他是個標準認死理的渾人,他一輩子只真正服過宋江一人,其餘的戴宗、燕青、吳用等只能算是半敬畏而不徹底心服。

似乎在很多偉大的小說中,都需要有這麼一個渾人成為冗長劇情中的點睛之筆,比如天龍八部裡的南海鱷神,隋唐演義中的程咬金。他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認死理。南海鱷神認了段譽為師傅,雖然嘴上不服,但卻在往後時時護著段譽,甚至為救他而死。李逵也是這般,認準了公明哥哥,為他殺人放火不在話下,即便是他讓自己死又算的了什麼。還別說,這個黑殺神歷經無數陣仗都有驚無險的過來,最後還真是死在了宋江的手上。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李逵的認死理很大程度上帶著點助紂為虐的意思,他的服從性讓他心中不存在一個正義是非之觀。比如初次見宋江時,後者要吃魚他就跑到碼頭找魚以至於跟張順打了起來。狗殺才吳用讓他殺了朱仝照拂的小衙內時,他也毫不猶豫的執行。如此泯滅人性,他卻認為理所應當,

“因為哥哥吩咐了,因為這樣對哥哥有益。”

其實說到底,所謂的樑上好漢多半是一些讀書不多,只知江湖而不通法理的夯貨。有坑蒙拐騙的地痞,有殺人越貨的江洋大盜,還有強納良家婦女的淫棍。也是諷刺,這些作惡多端的人一起到梁山之後,豎上一面大旗,寫上替天行道四個大字,彷彿自己就真成了正義之士了。

還說李逵,在水滸傳這個強手輩出的世界,李逵的亂拳打死老師傅功夫只能算是二流水準。智商與人情世故更是不入流,但他的戲份卻很多,並且十分重要。東京鬧元宵有他,江州劫法場有他,請公孫勝出山也有他,宋江唯一一次被自家兄弟冤枉也是因為李逵的輕信人言。他是書中最不守規矩的人,比阮小七還蔑視宋氏皇帝,比任何人都不信因果報應。但是,水滸傳這本書可以沒有關勝,可以沒有董平,可以沒有徐寧,甚至可以沒有林沖但就是不能沒有李逵。為什麼呢 因為他的渾就是梁山的一杆平衡秤。

梁山政權從無到有的時間很短,昔日白衣秀士佔山為王,後來的晁蓋殺其人而奪其地。至此,梁山從一個小土匪窩逐步邁向一方江湖巨擘。再後來,宋江入夥,歷經拐賣人口,幾次的山寨兼併,梁山成為了股份制公司。從明面上來看,晁蓋是大股東,宋江二股東,但是,二人落草的根本原因與對山寨未來的規劃存在著極大的差別。晁蓋沒有太大的志向,心裡想的多半是醇酒江湖,當一個佔山為王的黑社會老大。而宋江瞄準的是廟堂之高,想脫去這身土匪衣。

他們兩人有這種思想境界上的差距並不奇怪。在很多年前,宋江就開始注重自身的名人效應,對各式的江湖草莽之求來者不拒,多年下來也得了幾個“山東呼保義;鄆城及時雨;孝義黑三郎”等稱號。我們知道,水滸傳的世界但凡是個人物都要有一個“號”,但我們公明哥哥比任何人都多,他有三個。打個比方,宋江有點像士人世界的名士,他之所以混出偌大的名聲,就指望著朝廷有朝一日能夠慧眼識英雄,派出伯樂來收了他這匹千里馬。

對比之下,晁蓋的境界就差多了,雖然他也以仗義疏財而聞名,但從根本上來說,他的是哥們兒義氣使然,並非是對自己將來的一種投資。看他們二人在前期乾的最轟動的事,晁蓋是劫了蔡京的生辰綱,宋江則是在潯陽樓吟了反詩。我們先來看看後者在潯陽樓寫下的一詞一詩:

《西江月》

自幼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不幸刺文雙頰,那堪配在江州。他年若得報冤仇,血染潯陽江口!

西江月是詞牌名,宋江寫的這首西江月開始時說自己少有所成,長有權謀,其後又說自己不得其時,再後是身遭大難刺配江州,最後則是殺氣騰騰的說要報仇。當然這還不算什麼,更驚世駭俗的是後面的四句。

心在山東身在吳,飄蓬江海謾嗟吁。

他時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瞧瞧,他都準備有朝一日夙願所償時要取笑黃巢了。黃巢是誰 唐末農民起義領袖,中國歷史上著名的造反分子,曾寫過一首《菊花》也是殺氣騰騰,電影《滿城盡帶黃金甲》就是取自於他的詩。宋江寫詩都寫到黃巢了,他想幹嘛

有道是酒後吐真言,宋江這酒後一詩很自然的表露出自己的志向。而他的志向與晁蓋是相悖的,當一個山大王遇見一個有軍閥思想的人,他們還能夠歡暢的把酒言歡共抒志向嗎 答案是不能。

梁山群豪中,大部分都死於征討方臘的戰役。而在之前卻有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中道崩殂,他就是晁蓋。

施老將晁蓋寫死很大程度上緩和了當時梁山上一觸即發的潛在矛盾。簡而言之就是,晁蓋日益發覺山寨的人心歸向宋江,宋江所帶來的落草兄弟從人數上也日益增多。況且,宋江有劉備那種籠絡人心的本事,而自己沒有,怎麼辦 只有靠打勝仗來增長威信,穩固自己的山寨地位。於是,也就是了親自帶兵打曾頭市一出,結果自然是悲慘的。

晁蓋死後,山寨所有的內部矛盾變為了對外矛盾——報仇。且此時,宋江的在梁山的威信無人可以動搖,昔日晁蓋的狗頭軍師吳用也向宋江拋起了媚眼。接下來的事就簡單了,宋江藉著報仇再度拐賣了盧俊義,同時由於盧俊義的退讓與山寨的人心相向當上了正式的一把手。至此,山寨可以按照他的意願去行事了,他想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安。

當然,招安的過程並不順利,在書中前後安排了諸多章節來描繪整個招安的過程,其中還伴隨著兩贏童貫,三敗高俅等。等到把朝廷打怕了,自己也去了找了託對皇帝表明了心意,招安令也下來了,照理說梁山群豪應該順理成章的接受招安了吧 但事實是沒有。

這裡又涉及了一個派系問題。梁山後期的力量中,一部分是江湖草莽,一部分本是出身官軍。對於江湖草莽而言,自然不希望接受什麼招安,他們多半天生帶有反骨,不服朝廷,不拜帝王,況且逍遙自在慣了,怎能受得了朝廷那烏煙瘴氣?而原本的官軍就不一樣了,盧俊義、秦明、董平、關勝、呼延灼、花榮、徐寧、黃信。這些人上梁山多半是被坑蒙拐騙來的,要麼就是走投無路只能落草為寇。如果能有機會恢復清白自然是喜不自勝。

所以,原本是官軍的群體在詔安一途是宋江的鐵桿,而其他人則更支援原先晁蓋的主張。

這麼一看,衝突是不可避免的,而宋江又不能讓人心散了,人心散了隊伍就不好帶了,梁山就不值錢了。這時候,有一個很有意思的人又跳出來了,他就是前文所說的李逵。

有次梁山舉辦菊花宴,會上宋江填了《滿江紅》一闋。隨後讓鐵叫子樂和來唱,到最後一句

“望天王降詔早招安,心方足”

時,不爽的人跳出來了。第一個是武松,他說:

“哥哥今日要招安,明日要招安,就不怕冷了眾兄弟的心 ”

武松這就代表了江湖草莽的意見,他們是不贊成招安的一般人。隨後,前文提到的關鍵人物李逵出現了,意外的是,他這次沒有聽宋江的話,而是站在了武都頭這一邊。書中描寫的很形象,先是說李逵把桌子踹翻了,這是起勢,接著說:

“招安,招安,招甚鳥安 ”

這就是表了態了。

通常而言,在朝堂派系爭執時都有一種習慣,通常是兩派的大佬保持沉默,讓下面的小弟打個不亦樂乎。因為老大一大出面,這話就容易說死,就沒有餘地了。武松是梁山的大佬嗎 不是。李逵是嗎 更不是。那他們成為急先鋒跳出來幹什麼 當然是特殊之處。

一個很奇怪的是,以往覺得宋江什麼都好的李逵這次沒有與宋江保持思想上的一致。要知道,李逵一向是以宋江馬首是瞻,對他的話奉若綸音。平日雖渾,但絕對不會主動做出讓宋江難堪的事。而這一次,他卻出言反駁宋江,這是為何 與此同時,那些心理支援招安的人也沒有出來表態。這個菊花宴很耐人尋味。

我們換一個角度看,那些反對招安的人,是真的不願意招安嗎 未必。宋江當初在白虎山遇到武松,曾力邀他一起去清風寨,而武松不肯,當時他已是戴罪之身,有段說辭是這樣的

:“哥哥怕不是好情分,帶攜兄弟投那裡去住幾時;只是武松做下的罪犯至重,遇赦不宥,因此發心,只是投二龍山落草避難。亦且我又做了頭陀,難以和哥哥同往,路上被人設疑,倘或有些決撒了,須連累了哥哥。便是哥哥與兄弟同死同生,也須累及了花知寨不好。只是由兄弟投二龍山去了罷。天可憐見,異日不死,受了招安,那時卻來尋訪哥哥未遲。”

可見,武松是最早希望接受招安的一個,等到了後面這麼急於反對招安,未免讓人覺得其過於善變。而李逵呢 這個覺得宋江放的屁都是香的粗坯在第二天就後悔之前所說的話了。實際上,李逵根本不管招安不招安,他甚至不知道招安意味著什麼,他顯然是大流推出急先鋒,同時又成為了宋江殺雞儆猴的工具。沒錯,李逵就是那隻大聲鳴叫的雞。

試想,如果連叫囂最兇的反對派都妥協了,其他人還有什麼話可說 我相信,施老在描繪那段劇情時,不會不考慮李逵這個人的性格與他的行為。而李逵的存在,很大程度上成為了梁山內部矛盾的一個調節劑。

在往前看,盧俊義活捉了史文恭時,如果依照晁蓋的遺言,那麼盧俊義應當成為山寨之主。從招安的角度來講,盧俊義當山寨之主的作用要遠遠大過於宋江,這也是為什麼昔日宋江與吳用要用詭計拐來盧俊義的原因。但實際呢 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盧俊義這頭強龍入山寨時間短,且還有宋江存在,自然不可能讓梁山群豪心服口服的奉為山寨之主。江湖之遠的山寨不比廟堂之高有那麼多的規則與法理,更講究兄弟之間的相熟的程度。試想,除了燕青等少數幾人,有誰能服盧俊義 於是,李逵的作用又要顯現了。

“你只管讓來讓去假甚鳥,我便殺將起來,各自散夥。”

這是李逵的原話,在他的認知中,那兩人對這山寨之主的謙讓過於虛假,而且,我家哥哥連皇帝都當的,這山寨之主又算什麼。李逵這個頭號馬仔是絕無可能讓山寨之主的位置落到盧俊義身上的。

而我們的盧員外也很懂事的配合演完這場戲,他信誓旦旦的表達自己並無當山寨之主的意思,順便又託了宋江一把,將他捧到了舍他其誰的位置。

這套路並不新鮮,《中庸》有載:

天下唯有德者居之。

但實際上呢 除了堯把部落聯盟首領位置讓於舜,還有幾個當權者能夠做到 而有相當之多的陰謀家在篡位的時候都在試圖營造出一種迫不得已的畫面。比如曹丕篡漢,那可是推辭了數次。

所以,姿態是要做足的,要讓大家知道這位置不是我想做,是你們逼迫要我坐的。我只好為了大夥勉為其難一把了。換句難聽的話說,這叫婊子也要立牌坊。

李逵這麼一鬧讓大家都有了臺階下,宋江有了,心想晁天王的遺命我很想遵守奈何兄弟不肯。盧俊義有了,終於有人要把我從火坑裡面推出來了。梁山群豪也有了,這廝出來一鬧我們就好辦了,大家一起把水攪渾,這事就算完了。

後來,李逵自然是照例挨批。但這廝本來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自然也不在乎這種口頭上的批評。而宋江也愈發的覺得,李逵真是我的親兄弟。

新版水滸電視劇中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細節。宋江等黑道份子在李師師那巧遇了宋徽宗,兩班人正尷尬時,也是李逵出現打破了僵局。可見,李逵這人到哪都是氣氛破壞分子,但也就是需要他這種不和諧的存在。

私以為,李逵能成為各方調劑的原因有三:

一.這廝實是個渾人,就像沒有人願意和傻子計較一樣,也極少人願意與渾人辯個是非曲直。

二.這廝對宋江忠心不二,且不怕死,髒活累活也來者不拒,沒有比這更好使的夥計了。

三.他敢言別人所不敢言,人民群眾總是要有一個代表能傳達群眾的呼聲嘛。

由此,我們能很容易看出梁山的組織結構。上頭是帶頭大哥,然後是狗頭軍師,接下來有大半是江湖上刀口舔血的古惑仔,還有一小部分是曾受過正統教育的公務員。帶頭大哥其實很難受,因為公務員其實挺看不上那些古惑仔的,君不見有重大仗要打時總是公務員先上,古惑仔更多的是成為了馬前卒。而當矛盾不可避免的產生之後,李逵的作用愈發的大了,這廝總能在氣氛緊張時以自己的渾來打破矛盾。

這也不難理解,李逵為什麼會位列天罡星二十二位。他與宋江關係親密是其一,他在梁山發揮的作用是其二。

有很多讀水滸的人認為,因為書中人物實在太多,所以真正能出彩的並不多。像林沖與魯智深這樣讓人印象深刻的人物是極少的。但在金聖嘆看來,李逵才是水滸傳中的上乘人物。他曾評: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

只是於我看來,李逵遇到宋江後就當不得那“上上人物”了,他此後的人生也變成了十個字:

生是宋江人,死為宋江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