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安瀾|湯顯祖,在夢境中化蝶

□趙慶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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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0多年前的那個夏天,江西臨川文昌裡玉茗堂的“清遠樓”內,67歲的湯顯祖靜靜地躺在床上,他努力睜開眼睛,緩緩看看周圍,一切似乎都在夢境之中。的確,此時已病入膏肓的湯顯祖,確實已經分不清哪是夢境哪是現實,然而相比之下,他倒更願意留在夢境裡,因為這樣他不僅可以見到自己所塑造的眉眼生動的盧生、淳于棼、霍小玉、柳夢梅,更重要的是還可以見到為情所困的杜麗娘,這些既是湯顯祖筆下粉墨如夢的戲劇人物,也是他自己的夢幻人生,因此他願意永遠留在自己編織的那個跌宕悲喜的夢境裡。最終,他還是緩緩地閉上了雙眼,雙手緊緊握著的是浸透他心血的《臨川四夢》。這是我佇立在浙西南大山深處遂昌那座古院落裡,面對“四夢臺”時眼前所浮現出的一幕。

人生如戲亦如夢, 粉墨登場各不同。

湯顯祖從青年入仕,到中年沉迷戲劇,再到晚年潛心佛學,他彷彿都在用自己跌宕起伏的一生,努力圓一個心中的夢,要不然他又怎麼會“陋巷乘籃入,朱門掛印回”呢!歸隱後的湯顯祖,晚年給自己起了個別有意義的雅號——“繭翁”,意為讓身心在喧囂裡靜靜聆聽梵音,靜待破繭化蝶的那一刻。湯顯祖要在自己生命開始的地方,繼續尚未完成的夢想,他倒更願意化成自由飛翔的彩蝶,因為蝴蝶是最適合言說浪漫的尤物。今天在我看來,湯顯祖的生命戛然而止於67歲,實則是他生命之花在自己構建的夢境裡,再一次絢爛綻放,要不然人們怎會在他死後的400多年裡,趨之若鶩般尋夢而來呢?!

大江安瀾|湯顯祖,在夢境中化蝶

湯顯祖,明代戲曲作家。

明嘉靖二十九年八月十四日(1550年9月24日),湯顯祖出生在江西臨川一個書香世家。而同一天,在歐洲西北部的荷蘭,一位被譽為“海上馬車伕”的探險家威廉·巴倫支也誕生了。兩人有所不同的是,官場失意的湯顯祖在人生的下半場,一直在戲曲的音韻裡“做夢”,戲裡戲外,入戲太深,最終掛印歸隱,以“玉茗堂四夢”成就了自己在中國明代戲曲的重要地位。而荷蘭的巴倫支,卻是在用自己的一生去探險,殫精竭慮地開闢了歐亞東北航道,為之後的歐亞經濟和文化交流奠定基礎。

“顯祖”,即“顯祖榮宗”之意。由此可見湯顯祖一來到這個世上,父輩們就賦予了他承擔傳揚祖先功業和名聲的重任。說湯顯祖出身書香門第一點都不為過,他祖上四代均有文名,而且多是滿腹經綸的學者。高祖、曾祖藏書、好文;祖父湯懋昭,博覽群書,精黃老學說,善詩文,被學者推為“詞壇名將”;父親湯尚賢,是個知識淵博的儒士,為明嘉靖年間著名的老莊學者、養生學家、藏書家,母親也是自幼熟讀詩書。湯氏歷來重視家族教育,建立湯氏家塾,聘請理學家羅汝芳為塾師,課教宗族子弟。所以說,在這樣醇厚書香和優良家風的萌蔭下,培育出像湯顯祖這樣的文化巨匠,一點也不足為奇。祖輩們認真求學的態度,在湯顯祖幼小心靈裡打下深深烙印。湯顯祖與他所崇拜的歷代文人才士一樣,從讀書那天起,他就懷著“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的俠士夢想。湯顯祖天資聰慧,勤奮好學。“5歲時進家塾讀書,12歲能詩,13歲從徐良傅學古文詞,14歲便補了縣諸生,21歲中了舉人。”這是有關史料對他的記載。就家境和才學而言,湯顯祖完全可以在仕途上拾青紫如草芥,可就因為在那個特殊的年份,遇到一個特殊的人,湯顯祖的一切人生軌跡都悄悄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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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科舉制,作為中國歷史上的一大創新,始於隋唐、完備於宋、興於明清、廢於清末,歷時1300多年。這項旨在透過考試選拔官員人才的創新之舉,不僅是中華民族悠久的文化教育的遺產,還對推動整個世界文明做出過巨大貢獻,甚至被西方學者譽為是中國影響世界巨大程序的“第五大發明”。

有權力的地方必然會滋生腐敗,我想古代的科考也莫過如此。

明萬曆五年(1577年),大明王朝發生了一件大事,農曆九月十三日,當朝首輔張居正(1525~l582年)的父親去世,按照當時的祖制,張居正必須“丁憂守制”,回家服喪27個月。所謂“丁憂守制”,舊時守喪的規矩,原指遇到父母喪事,後多專指官員居喪。在古代,父母去世,子女按禮須持喪3年,其間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預吉慶之典,任官者必須離職。在宗法社會里,政治就是教化,官吏就是師長,作為內閣首輔的張居正,首先要履行孝道,必須離職回家給亡父守制。但此時讓正在驅動改革巨輪的的張居正離職回家居喪,顯然無疑是要他的命。張居正決定先改“丁憂守制”的革,於是他便一手策劃了“奪情”事件。所謂“奪情”,就是皇帝以工作需要為名,縮短或取消“丁憂守制”,此事竟然得到了15歲的萬曆皇帝的大力支援。萬曆皇帝以國家大事和御前教育仍然需要元輔襄助為由,專門下了一道聖旨:“朕元輔受皇考付託,輔朕衝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賴,豈可一日離朕?父制當守,君父尤重,準過七七,不隨朝,你部裡即往諭著,不必具辭。”好一句“父制當守,君父尤重,”便為張居正的“奪情”事件正了名。

歷史總是會在不經意間出現機緣巧合,對於張居正策劃“奪情”事件的真正目的暫且不說,但這一年他確確實實利用自己首輔大學士在朝中的影響力,做了一件極不光彩的事。按照科舉規定,這年恰好又是三年一次的會考,於是揹負著“顯祖榮宗”期望的28歲的湯顯祖又一次登場,躊躇滿志地來到京都,這已是他第三次參加會試了。湯顯祖回想起3年來自己的懸樑苦讀,心中頓時湧起一種難言的莫名酸楚,此次會試自己雖不敢說是胸有成竹,但也是有備而來的。可“有備而來”的還有當朝首輔大學士張居正的兒子張嗣修,張居正身為首相,知道此時如果安排兒子及第,高中科舉,難免瓜田李下,難免讓人懷疑有營私舞弊之嫌。老謀深算的張居正為掩人耳目,決定找幾個有真才實學的考生作陪襯。於是,張居正便派人四處打探,廣交趕考名士,一來彰顯自己禮賢下士的高尚品德;二來可以把這些應考精英收在自己麾下,納入“自己人”的小圈子,以鞏固日後自己的統治地位,為兒子的政治前途建立後援基礎;三來又能陪襯出自己兒子這一榜都是高才士,堵住天下人的嘴。此舉真可謂一石三鳥,世人不得不佩服張居正的縝密心思。

張居正打聽到會試名單中,最有名望的舉人莫過於湯顯祖和及其好友沈懋學等人,於是他便派自己的叔父出面去籠絡他們,以宰相之威勢,加以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誘惑作為“合作”籌碼,聲稱只要肯與宰相合作,就許諾湯顯祖等人中在頭幾名。面對威逼利誘,湯顯祖的好友沈懋學等人還是出賣了自己,旋即成了相府的座上賓,但耿介的湯顯祖卻潔身自好,不為所動。湯顯祖雖然並不反對張居正的政治改革,但作為正直的知識分子,他十分憎惡這種腐敗風氣,斷然拒絕了張居正的招攬和誘惑,說:“吾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也。”儘管,湯顯祖以“不敢從處女子失身”作為自己的凜然與豪邁,但殘酷的現實卻像是一把尖刀,深深插入他的內心深處。最後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湯顯祖名落孫山,沈懋學狀元及第,張居正的次子張嗣修“屈居”榜眼、一甲第二名。

王朝科考作弊對映著朝廷的腐敗,暗箱操作的會考不僅讓湯顯祖看清了當朝首輔的本來面目,也讓他對日益墮落的腐敗科舉制度有了刻骨銘心的認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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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鄉沉寂了3年的湯顯祖,在學而優則仕氛圍的影響下,渴望入仕的激情依舊似熊熊烈火,他不甘這樣墮落,因為他肩上還揹負著“顯祖榮宗”的責任;他要揚眉吐氣,不能向腐敗勢力低頭,他要用實力證明自己的能力。

大江安瀾|湯顯祖,在夢境中化蝶

《牡丹亭》,湯顯祖的代表作之一。

明萬曆年八年(1580年),31歲的湯顯祖決定四度進京會試。就在這一年,義大利傳教士利瑪竇獲准進入中國,由此開啟了晚明士大夫學習西學的風氣。有道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這一次,湯顯祖又恰逢張居正的三兒張懋修參加會試,與三年前如出一轍,張府又來邀請湯顯祖,而且是接連幾次到旅邸來拜訪。在常人看來,張府的再三垂青,禮數可謂不薄,然湯顯祖卻“報謁不遇”,他既沒有相見,也沒有迴應,最後的會試結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湯顯祖再一次成為“陪跑”者,名落孫山,而張懋修卻以一甲一名賜進士及第,獨佔鰲頭,榮登狀元高位。而這一次,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也榜上有名,同登進士之列。殘酷的現實,讓湯顯祖心中越來越清晰,考試只是上層統治集團營私舞弊的幕後交易,成為確定貴族子弟世襲地位的騙局,而非以才學論人。在張居正當權的年月裡,儘管湯顯祖永遠是落第的,但他卻以高尚的人格和潔白的操守,受到人們的稱讚。

萬曆十年六月(1582年7月9日),張居正去世。這位嘉靖進士,1567年入閣,在神宗朱翊鈞年幼即位時,國事皆由他主持。現在,這位在位長達10年之久的內閣首輔,懷著“一條鞭法”的改革夢想,在人們爭議聲中終於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張居正死後,張氏便遭抄家慘禍,第二代功名全遭剝奪。

日趨沒落的大明,這一年還發生一件大事:農曆八月十一日(8月28日),明神宗朱翊鈞的長子朱常洛(1620年8月28日~1620年9月26日在位)出生,後來這位長子熬了20年才當上太子,熬了整整38年才終於登上皇位,成為明朝第十四位皇帝。儘管這位朱皇帝上位後,任用賢臣,革除弊政,下定重振朝廷綱紀的決心,可命運卻給他和大明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朱常洛在位不到一個月就駕崩,成為明朝在位時間最短的一位皇帝,也是大明歷史上最為悲催的皇帝。這位從小得不到父愛,身陷黨羽之爭和皇權更迭的年輕皇帝,生命永遠定格在38歲的年輪上。我推想,那時的明光宗朱常洛,也一定是懷著與湯顯祖同樣的振興大明的施政夢想和壯志未酬的遺恨魂歸天國的,要不然《明史》怎會這樣評價他:“光宗潛德久彰,海內屬望。而嗣服一月,天不假年。”

張居正死後,繼任的張四維、申時行等達官顯貴們,也曾相繼向湯顯祖丟擲橄欖枝,許他以翰林地位,企圖拉他入幕,但都被湯顯祖一一拒絕了。1583年3月,湯顯祖最後一次走進會試的考場。這一次命運終於沒有辜負他,34歲的湯顯祖中了癸未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一名進士,仕途從此開始。

政治的翻雲覆雨,官場的拉幫結派,鬥爭的傾軋陷害,人情的冷暖炎涼,這些都給湯顯祖極大的刺激和教訓,使得他做出了堅守一生的選擇:為了儲存自我人格的純淨,“不如掩門自貞”。湯顯祖先在北京禮部觀政(實習),次年又以七品官到南京任太常寺博士、南京詹事府主簿,後任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所謂“禮部祠祭司主事”,實際上就是禮部一個掌管祭祀之事的六品閒職。由此看來,湯顯祖在佈滿荊棘的仕途上跌跌撞撞一路走來,他所擔任的職位都是些無關緊要的閒職。

4

永樂遷都之後,繁華的南京淪為留都,留在這裡的多是從北京被降職或者排擠出來的閒官。他們或放浪形骸,或曲徑通幽,試圖以另一種隱秘的方式再次擠進北京權力場,以體味權力帶來的實惠與榮光。

湯顯祖到南京任職後,閉門讀書,潛心從事詩文創作,一晃度過了8年時光。在我看來,這8年著實廢掉的是大明王朝一個胸懷正氣、一心報效朝廷卻又無法施展抱負的湯顯祖,但成就的卻是一個戲劇宗師的湯顯祖,或許這就是命運的陰差陽錯。南京雖是留都,但畢竟青石板下沉澱著大明王朝53年的國祚輝煌。此時的南京,古都風雅,商業發達,人文薈萃,僅戲曲就有徐霖、姚大聲、何良俊、金在衡、臧懋循等諸名家。天高皇帝遠,湯顯祖在南京樂此不疲,他一面以詩文、詞曲與眾戲曲名家切磋唱和,一面研究學問,甘做書中“蠹魚”。有人曾調侃他:“老博士何為嗜書?”湯顯祖笑著說:“吾讀書不問博士非博士。”正是這種恬淡自得的生活態度,才滋養了他的藝術之花開始萌芽。

按常人的觀點,留任南京的湯顯祖,只要在閒任上閉目養神,也還是會有機會慢慢升遷的,可天性看重品格又胸懷政治理想的湯顯祖,卻是身閒心口不閒。在南京的湯顯祖不知不覺間捲入政治漩渦,他常常與一些激烈抨擊萬曆朝政的中下級官員走得很近,抒心中的憂鬱,這樣的立場也直接導致了他要上疏言事。明萬曆十五年到十七年(1587~1589年)間,發生了全國性的大災荒,這對於漸向沒落的大明王朝來講無疑是雪上加霜。人民生活窮困潦倒,西北邊防又接連失事,湯顯祖對此極為憂慮。當他看到萬曆皇帝責難官員的聖諭後,認為這是個針砭時弊、彈劾無行權臣的好機會,於是他向萬曆皇帝上了一道《論輔臣科臣疏》。湯顯祖在奏疏中說:“首輔申時行執政,柔而多欲,任用私人,靡然壞政。請陛下嚴誡申時行反省悔過。”又說:“言官中亦有無恥之徒,只知自結於內閣執政之人,得到申時行保護,居然重用。”最為關鍵的是,湯顯祖在奏疏中對萬曆皇帝的執政策略也指手畫腳、指指點點,他認為:“皇上執政二十年,前十年張居正把持朝政,後十年申時行專權誤國,二人都是以個人的意志結黨營私。”

奏疏洋洋灑灑兩千餘字,有序有感、意正辭切、節奏明快、氣勢如虹,陳述了輔臣科臣們存在的問題,甚至指名道姓大罵那些貪腐的大臣,就連當朝的萬曆皇帝也難逃數落,可謂驚世駭俗,一時轟動朝野。湯顯祖本來就不諳官場“實話不全說,說得不全實”的道理,儘管奏疏都是如實陳述,但還是觸怒龍顏,因為他忽略了萬曆皇帝登基二十年的英明、偉大和正確,忽略了至高無上王的威嚴。雖然奏疏也扳倒了多個位高權重的奸臣,但也使得湯顯祖坎坷多難的仕途更加雪上加霜,政治悲劇也由此開始。

後來,湯顯祖在創作《紫釵記》時,就把自己那份不畏強權的硬氣寫了進去,自己彷彿已化身書中人物。《紫釵記》看似主要寫了李益與小玉之間堅貞純潔的愛情,但湯顯祖不忘鞭笞封建王朝奸臣當道、隻手遮天的黑暗政治。戲中人物李益趕考之前,囑咐小玉對老友多多照拂,小玉便救濟崔允明3年之久。崔允明雖然落魄窮酸,但既有感恩之心,也有正直剛烈的性格,為官之後他將生死置之度外,無所避忌地痛斥盧太尉拆散李益與小玉的惡行,崔允明施以援手助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不計生死,只為伸張正義、務求滌盪官場濁氣的行為,稱得上“行俠仗義”。湯顯祖寫的這一段戲中情節,恰是自己當年在官場上仗義“立言”的情景再現。他以這篇《紫釵記》,呼籲世人:莫忘書生的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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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萬曆十九年(1591年),這一年閏三月,被視為“不祥之兆”的慧星出現,而真正不祥的卻是湯顯祖。湯顯祖終因上疏諫言,彈劾奸邪,惹禍上身。在大明官場上,湯顯祖對權術所知太淺,他忽視了朝廷和權臣相互制衡的潛規則。對於湯顯祖上疏言事的做法,從萬曆皇帝到朝廷重臣,可以說沒有一個人喜歡,湯顯祖也只是萬曆皇帝手中一把刀,既可以高高舉起,也可以輕輕放下。就這樣,萬曆皇帝輕飄飄一張指令,以“假借國事,攻擊元輔”的罪名,將湯顯祖由南京禮部祠祭司主事謫降為廣東徐聞典史,所謂“典史”相當於今天的派出所所長。至此,才華橫溢的湯顯祖便與“南蠻之地”的徐聞又結下了一段不解之緣。

從繁華熱鬧的南京官邸,到雷州半島南端的徐聞,兩地相隔數千裡,說謫降好聽,實則是流放。官場落魄的湯顯祖,走出南京城的那一刻,他已經沒有絲毫留戀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本身就是不屬這座留都的,甚至是不屬於整個大明廟堂的,這裡早已沒有他能留戀的絲毫,他的留戀應該就在戲劇裡。

湯顯祖單騎赴任之際,先回到家鄉臨川,看望一下家人,一場瘧疾又折磨了他4個月。身為受貶“罪臣”,迫於皇命,不敢再拖延時間,湯顯祖拖著剛剛康復的身軀,九月初再從臨川啟程,南下徐聞。蒼茫大海之上,一葉孤舟,飄搖南行,那一刻孤舟是如此的渺小,如同湯顯祖在大明波譎雲詭的宦海中一樣。其實,湯顯祖對雷州半島的徐聞早有耳聞,這裡曾是蘇東坡貶謫海南時慨嘆“青山一髮是中原”之地。在這天涯海角荒陬,湯顯祖遇到了流放到此的張居正次子張嗣修,也就是1577年的榜眼,那位十幾年前自己不願意巴結的貴胄公子。風水輪流轉,張居正死後,張氏一家便遭抄家慘禍,第二代功名全遭剝奪,張嗣修被充軍到雷陽。湯顯祖與張嗣修在這裡有幸遇見,雖然雙方曾有過隔閡、嫌隙,但早已時過境遷,況且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之人,此時二人“握語”於雷陽,百感交集,“風趣殊苦”。

湯顯祖留居徐聞的日子雖然短暫,但他卻把它過得像詩一樣。湯顯祖知道,百姓在自己心裡有多重,自己在百姓心裡就有多重。徐聞地處雷州半島最南端,人文凋蔽,教育落後,自然條件與社會環境都非常惡劣,徐聞人“性悍喜鬥、輕生敢鬥”。湯顯祖到任後,希望徐聞人透過接受文化教育,改變“輕生好鬥”的陋習。於是,他就把自己居住的公寓當作教堂,開展講學論道,“自為說訓諸弟子”。慕名前來求教者絡繹不絕,每天都把寓所擠得滿滿的,湯顯祖就與徐聞知縣熊敏商量,決定捐出官府發給了他“勞餉”,創辦了一間書院,起名為貴生書院。

顛沛流離的貶謫,波譎雲詭的官場,這些不但讓湯顯祖感到仕途險惡,甚且覺得人生如夢,世事荒誕無常。經過一個冬天的蟄伏,湯顯祖內心深處總有一種激情在湧動,他對自己的未來規劃也越來越清晰。好在朝中有人替他斡旋,這才有了“秋去春歸”的機會。離別徐聞之際,湯顯祖還別有深情地為貴生書院題了首《徐聞留別貴生書院》:“天地孰為貴,乾坤只此生。海波終日鼓,誰悉貴生情。”據《徐聞縣誌》載述,明萬曆二十年(1592年)春,湯顯祖“離徐北還”,經陽江、高要等地回到故鄉江西臨川縣東郊文昌裡暫居。北歸途中,湯顯祖在過恩州(今廣西田陽縣)時,還即興寫下了《恩州午火》:“逐客恩州一飯沾,伏波盤筍見纖纖。炎風不遣春銷盡,二月桃花繹雪鹽。”以抒發自己當時的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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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二十一年(1593年)三月,湯顯祖奉詔任遂昌知縣。浙江遂昌,大明處州府下的“斗大小縣”,地處“萬山溪壑中”,“賦寡民稀”,老虎和盜賊竟相出入民舍,其蠻荒程度與之前的徐聞相差無幾。

湯顯祖從帝國最南邊的徐聞,來到偏僻貧瘠的山城遂昌,在別人眼裡這可能又是一場無休止的人生苦旅,而此時的湯顯祖卻像參透了人生似的,他是帶著另外一個夢想到遂昌赴任的。

湯顯祖到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謁孔廟,興建相圃書院,意喻哺育將相之才。湯顯祖在浙江遂昌任上,仁政惠民,興學重教,獎掖農桑,驅除虎患,輕刑寬獄,深受人民愛戴,當然這些也都是他這個知縣分內的事。

特立獨行的湯顯祖,總是會用別人意想不到的做法去挑戰大明的世俗,在遂昌他又做出了一個驚世駭俗的決定。湯顯祖認為,這個社會充斥著太多的禮法與權勢,唯獨少了情、寡了愛,他要以“情”施政,將遂昌建成“有情之天下”。上任後的第一個春節,湯顯祖就命人開啟獄門,讓囚犯在除夕之夜回家與家人團聚,歸監之日,囚犯竟無一人藉機逃走,全部如期回來。元宵節時,他又讓囚犯梳洗穿戴整潔,由獄官統一帶到城北河橋上觀花燈,體會“繞縣笙歌”的歡樂景象。湯顯祖“遣囚度歲”、“縱囚觀燈”做法確實使得囚犯及其家屬感恩戴德,力求洗心革面,可這一“匪夷所思”的做法也著實驚動了朝野。囚犯既能被教育感化,何況人民大眾呢?此時的湯顯祖,就像是一個脫離了低階趣味的人,他要讓自己的治世抱負和情懷理想在大山深處的遂昌開花結果。

充實著藝術細胞的湯顯祖,本身就具備以苦為樂的“潛質”,他在遂昌靜美山水間,開始放逐自己的心靈,將人生的著力點從仕途轉至文學上來,於無人喝彩之時,實現了自我救贖。在遂昌,湯顯祖飽蘸筆墨,為我們描繪出這樣的生動場景:“山也青,水也清,人在山陰道上行,春雲處處生”;“官也青,吏也青,村民無事到宮廷,農歌三兩聲”。湯顯祖在遂昌完成了《紫釵記》初稿的修改後,又開始了《牡丹亭》等作品的構思和創作。我推想,此時的湯顯祖是在用他人生的下半場編織一個屬於自己的美好夢境,《牡丹亭》就是這個夢境裡等待破繭的那隻彩蝶。

白天,湯顯祖竹杖芒鞋,訪貧問苦,足跡行遍遂昌的山山水水,放逐心靈;夜晚,青燈如豆,書疊千山,他獨自走進自己的尋夢世界。柳夢梅、杜麗娘、霍小玉、盧生……一個個不朽的戲劇人物,在他的筆下眉眼生動起來,恰似千朵紅雲堆臉龐,在開滿牡丹花的春庭裡,香風陣陣,笑靨盈盈,怦然心動。

湯顯祖在遂昌知縣的位置上一待就是5年,終不得升遷,最後他決定拋棄形同雞肋的官位,掛印回鄉。萬曆二十六年(1598年)年春天,湯顯祖就像是一隻破繭的蝴蝶,自由自在地振動著翅膀,在春天的山野飛翔。湯顯祖甘冒“擅離職守”的風險,留下辭呈,效法陶淵明,“彭澤孤舟一賦歸”,回了老家臨川,在那裡構建起自己心中的玉茗堂,繼續演繹自己沒有做完的夢境。也就在這一年,49歲的湯顯祖送給自己一份厚重的生日禮物,終於完成了《牡丹亭》的創作。同是這一年,西方劇壇璀璨巨星英國的莎士比亞出版了《亨利四世》,《亨利四世》也是莎士比亞歷史劇中最成功、最受歡迎的一部,被視作莎士比亞歷史劇的代表作。

封建政治畢竟是殘酷的,湯顯祖的一走了之,並沒能引來同情和勸慰,反而在3年後朝廷以“浮躁”的罪名將其追論削籍,從此,湯顯祖再也無望涉足政壇,當然此時的他也早已沒有了仕途的絲毫渴望,因為湯顯祖知道這些本身就不屬於自己的。

7

湯顯祖在家鄉過著半隱居的生活,臨川玉茗堂裡,他的夢境之花繼續璀璨綻放,最終形成了《牡丹亭》《紫釵記》《南柯記》《邯鄲記》綺麗的“臨川四夢”,成為後人爭相傳閱的曠古絕唱。其中,對後世影響最深、最受歡迎的當屬《牡丹亭》,這也是湯顯祖最為得意之作,他曾言道:“吾一生四夢,得意處唯在《牡丹》。”《牡丹亭》大致內容是:南安太守杜寶的女兒杜麗娘是個可愛的少女,讀了《詩經》中的《關睢篇》,激發了她對愛情生活的嚮往,在夢中和柳夢梅幽會,相思而死。杜寶在她的墓地修造梅花觀,柳夢梅進京趕考,借宿觀中,因拾得杜麗娘的自畫像,掘基開棺,使得杜麗娘復活,二人結為夫妻。杜麗娘的家庭老師陳最良思想陳腐,杜寶權勢極大,都反對這一樁婚事。最後在皇帝的干預下,這對有情人才沒有被拆散。湯顯祖憑著“臨川四夢”四大劇本,載譽史冊。

大江安瀾|湯顯祖,在夢境中化蝶

墨爾本藝術中心上演中國芭蕾舞劇《牡丹亭》。

我想,對湯顯祖來說,他一生最為得意的事情就應該是“做夢”,你看他一夢《牡丹亭》、二夢《紫釵記》說的是愛情;三夢《邯鄲記》、四夢《南柯記》講的又是功名,這些不都是揹負著“顯祖榮宗”重任的他前半生所努力追求的嗎?

至情之人方有至情之文。湯顯祖始終相信至情的力量,他在《牡丹亭記題詞》中寫道:“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以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至也。”在他眼裡,至情的力量是巨大的,甚至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牡丹亭》就是湯顯祖“情至”主義的千古絕唱,它給予愛情最高的禮讚。《臨川四夢》的創作皆是“為情所使”,湯顯祖在自己編制的夢境裡,有對至情的呼喚,對真情的追求,對愛情的讚美,也有對醜惡官場的鞭撻,對封建偽善的揭露,對榮華富貴的厭倦。《臨川四夢》不只是一系列五彩繽紛、清麗悽婉的夢境,更是一組組生動可感的人生群像,一幕幕紛繁複雜的社會景象。

人間情,利祿名,都如夢。步入晚年,湯顯祖又潛心佛學,以“繭翁”自號,自稱“偏州浪士,盛世遺民”,說“天下事耳之而已,順之而已”。在這個世界,湯顯祖其實並不寂寞,也不孤獨,雖然他不知道,但在地球的另一邊,一個叫莎士比亞的英國年輕人與他不約而同地開始了心靈起舞,與他一起成為同一時期東西方劇壇冉冉升起的璀璨巨星,而更為巧合的是他們又都是在1616年駕鶴西歸的。明神宗萬曆四十四年六月十六日(1616年7月29日),67歲的湯顯祖在自己編織的夢境中慢慢閉上了眼睛,魂歸天國,他帶著才華而來,留下佳作而去,他的一生,是一串璀璨多彩的夢;他的一生,也是一部悽婉動人的情史。湯顯祖“因情成夢,因夢成戲”,探索世界、針貶社會、拯救蒼生,成為世界劇壇難出其右的戲劇政治家。

同年4月23日,莎士比亞病卒於故鄉斯特拉福。

一個人,一座城,一個夢。湯顯祖就這樣滋潤和影響了遂昌400多年,悄悄改變著山城的氣質,由此讓遂昌的山野鄉村和街頭巷尾瀰漫著藝術與詩情的氤氳,這也難怪湯顯祖把遂昌稱之為“仙縣”,自詡為“仙令”。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這是遂昌人人都能咿呀唱上幾句的《牡丹亭》。而今,當我走在遂昌的街巷,尋訪湯顯祖的遺蹤時,耳畔彷彿又傳來悠揚的崑曲,唱腔清麗婉轉,嫵媚動人,清婉雅韻裡,蘸足了江南的水墨。我忽然覺得自己長出一雙巨大的翅膀,化為湯顯祖夢中的蝴蝶,自由自在地飛舞在遂昌的大街小巷和山鄉阡陌,在苦苦尋覓湯顯祖的身影和他的遺夢。(圖片由視覺中國提供)

作者趙慶勝,1970年10月出生。1990年3月入伍,在部隊期間長期從事宣傳工作,2005年轉業地方工作。曾出版攝影作品集《激情瞬間》,散文集《歲月是片澎湃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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