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談|98歲出版詩集《見笑集》 接受專訪 黃永玉:我僅僅是個有點頭腦的弱者

訪談|98歲出版詩集《見笑集》 接受專訪 黃永玉:我僅僅是個有點頭腦的弱者

98歲黃永玉先生的全新詩集《見笑集》由作家出版社在年前推出,書中收錄黃永玉1947至2021年間創作的150餘首詩作。從1947年的《風車和我的瞌睡》,一直到2021年的新詩《春》,將他飽藏著近一個世紀生命體驗的情感完整呈現在讀者面前。黃永玉為此詩集親自繪製封面內外圖、題寫書名,挑選並朗讀部分詩篇。

和黃先生聊天久了,會發現他常落腳的一句——“真是了不起”,加上他特有的滿透著真誠的著重語氣——那通常是在誇獎旁人。

年輕朋友節前送了他一顆球狀植物,不需任何營養和水便能接連開出五六朵紅豔豔的花,他連連感嘆大自然的神奇。

縱然早已名滿天下,他依然對周遭這個並不完美甚至頗多駁雜的世界保有著滿滿的親近和熱忱。13歲出來“混”江湖,如果沒有兩把刷子,很難在遍地狼煙裡立足,那一路艱難跋涉,免不了要與各色人等周旋,人情世故不說練達,也要精通不少。可在和他聊天時,絲毫不需要有任何防備,你完全可以相信他口中的往事故人。這是一個純真得讓人既敬且愛的人。

身處困境,明箭暗箭紛至,遍體鱗傷亦不降志辱身。大抵人在困境或絕境中,也只有詩歌這種凝練蘊藉的形式才更能明志吧。幾十年後的去歲夏天,黃先生從舊紙堆裡重新發現了這些詩稿,興奮地戴著墨鏡坐在院子的陽光裡邊抄邊讀,儼然又回到了那個率性的詩歌少年。當然,身後已是百年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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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夢》手稿

黃先生的詩歌創作一直延續到當下,2021、2022年亦有新詩落稿。很多讀者留言,說不期然在《非夢》前破防。那是詩人95歲時所作,至簡的語言背後是至深的同情與悲憫。

採訪黃先生,不少朋友留言說希望他可以談談長壽秘訣。大概是被問太多次了吧,黃先生索性在《“我想不到的長壽秘訣”》(收入散文集《不給他音樂聽》)一文中做了迴應,那是我聽到過的最睿智的答案了。讀完這篇,腦海中自然浮想起6歲的黃永玉在家鄉白羊嶺“古椿書屋”的木板牆上寫下的兩行字:“我們在家裡,大家有事做。”這位湘西漢子踐行了一輩子。他一直奔赴在自己的熱愛裡,一刀刀、一筆筆、一字字地構建自己的精神世界。

高爾基在談到契訶夫時說:“我認為每一個人,到了安東·巴甫洛維奇身邊,就會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產生了一種願望:希望自己變得更單純,更真實,更像他自己。”黃先生也有這種磁場,走近他,會不自覺地有種想要變得純粹、乾淨的希冀。那一日日坐在春風裡的聆聽,在多少年後,都會是最溫暖的迴響吧。

1

見笑見笑 舊時代的客氣話

問:新書為什麼取名《見笑集》?

黃永玉:我原先不知道,清朝有一個人出了本《見笑集》。這是我想了兩天想出來的,見笑見笑,舊時代的客氣話。假客氣真客氣混在一起的,說好說歹就是這麼一回事。

問:您的書名都很特別,像《比我老的老頭》《這些憂鬱的碎屑》,您有何訣竅?

黃永玉:沒有訣竅。不要太在乎,但反過來說,你要有一點取名字的基礎,你要有點底,要讀點書,還要在江湖上混一點。

問:這本詩集收錄的作品從1947年一直到2021年,寫詩時的心境和處境想必也迥異。“文革”期間您也有過“寫了又怕,怕了又寫;今天藏這裡,明天藏那裡”的時候,是什麼支撐您堅持寫下來?如今回看那時候寫下的文字,有何感想?

黃永玉:這麼要緊的東西,很容易忘記的,那就寫下來留起來。要是給查到了當然要倒黴了。不過“文革”時抓我不是為我寫東西這個事兒,是要問我認識什麼人,跟他們說些什麼話。朋友都知道,我這個人比較可靠。我的老小生熟的朋友都放心,因為我不會講的。為什麼我不會講?我這一講,朋友會嚇得半死,你這時候嚇他幹嗎,我不會講的。就是這麼簡單的事嘛。

我慶幸那段時間沒有做這類的事。我整個“文革”就是靠說謊過日子的。靠說謊裝病日子過得挺好,我一輩子說謊的修養全用上了。我裝我有傳染病的肝炎,沒有人敢跟我一起生活,專門給我了一個小屋子。

問:讀《見笑集》裡的很多詩,諸如《被剝了皮的勝利者》《畢加索會怎麼想?》《非夢》,很明顯地感覺到,您更願意站在弱者立場上。

黃永玉:我本身是個弱者,我哪能站在強者的角度?我僅僅是個有點頭腦的弱者。

2

你是不是大師,你自己問自己

問:您是不是很不喜歡被稱為“大師”?

黃永玉:你是不是大師,你自己問自己。什麼叫作大師你要弄清楚,人家喜歡你,稱你大師,你就真以為是的話,那大師有什麼價值?你不知道你不是大師嗎?你有什麼資格?達·芬奇是大師,你算嗎?不做大師你過不了日子了?

問:您不工作也不讀書的時候會想什麼?

黃永玉:這種情況很少。不讀書不工作的時候想朋友來玩,來聊天。我有很多種類的朋友——有讀書的朋友,有不讀書的朋友,還有吹牛的朋友。

問:您最近在看什麼書?

黃永玉:前幾天在看美國的《大亨小傳》。那一幫小說家寫得最像文學。寫兩個人在一起——“他們兩個人大概只隔了兩尺距離的黃昏……”點出了周圍的那些人的關係。我想這個比歐·亨利這些更文學一點。這兩天看《雪國》,講故事的多一點。都是老書。看了又看。

問:經歷過這麼多磨難之後,還能如此豁達,想請教您是如何做到“不執著”的?現在的人抑鬱的越來越多,年輕人也活得越來越喪。

黃永玉:不要認真。不怕死。不要羞辱自己,要自重,要自尊,要把自己當人看,不要去討好,不要去逢迎。

問:有沒有想過,如果這輩子沒有當畫家和作家,您會做什麼?

黃永玉:沒想過。不會想這些。

問:您喜歡的東西很多,那您討厭的東西呢?

黃永玉:我最討厭的就是對人不誠實,對朋友不真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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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你不要以為自己天下第一,真的不是這樣的,要清楚

問:您在很多地方生活過,覺得哪裡是家?

黃永玉:離開家鄉後到過很多地方,後來去上海、臺灣,再後來到香港同老婆生活在一起,比較穩定了,窮還是窮。1953年再一起回北京,有了家了,飄蕩啊。回到北京,不光是有了個家,還有了這麼重要的工作——在美術學院教版畫。

剛回北京時感覺非常生疏,不熟悉。我什麼都尊敬,什麼都聽話。

美術學院有很多派——有延安來的,有北京市的,還有華北大學,也就是當年的華大。我呢,就是一個人,哪派都不是。除了看書,就是到外面打獵,聽音樂,在家裡刻木刻。刻了很多,每年出很多作品。學生呢,有喜歡我的。因為我政治上沒有本錢,喜歡我也不敢太親近。

問:這不就是您在《假如我活到一百歲》那首詩裡說的——我和我自己混的太久,我還是覺得做我自己好。

黃永玉:這句話不是我自己說的,《世說新語》裡的——我與我周旋久,寧做我。

問:藝術這條路上孤獨寂寞的時候多嗎?

黃永玉:沒有寂寞。藝術這個東西,有人欣賞,欣賞裡面的東西複雜極了,有時碰到馬屁客希望你送給他……複雜。這個場合你要保持冷靜。實際上我覺得我這一輩子畫的畫沒有什麼的,並不好。為什麼,好的太多了。畫得好的人太多了。你不要以為自己天下第一,真的不是這樣的,要清楚,你就規規矩矩老實地畫了。求實的態度不是為了成第一才畫畫。辦不到的,怎麼辦得到?

問:有沒有覺得特別難或者絕望的時候?

黃永玉:還不至於這樣。不存在這個絕望。我只能說我畫完一張畫總是表示遺憾,接下來畫又有新的遺憾。現在那一張克服了這個問題,但是也有新的遺憾。人家以為黃永玉你講假話,虛偽啊假謙虛啊,實際上就是這樣。藝術的創作過程是一個遺憾的過程,永遠在遺憾。人家藝術家遺不遺憾我不知道,大概偉大的藝術家不遺憾,像達·芬奇、米開朗基羅、拉斐爾、畢加索,他們就不存在遺憾。

4

運氣是給好心的人

問:鳳凰對您的影響是不是貫穿一生的?

黃永玉:我講一件事。捉迷藏矇眼睛。鳳凰小孩子經常玩,不矇眼睛的,腦袋撞到柱子都腫了,閉著眼睛哭——我們這樣是標準。我們到外面江湖以後做事,遇到什麼事,我說“不怕”,這個是鳳凰的特點。

問:您覺得自己是運氣好的人嗎?

黃永玉:運氣好是鼓勵一個好心的人。我心還好。就是這樣。運氣是給好心的人。我相信這一點。

問:您現在仍保持著充沛的創作力,想問問您的腦力和體力是如何保持的?

黃永玉:不要摔跤。摔跤就像我現在這樣。腦力就很難說,可能和遺傳有關。別害病,腦子別損壞。我的算術零分,物理化學都不行,數學談不上,幾何還不錯。這個很難講。我本人哪裡懂得這麼多的分析自己的東西,不可能。

問:成功有沒有捷徑?

黃永玉:我哪有什麼捷徑。有的文章寫得好長好長,寫完了看著顯得不好,就不拿出來了。我現在沒有拿出來的有的是。

問:《見笑集》裡有一首談到如何對待嫉妒——“怎麼辦,欣賞就是”。真的能做到嗎?

黃永玉:不是做不做得到,是沒有別的辦法。所以我告訴你,還是那五個字——愛、憐憫、感恩。重點是憐憫。我是弱者憐憫強者,對那個欺負你的,你憐憫他:“怎麼這麼蠢啊,你的時間都浪費在欺負別人,回去看看書畫畫畫,認真的多好,這麼蠢,你看我現在佔便宜了吧。幾十年一晃盪過去了,一本書也沒有……”

問:您屬於好奇心比較強的人嗎?

黃永玉:好奇心我好像很少,還有冒險。我很少冒險。我幹嗎要冒險。還有打架也是,我幹嗎去打一個無聊的人,打架可能有生死的問題,我這麼有價值的人怎麼同你比,所以不打。不值得。

問:您屬於聰明的人嗎?

黃永玉:我認真。我是個認真的人。人家半分鐘想出一個道理,我要好幾天,人家不知道就是了。我在家裡讀書,人家不知道。

問:有沒有過後悔的時候?

黃永玉:有有有,我還沒有想我哪一點後悔。

問:那就是沒有。

黃永玉:不,會有的。對不起人的,有的。

問:這世上是不是有些事就是永不饒恕,跟時間過去多久並沒有關係?

黃永玉:巴黎聖母院左邊不遠處草地上,有一個很窄很窄的石階,大概一米寬都不到,往下走,原來底下是一個小圓廳,是一個紀念館,紀念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法西斯屠殺的幾十萬死者。阿拉貢代表性的句子在正頂上——“可以原諒,不能忘記!”對此我有不同意見——不可忘記,不可原諒。

懲罰是一回事,實際的報仇是一回事。尤其是我本身沒有力量,你報什麼仇?你懲罰誰呀。所以我一輩子說愛、憐憫、感恩。我憐憫欺負我的人,憐憫那些殘暴無知的人。憐憫是因為我們不能反抗,所以憐憫。要是能反抗,我可以揍他個半死。像我的兩個廣東學生,星期天老到我家裡玩,來吃飯,我對他們這麼好,“文革”翻了臉了,到我家裡抄家,把古代的東西看都不看亂敲亂打。我說:“你這兩個小子,在以前,我拎著你們的褲子就把你們掛樹上。”世界上這麼多殘暴無知的人在欺負人,你講道理他聽不懂,他沒有文化,這很可怕。那怎麼辦呢,回家看書,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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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先生正在畫封面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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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成骨灰跟那些孤魂野鬼在一起,想到哪就到哪去

問:丁聰說您寫詩、刻木刻、寫劇本、畫漫畫、搞雕塑、寫散文和雜文、畫國畫,又寫長篇小說,什麼都做,而且都做得很精,不知道您還有什麼不能做的?

黃永玉:生孩子。數學我也不會。我還能的你現在沒有看,當時看就好了——打架。解放前打架,每離開一個單位都是因為打架。(打架)有一點厲害。我學過。

問:您現在看著脾氣很好。

黃永玉:哎呀,你不知道我老講我現在這麼細心,就是刻木刻培養出來的。刻木刻一刀一刀,在畫裡面一個小球裡有很多細線,以前那個著急的脾氣怎麼受得了。我解放以後回到北京,沒有打過架。當年離開《大公報》是因為打架。我要打架的那個人,後來也回來了,來找過我。三年困難時期,他在廣西住,還準備過年殺豬送我一個腿。我以前打架很厲害的,現在連個水瓶子都開不開。

問:您曾經安慰過黃霑:“失戀算什麼呀,你要懂得失戀後的詩意。”怎麼講?

黃永玉:黃霑這個人就是個調皮大王。他和林燕妮在一起,後來林燕妮不要他了。我們住在一條街上,在半山,比較安靜,他有時來找我聊天,林燕妮也見過,見得不多。那時候我寫黃霑,林燕妮在公開文章裡說黃先生老寫黃霑,為什麼不寫我。也是開玩笑。

大庭廣眾最好不要跟林燕妮在一起,她會出你意料地穿件你想象不到的衣服。我開畫展,她來參觀,一進門大家看著她——紫羅蘭色的鞋,紫羅蘭色的紗紗衣服,戒指、手套也全是紫羅蘭,帽子斜歪著,你說害怕不害怕?但是人家是好心,你也不能怪人家。她真有文化,能寫東西。家裡還有錢。黃霑為什麼和她分了,誰知道?他來找我,我告訴他,失戀你要欣賞失戀的詩意。

我在香港與不少演員朋友有來往,我不把他們當做明星。周潤發來,我有時候在家,有時候不在家。不在家,工人不讓他進。他說讓我進去喝杯水看一看。不讓。“我是周潤發。”“我知道你是周潤發。”

問:您有沒有害怕過什麼?

黃永玉:我想想看。有人晚上怕鬼,對我來講,不存在這個問題。我做夢從來沒有讓鬼追,從來是我追鬼的。在我家鄉,白天看到死屍,放到棺材裡多少年,等很遠的親人來接他。結果接不了了,棺材困在那裡,我們那裡叫長亭還是短亭,旁邊蓋一些小屋子,我經常逛來逛去看一看,還有味兒,都慣了。真是,不怕死就不會怕鬼。死就一次,疼兩秒多鍾,一下就過去了。

問:“到了老年作詩,不再想當詩人了,只是像個賬房先生,小心地作一些憂傷的記錄!”雖然說是“憂傷的記錄”,很多人還是讀出了豁達。您怎麼理解變老這件事?

黃永玉:這是五十歲的時候寫的,距離現在快五十年了,但是感覺寫的也沒有錯,而且馬上就來了,一年兩年三年就死了,有什麼好怕的。我關照律師關照女兒黑妮,把我送到火葬場就回來,骨頭就不要了。想我的時候怎麼辦,看看天看看雲,用不著走到老遠去。千萬不要進八寶山,死了以後還要過規範生活,我受不了。痛苦了一輩子,死了之後還辛苦,不要。自由,變成骨灰,跟那些孤魂野鬼在一起,想到哪就到哪去。也不用坐飛機。還省地方。世界上哪裡有你的朋友成天為你悲哀,有的時候想想你就好。

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我幸好沒有喝酒。喝酒浪費了時間,身體也搞壞了。我這個身體不好是摔的,不是因為病。我年輕的時候就是喜歡買酒給朋友喝,一直到幹校。國慶節端午節,“黃永玉,國慶節到了。”然後我就買酒,看著大家喝。

採寫/姬小琴(《見笑集》責任編輯)

供圖/姬小琴

編輯/韓世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