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上皇位的謙讓:一場滑稽又暴力的葉公好龍

歷史上皇位的謙讓:一場滑稽又暴力的葉公好龍

公元912年,契丹八部的首領耶律阿保機,遭受到了多個弟弟的第二次武裝“非難”。諸弟擁兵而來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逼迫阿保機下臺,重新選舉契丹八個部落的首領。這一次,阿保機沒有采取上一次的軍事鎮壓措施,而是在他的弟弟們還在厲兵秣馬,沒有發生直接衝突之前,先行“燒了一把柴火”,諸弟一看阿保機已經燒柴火結束,其可汗地位已經合法,只得撤兵散去。

阿保機燒的這把柴,在契丹叫做“柴冊禮”。簡單說,就是契丹八個部落的貴族聚集在一起,議舉新君。當眾貴族議出新君後,列陣站好,遙拜新君。根據《遼史 禮志》記載,皇帝這時要“遣使敕曰:先帝升遐,有伯叔父兄在,當選賢者。沖人不德,何以為謀?””。群臣要說“臣等以先帝厚恩,陛下明德,鹹願盡心,敢有他圖。”之後,皇帝則說:“必從汝等所願,我將信明賞罰”。也就是說,新君必須積薪為壇,燔柴祭天,才算完成新君合法即位最重要的程式,其他貴族不可再行廢舉之事。所以,阿保機的弟弟們即使大兵壓境,看到柴冊禮已經完成,也只好訕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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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契丹新君即位還要“捉認天子”。在行冊禮之前,找到九名與新君容貌相似的契丹大臣,與新君穿上相同的衣服,十個人打亂順序一起,再各自進入十個廬帳之中。其他契丹眾大臣,要在子夜時分,找出皇帝。當皇帝被認出後,要用契丹說:我不是皇帝。認出皇帝的人要說:你就是皇帝。如此推託三次,皇帝便說:是便是。然後皇帝出帳,行柴冊禮。

捉天子,只是柴冊禮的一個小環節,在契丹建國之後,柴冊禮又增加了其他環節,根據《遼史》記載,遼國皇帝中,除遼穆宗外,均有行柴冊禮的特別記錄。在契丹建國之前,部落的軍事首領夷離堇即位也需要行柴冊禮,後該項制度為皇帝專屬。

可以看出,契丹的柴冊禮又是祭告上天,又是聚集捉認,帶有明顯的舊式部落聯盟民主色彩,“議舉”代表著選舉,“捉認”代表著眾意,都是在極力說明,新君的產生,乃是天意所歸,民心所向。天意本是虛幻之事,無法求證,所以說到底還是為了說明,新君產生乃是民心所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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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契丹八部的舊制,可汗三年改選一次。阿保機任期屆滿之後,卻絕口不提改選之事,這才引起其他有資格參選的弟弟們不滿,引發了後面一系列“叛亂”。

實際上,早期契丹部落選舉,確實是八個部落的首領共同推舉,後面慢慢變為蟬聯,也就是連任。到了阿保機這一代,直接使用武力廢除舊制,不再讓位。誰來提出異議,要麼武力鎮壓,要麼以軍事做後盾,表演一出“改選大會”,也就是“柴冊禮”,但是選來選去,還是他自己。也就是說,柴冊禮只不過是契丹最高權力轉移的形式性的表演,誰來“當選”下一任可汗,早就確定下來了,那就是現任的可汗。誰要改選,就要先在軍事上壓制成功。像阿保機的弟弟們那樣,既沒有絕對優勢的軍事實力,又沒有把握住柴冊禮的套路,自然只能被阿保機呼來喝去。

當然,這種虛假尷尬而又正式嚴肅的“改選”,不止阿保機一人,更不止契丹一家。只要在軍事暴力上佔據了統治地位,一切君位改選都將只是一場表演。柴冊禮從一個決定君位人選的議舉,變成了一個軍事首領的兼職儀式。契丹皇帝傳至第六代遼聖宗耶律隆緒時,因為聖宗繼位時年少,由承天太后蕭綽掌權執政,韓德讓為顧命大臣。但是聖宗皇帝加冠多年,仍沒有獲得實權,直到太后感覺年日不多大限將至,才歸政於聖宗。聖宗皇帝這才舉行了柴冊禮,而彼時,距離其即皇帝位已經過去27年。在這27年裡,聖宗雖然已經即位,但是沒有獲得實權,自然也就舉辦不了兼職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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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丹的這套虛假又正式的儀式,在中原王朝叫做登基大典。名稱雖不同,內在邏輯卻是完全一樣。那就是實際權力者,為了獲得至高無上的尊號,利用傳統的虛禮進行加冕,來完成自身統治的合法性。在這套虛禮上,卻又要做出百般推脫、謙讓的樣子,柴冊禮如此,登基大典上也要如此。群臣要三次勸進,新君要兩次拒絕,第三次才“勉為其難”的接受。這與“捉認”中的,群臣拼命“認天子”,皇帝推託說自己“不是皇帝”如出一轍。

清末民初,袁氏要稱帝,在登基大典上,專門請來“賢者”來推讓帝位,專有名稱叫做“揖讓禮”。袁氏先是拿著代表帝位的傳國玉璽交給朱明王朝後人,朱氏趕緊推辭;接著又把傳國玉璽交給清室後人愛新覺羅氏,愛新覺羅氏也不傻,也推辭;接著又把傳國玉璽交給至聖先師儒教“教皇”孔聖人的後人,孔氏也推辭。袁氏這才感慨:國民擁戴,感慚莫名。然後完成了這件“天知地知天下皆知”的執意謙讓又非他莫屬的皇帝即位儀式。

當時誰人不知,北京的軍政大權都在北洋軍閥手中,袁氏又是北洋的首領,擁有絕對的統治權。所以無論袁氏如何謙讓,朱明後人、滿清宗室、孔子傳人也不會有絲毫的猶豫,只會說“豈敢豈敢”。當然,同樣的事情,如果發生在實力相對均衡的人之間,就不好再搞這套虛禮了,因為對手可不只會說“豈敢豈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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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極突然駕崩後,滿清貴族在其靈前議政,準備推選出新君。當時皇弟多爾袞與皇子豪格實力相當,且都戰功赫赫,又各自擁有一派支援勢力,是當時新君的最主要人選。因為當時已經逐漸拋棄了“兄終弟及”而選擇了“父死子繼”的理念,所以眾人議論後,豪格以微弱優勢勝出,被 “選”為新君。

在即將而來的儀式上,豪格卻突然要學古代明君賢帝,謙讓了起來,說自己“福少德薄,非所堪當”。結果,豪格沒有等來群臣的三次勸進,自己也再沒機會兩次拒絕。本就不服氣的多爾袞,聽豪格這樣說,立刻跟道:“既然肅親王豪格威望甚淺,難孚眾望,又辭讓大位,那就另選他人。”眾人一時語塞,雖然都知道豪格是假意謙讓,奈何如此重要的場合,多爾袞避虛就實,就坡下驢,說的合情合理,根本無法反駁,只好剝奪了豪格的候選人資格。豪格的虛假謙讓,最後成了其痛失皇位且貽笑大方的毒藥。

謙虛辭讓,本是在世修身的美好品德,到了古代政治鬥爭中,卻最終淪為了裝飾品。越是獨斷專行,越是要說民心所向。越是巧取豪奪,越是要做謙虛辭讓。在政治角鬥場上,許多看似矛盾的場景,卻又是最真實的歷史細節。在後世看來,可能這樣欲蓋彌彰的自導自演,實在滑稽可笑。不過,古代專制獨裁者本著“缺什麼補什麼”的精神,依舊樂此不疲的上演著葉公好龍式的鬧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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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無論哪種儀式,只要沒有形成制約機制(哪怕僅僅是在上層貴族中),只要權力的來源還是軍事權威,那封建皇權就永遠只是軍事權的附庸,兩權之間只是因果關係,不是並列或者上下級關係。至於軍權到皇權的距離,就看大將軍是否著急,曹操不著急,他就不是皇帝,曹丕著急,他就是皇帝;司馬懿不著急,他就不是皇帝,司馬炎著急,他就皇帝。

在一定程度上,軍事權向前一步,就是皇權。區別在於,軍事權是世俗權力,是靠著個人能力和威望逐步形成,是一個人掌握一個暴力機器;封建皇權則充滿了神性,或者說是欺騙性,是君主一人透過暴力機器為後盾來統御天下臣民。皇權統治,是間接統治,是需要軍事暴力和官僚系統支援的。

即使如此,古代落後的條件下,仍然存在天高皇帝遠的情況,所以皇權統治,還需要“天命”和“民意”的加持。君主不光要用暴力支援下的政權來進行資源掌控,還要用謊言支援下的道德來進行輿論掌控。在這一套組合拳下,統治者左手真刀真槍,右手道德大棒,無論臣民,皇帝一開口,就是金玉良言,皇帝一閉口,就要山呼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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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底,在專制獨裁下,就個體而言,君主是刀俎,臣民是魚肉。這對力量懸殊的關係之下,本就沒什麼擁護不擁護,只有擁護這一個選項。就如同皇帝的即位儀式上,無論新君如何的謙讓,自貶,下面總要痛哭流涕的勸進。

在軍民合一的草原文明下,部落聯盟首領的選舉,其實就是選舉軍事首領。首領要帶領部族爭奪優質草場和水源,首領的能力關乎部族的存亡,其能力也會在爭奪戰中體現出來,反過來能直接決定其地位是否穩固。但是在士農工商的農業文明時期,君位的獲取,是軍事首領透過軍事對抗完成的政治權力的爭奪,一旦爭奪成功,背靠軍隊,其政治地位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因為兩種文明之下,首領與臣民的關係完全不同,一個是以上率下,一個是以下供上。這也就說,草原文明經不起折騰,必須透過部落來選出能力最強者。農業文明自給自足,加之官僚體制的慣性,皇帝賢良與否不是生死危機的事情,這就會消弭民眾關心政治的意志,也加劇了皇權的專制獨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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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制統治,本就是依靠軍事暴力,重新建立的一套血腥統治秩序。無奈,統治者們,偏偏要在這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爭鬥場上,現編出什麼法統、道統,偏偏要在這強權獨裁、鉗制輿論的登基儀式上,表演出什麼民主、開明。他們吃著專制統治的紅利,立著民主選舉的牌坊,裹著天下臣民的眾意,行著苟且齷齪的勾當。他們高喊著“天命”“民意”的口號,擦亮帷幕後面埋伏士兵的刀劍,慢等著互相謙讓又早已確定的大位,面不改色心不跳。

就是不知道,站在帷幕後面,埋伏了幾千年的刀斧手,腿痠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