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它應該是朝著太陽飛去了——如何面對痛苦|渡過

本文首發於公眾號“渡過”,ID:zhangjinzaibeijing。渡過公眾號由《渡過-抑鬱症治癒筆記》作者張進發起的精神健康公眾號,旨在科普知識,記錄案例,聯合患者、家屬,以及醫生、心理諮詢師等專業人士,共同打造精神疾病患者互助康復社群。

我想,它應該是朝著太陽飛去了——如何面對痛苦|渡過

文/

文/

江棠

江棠

01

時間彷彿靜止了

這是一家小小的中醫院,悄然隱蔽於小巷中的曲徑通幽處。它沒什麼特別的地方,不見可以誇耀醫術的牌匾和錦旗,只有若有若無的一縷縷藥香,從那醫院裡的小鍋裡飄到無人的小巷裡,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它靜靜的佇立在那裡,彷彿就算外面的世界車水馬龍,天翻地覆,它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去年,我來過這裡。如今再去,許久不見,一切如故。

經營這家中醫院的,是一對熱愛生活的醫生夫妻。小房間裡盡是些叫不出名字的古籍,一面牆上都是抽屜,裡面是各式各樣的中藥。他們不僅精通中醫,還研究哲學,熱愛音樂。

醫生說,世間萬物都是平衡的,我們都只是深處於宇宙一隅。如果我們的平衡被打破,就會患上各種疾病。中醫就是要透過藥物調節我們內部的平衡。自然界相互關係的一切事物和現象,都存在著相互對立的陰陽兩個方面,比如上與下、左與右、天與地、動與靜、升與降、晝與夜、水與火、寒與熱等。陰陽之間具有相互鬥爭、相互抑制與相互排斥的關係,世界在對立與統一中延續。未知與永恆,矛盾與衝突……

我細細地回味這些話,時間彷彿也靜止了。

或許身軀患疾的人,思維上也會更加敏感矯情。吊瓶裡的藥液一滴一滴進入血液,流入四體百骸中,我望著潔白的天花板,心裡莫名生出一種隨波逐流的無力。

生活好像一團迷霧,我在一團迷霧裡,遇見一些人,經歷一些事,換個環境,又墜入了另一團迷霧裡。

02

那些利刃留下的痕跡

在這裡,每日來治病的人只寥寥幾人,醫生們也清閒的很,每次給病人們針灸、調藥的時候,都會與病人們聊聊家常。病人之間也會象老朋友一樣聊天。

當我對面病床上的病人向我介紹自己是一名小學班主任時,我有那麼一瞬間恍惚。她親切得不像我印象中的班主任。

她說,每個孩子的性格都是不一樣的,或強勢驕傲,或內斂深沉,或外向開朗,或膽小怕事。她說,要更關注那些住在角落裡的孩子,因為越是不諳世事的孩子,越鋒利如刃,這把刃不僅自傷,還會傷人。

聽著這位來自小縣城老師細緻入微的話,我的心裡不免生出了一絲絲敬佩與溫暖,在我勉可修補的心中撒下溫柔的漣漪,一圈,兩圈……

那些利刃留下的痕跡,依舊刻在我心底最深處。

03

所有的光都碎了

自小我便愛躲在自己的天地裡幻想,可是環境容不得我幻想。我本性懦弱,不喜紛爭。這樣一個不善言辭、相貌平平、成績不佳、性格懦弱的我,成了壓力下大家最好的發洩工具。

小孩子打人很疼,無論男生女生,都想在我身上懟出個青印子,或在我臉上留下抓痕,而老師默許了這種行為。

我經常看見我的試卷被撕碎,或我走在路上,迎面扣過來一隻垃圾桶。最終我身上的傷疤被家長髮現,家長領我去找班主任調解,可最後班主任把我罵了一頓。她質問我憑什麼出事了來找她,不理解她的忙碌,質問我為什麼這麼多人單單欺負我,一定是我的本質不好。

小孩子永遠辯解不過大人。最終,我接納了她作為語文老師五年一次也沒提問過我,接納了她隨手就能用本子把我臉上的眼鏡打歪,接納了她縱容所有同學都可以扇我耳光的事情。我的家長從小就教育我不能打架,不能還手,還不能哭,要懂得謙讓。

可是我真的很難受,一方面自尊極強的我受不了天天進學校的打罵,一方面又受道德的約束不敢還手。五年,二十個春夏秋冬,白天面對恐怖的打罵,晚上面對家長的訓斥和深夜的噩夢。我十歲了,卻只有二十公斤。

不管是語言上的折磨還是身體上的侮辱都讓我崩潰。缺少老師的管制,在這個以成績論英雄的學校裡流血事件也發生過。班裡唯一一個跟我關係好的男生被另一個同學打到額頭上,鮮紅的血液止不住往外冒,我在旁邊看到了一切。

而令我印象最深的,還有更過分的事。

我已經不記得他的名字,時間已經走了很多很多年,我的思維一直都是無比混亂的。只記得他媽媽是一名清潔工,家裡不富裕。如果這樣的孩子沒有最拔尖的成績加持,或是給班主任送禮,那他也很難能好好生存下去。

那一天他闖了個不算禍的禍,不小心把鋼筆水弄到玻璃上去了。班主任知道了以後,讓他媽媽站在五樓窗戶的邊緣,沒有任何保護措施地把玻璃上的墨水擦乾淨。

我看得觸目驚心,屏住呼吸,覺得自己都快哭出來了,生怕阿姨出危險、而其他同學都在笑。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笑,是因為好玩嗎?班主任也是一臉輕蔑的笑,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媽媽一點一點在窗子外面擦玻璃。那個同學愧疚的哭了出來。這時他的父親也趕來了,還沒弄清楚情況,就隨手拿著一個鐵製的熱水壺朝他腦袋上砸了下去。班主任還在笑。

也許是因為我能理解他的處境有多麼絕望,看見的這一幕讓我做了好久的噩夢。我還記得他從前也有考的非常好的時候,可是這樣三天兩頭被找茬、被罵被打,據說最後他自己也放棄了自己,不再去學校唸書了。

我就這麼渾渾噩噩的年捱到了小升初。但我仍然以為我認真學習就會有救的。我開始拼命學習,我慢慢開始變好,變的不那麼沉默寡言。一位英語老師也特別喜歡我,從此我就愛上了學英語,因為從來沒有老師這麼對我。她讓我覺得我是有用的,而以前哪怕是跟老師好好說上一句話都是奢望;她的鼓勵讓我彷彿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拼命學習,成績直線上升。

可我真的有救了嗎?你以為從前的噩夢這就結束了,我能好好度過初中時光然後考上高中?

不,那一切並沒有結束。班級100多個人中還有十幾個小學同學,都無一例外的見證過我不堪過,他們以為我還像以前一樣渾渾噩噩,可以隨便打擊。

上半學期還是好的,我遮蔽了一切不堪的話語專心學習,直到有一天我看見我的凳子為什麼反光,定睛一看,原來凳子上被撒滿了汽水。前桌女生笑盈盈轉過來,鄙夷的說,我乾的。我問她為什麼這麼做?她說,好玩啊。

你知道什麼是不把人當人看嗎?我的文具盒被密密麻麻寫了一大堆不忍直視的文字,我永遠在學校聽不到有人喊我全名,都是用骯髒字眼堆砌的外號,甚至在課上這樣叫我。

其實僅僅是這樣還不至於讓我徹底崩潰。由於一天到晚被捉弄的心力交瘁,我沒有精力上進了,最後那次考試我考了倒數第十。我回到家,想跟媽媽說我一直以來發生的事,可是她反問我為什麼只知道跟同學打架。最後那個一直對我很好的英語老師也皺眉問我,你怎麼變成這樣了?

這些事只是很小很小一部分。

所有的光都碎了。我已經不知道我是怎麼過來的了,不吃藥活不下去。

04

我不想放棄我的底線

從小我聽到的都是在說童年最美好,童年最快樂;吃虧是福;不要闖禍給別人添麻煩。我從小到大沒有人告訴我自己想要的東西要努力爭取;沒有人告訴我對壞人善良一文不值;沒有人告訴我童年最詭異,童年最惡臭。我想,如果我從一開始就學會拒絕,學會反抗,當時會不會是截然不同的下場?

我知道不會有這個如果。我天生軟弱從不會拒絕,這種怯懦與生俱來到骨子裡,我是天生會考慮別人的人。父母也教我要忍讓,吃虧是福。沒有人教會我怎麼處理維繫真正舒適的關係,沒人教我要維護自己的尊嚴和利益,沒人教會我不舒服時要學會拒絕。

從負隅抵抗到冷靜旁觀,我這個天生怯懦的人一路摸爬滾打,磕磕絆絆才走到今天。所有的道理都是我在一道一道傷痕之下頓悟。我不想放棄我的底線,我的道德約束,我的純真與美好,可是世界不會因此就放過我。

他們告訴我痛苦使人成長。不是的,成長來自你痛苦之後的思考。

05

成長來自你痛苦之後的思考

屋子裡漸漸變得靜謐。良久之後,所有人才回過神來。

醫生驚訝於我的面不改色,就像敘述別人的故事一樣講述自己的事。他說如果換成另一個人,這種事提一下都不可能,她當場就會崩潰,連點滴都不能打。

我太平靜了,平靜得讓他們吃驚。

我從來都只講開心的事,痛苦的事使我混亂,於是我選擇性失憶。我一向是不屑於把我的痛苦拿出讓他人看的,我怕矯情,怕看了更難受。這次是第一次。

有時我也在恍惚,感覺在我身上發生過的一切都不真實。現在身邊的人對待我的態度與小時候截然不同,他們友善地對我,和我平等地對話,甚至還有偶爾的讚賞,令我感到如此不真實。

他們也長大了,長成了和我一樣懂事的人。我甚至會因自己將那些事記得太清楚而感到對他們愧疚。曾經的那些不愉快的事,他們都已經忘記了,彷彿只在我心裡化為了一座座墓碑。而如今,墓碑也漸漸被風化的不見文字。

但我知道,它並非消失不見了,只是越埋越深。

很多時候我提起筆,可是想想又放下。一切恍若隔世。偶爾我會想,這些事是真正發生在我身上的嗎?還是,現在的我和曾經的我根本就是兩個人,只是我們擁有共同的記憶?

如果我能跟著時間繞一個彎,回到她身邊,我會不會給她一點點安慰,給她一點點鼓勵?我知道在那種情況下鼓勵只會顯得更蒼白徒勞,但我還是要告訴她:會好起來的。

我慶幸直到現在我都清醒,沒變成我最討厭的那種人。如果我真的變成了那樣——直到那時候,我也許才會需要跟她說抱歉。

當然,我也有心陷囹圄找不到出口的時候,會認為一切痛苦都是由於當事者能力不足所致。如果我更好,會不會就沒有人看不起我;如果我更強一點,會不會不再遭受欺騙;如果我更小心,我是不是就不會有那些回憶……

可是我後來終於明白,無論找何種原因,都是作繭自縛。拿拳頭砸牆,越痛越砸,越砸越痛。我們終要學會接納自己,接納這個世界。

不利條件不僅僅是因為當事者能力不足,不利條件僅僅是不利條件,無論多強的人都會遇到不利條件,重要的是經歷過後的感悟。

這個世界裡矛盾和衝突永恆存在,誰都沒有錯,有天就有地,有陽光就有陰影,萬物在矛盾的共存中延續。我知道,也許我們不會戰勝它,可是,終有一天,我們會與自己和解。

即使會遭受這些苦難,如果可以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遇見該見的人、經歷該經歷的事。

我不躲不逃,不鎮壓也不強求。我明白這是我要經歷的。

隔壁緩緩飄出一縷藥香,穿過房簷,穿過屋子,穿過我們每一個人的臉龐,最終飄出窗外。

我想,它應該是朝著太陽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