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我們想甩掉孤獨的念頭,正如同當年想甩掉那些侵犯我們隱私的念頭,甚至更為強烈。

作者 | 宋爽

近代以來,“孤獨”一詞幾乎從未被視為褒義詞。和“獨處”不同,孤獨意味著陷入某種被迫的、難以改變的情感狀態,而獨處則很可能是個人選擇的結果。

然而,現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正面臨不得不獨處的尷尬局面,這無疑加劇了孤獨感的盛行。從工業革命時代開始,人類的生活大量依靠機器和科技,而到了21世紀,人際關聯的必要性已經被極大減弱——換言之,誰離了誰都能活得不錯。

當代生活讓獨處不僅成為可能,更成為一種必然。事實上,從更為殘酷的生物學角度而言,生物一旦不在利益上需要彼此,就會導致分離。

北極熊幼崽在3歲時獨立,知更鳥的幼鳥在孵化後12—15天便離巢,海龜從出殼日起就獨自遊向大海——這一切都建立在獨立成為可能的必要條件之下。

人類社會也是如此。19世紀,只有1%的英國人口靠自己生活,這一數字到2011年變為31%,約800萬人;在中國,家庭成員之間的“捆綁”早已不如從前,從上世紀90年代起,隨著城市化程序的加速和房地產行業的崛起,兄弟姐妹之間為了爭奪家產而反目成仇的例子比比皆是。

更為直接的例子,則是女性在家庭地位上的革命性改變。過去,當女性仍需要男性供養家庭時,女性提出離婚的機率幾乎為零;現在則今非昔比——最高人民法院離婚糾紛司法大資料專題報告的資料顯示,2016年1月1日至2017年12月31日,在全國離婚糾紛一審審結案件中,73。4%的案件原告為女性。

獨立,尤其是經濟獨立,是當代生活的重要價值和行為準則。我們幾乎可以這樣認為,一旦獨立成為可能,那麼分離則成為選擇(之一);相反,無法獨立則意味著依賴關係的持續存在。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孤獨傳:一種現代情感的歷史》

[英]費伊·邦德·艾伯蒂 著

張暢 譯

譯林出版社,2021-5

英國學者費伊·邦德·艾伯蒂(Fay Bound Alberti)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她在著作《孤獨傳:一種現代情感的歷史》中指出,孤獨是一種現代情感,孤獨觀念的演變史,也是人類文明的發展史。

在艾伯蒂的定義中,孤獨是一種意識和認知層面的疏離感,或者是與有意義的他者相隔離的社會分離感。“孤獨是一種情感上的匱乏,關乎一個人在世界當中的位置……而每當個人與世界之間存在斷裂時,孤獨便茂盛生長。”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文明之疾”

艾伯蒂發現,“孤獨”一詞在19世紀之前很少出現,即使出現,也是“帶有神性的、褒義的色彩”。不論在西方還是東方的宗教和哲學中,獨處、自省都絕非壞事,而是備受鼓勵。

19世紀之前,人們認為孤獨是一種宣洩,“一種暫時逃離人類同胞的方式”。而在工業化之後,孤獨才被描述為一種孤立狀態。“以前人們確實使用了孤獨這個詞,但他們的意思是獨處。”艾伯蒂寫道。

到了19世紀,西方醫學就情緒和心理健康發展出專門的學科,孤獨成為廣受重視的病徵。也正是在那個時期,世俗主義興起。當時的文學家,諸如夏洛特·勃朗特、安妮·勃朗特、喬治·艾略特、托馬斯·哈代,都在撰寫孤獨的女性,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則描繪了工業革命之後型別更為廣泛的孤獨——有趣的是,這些“孤獨作家”都來自英國。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電影《海上鋼琴師》劇照。

但當另一位英國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出現時,她一反前輩的慣例,改寫了孤獨的涵義,尤其是孤獨對於女性的意義——發現自我。

文學批評家特里·伊格爾頓認為:“自我只有在遠離世界的時候才會顯現,弗吉尼亞·伍爾夫堅持要有自己的房間,但當時只有中上層階級才能負擔得起。”

艾伯蒂接受《連線》雜誌採訪時表示,透過尋找孤獨,女性作家找到了一種遠離家庭的方式。

很大程度上,孤獨對於伍爾夫時期的女性是一種特權。若不是出身優越或者嫁入豪門,女性只能在孩子、丈夫和廚房中周旋。女性只有逃離繁冗、瑣碎的家庭生活,才得以成為獨立的個體。

艾伯蒂寫到,在過去,孤獨屬於富裕的男性(絕大部分),它是有產階級、地主、貴族、王室以及成名藝術家的專利。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畫家愛德華·霍珀的畫作Sunday(1926)。現如今,越來越多的人正面臨不得不獨處的尷尬局面,這無疑加劇了孤獨感的盛行。

只需對比一下唐頓莊園中住在陰暗地下室的傭人們,“專利”這件事就易於理解了:下人們像鯡魚罐頭裡的鯡魚一樣,十幾個人擠在一起準備餐食,睡在主人浴室那麼大的房間裡,不時被優雅的搖鈴聲敦促著去泡馬黛茶——顯然,他們還沒有資格感受孤獨。

因此,孤獨是不帶有狼狽意味、不會因為獨處而被催促的,它需要財富以及財富所創造的閒適作為基本保障。

和肥胖一樣,在鬧饑荒的時代,無論肥胖基因如何強大,胖人都無從誕生。艾伯蒂認為孤獨和肥胖都是“文明之疾”,“是一種慢性的、病理性的狀態,與我們在工業化的現代西方社會中的生活方式息息相關”。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孤獨成為社會問題

據英國醫學雜誌《柳葉刀》以及日報《每日郵報》報道,英國正在經歷一場孤獨流行病。

作為老牌“歐洲孤獨之都”,英國人對孤獨這種並非撕心裂肺但又沁人心脾的情緒並不陌生。英國《塞恩斯伯裡健康生活》(The Sainsbury‘s Living Well Index)報告顯示,近一半的英國人每月只與家人和朋友社交一次或更少。這個報告為近年來英國社會的總體圖景提供佐證:日益嚴重的社會脫節感和孤獨感,工作壓力和過多的手機使用時間,讓許多人面臨嚴重的心理危機。

2018年1月,雷西·克勞奇成為英國第一位“孤獨部長”。時任英國首相特雷莎·梅表示,數百萬人遭受孤獨的侵擾,是“現代生活的可悲現實”,政府必須向孤獨發起挑戰。

種種跡象表明,孤獨不僅是私密的個體經驗,更是宏大的社會問題在個體身上的對映。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2021年6月2日,英國倫敦,薩奇畫廊舉行《JR 編年史》的媒體預覽會。(圖/ 視覺中國)

“孤獨在21世紀成為一大問題,一個關鍵的原因就在於,它與更廣意義上的社會、經濟和政治危機休慼相關。”艾伯蒂表示,孤獨一直被性別、種族、年齡、環境、宗教、科學甚至經濟等社會問題塑造。

另一方面,消費主義再次被提及——艾伯蒂認為消費主義和孤獨之間的關係難捨難分。“越是孤獨的人,他們就越渴望物質的存在,因為他們都在尋找意義。但矛盾的是,我們擁有的東西越多,我們就越孤獨。”

但事實或許並非如此,誰也不能肯定,物慾更少的人就一定擁有更多的滿足和充實感。艾伯蒂這一觀點的問題在於它無法被佐證,且或多或少陷入了政治正確的陷阱。

事實上,一個人的物慾,並不能導致這個人擁有更多或更少孤獨感。其因果邏輯正相反,孤獨感會激發或削弱物慾,它要麼讓我們需要更多的關注,要麼讓我們壓根不想被看見。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魯濱遜從不曾抱怨缺乏陪伴”

孤獨難以名狀,它不是一種確切的、單一的情感。艾伯蒂將孤獨描述為“情感的叢集”,其中混雜了憤怒、怨恨、悲傷、嫉妒、羞恥和自憐。

值得思考的是,不同於嫉妒、憤怒、悲傷和憂鬱等情感,孤獨在人類情感史中幾乎從未擁有一席之地。

艾伯蒂認為,孤獨並未被歸入“六大”情感——在美國心理學家保羅·埃克曼的著作中,這六種情感分別是厭惡、悲傷、幸福、恐懼、憤怒、驚訝。它們均與我們的面部表情有關,而面部表情往往是識別情感最有利的證據。

和以上六種情感相比,“孤獨的表情”難以分辨,它既可以表現為放聲大笑,也可以是憂傷、麻木或空洞的。

儘管孤獨越發得到重視,但直到上世紀最後25年,社會對這個問題的認識仍然有限,科學研究也少得可憐。

約瑟夫·哈羅德·謝爾頓(Joseph Harold Sheldon)在1948年出版了關於孤獨的最早研究著作;大衛·理斯曼(David Riesman)1950年出版的《孤獨的人群》(The Lonely Crowd)一書進一步提升了孤獨在學術界的地位;1966年,披頭士樂隊在《埃莉諾·裡格比》這首歌中塑造了“孤獨的未婚老人”形象,成功地捕捉英國老年人的孤獨感,並引發熱烈的公眾反響。在利物浦街頭,“埃莉諾·裡格比”雕像旁邊的銘牌上寫著:“獻給所有孤獨的人。”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孤獨的人群》

[美] 大衛·理斯曼 著

黃鈺霞 譯

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20-6

現在的情況也不容樂觀。孤獨是如此隱匿,它不只存在於獨居老人和出租屋裡的年輕人身上,也隱藏在家庭主婦愉快的笑容背後、日理萬機的公司高管回家前的半個小時車程裡。沒人知道別人的痛點,而讓情況變得更糟的是,人們對隱私的保護欲逐年上升。

情況正變得令人惱火,我們大肆慶祝自己終於脫離農業社會的種種束縛,女人可以隨時離開她們的男人,自己供養自己;七大姑八大姨在村頭CBD的竊竊私語,早已被十年沒見過的隔壁鄰居替代;再也不用應付那些事兒多的親戚,你們人生中最後一次見面早已是幾年前。

不幸的是,很多事都是從千呼萬喚開始,以一句“趕緊滾蛋”結束。我們想甩掉孤獨的念頭,正如同當年想甩掉那些侵犯我們隱私的念頭,甚至更為強烈。

但一切終究回不到從前,始作俑者就是我們獨處的時間因為科技、城市化程序、社交禮儀、智慧手機等因素大幅增加,而且多到超出我們的需求。

當然,有一些人並不全然符合人類社會動物的基本屬性,他們需要獨處,並且甘之如飴。

特里·伊格爾頓認為,“孤獨的人覺得需要陪伴,而想獨處的人則尋求逃避陪伴”。在他看來,那些釣魚者、隱士和浪漫主義詩人選擇獨處,且不會感到被遺棄,他們稱自己為“自我的伴侶”。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電視劇《生活大爆炸》截圖。

另一方面,伊格爾頓對於艾伯蒂的理論並不全盤接收,他認為,普遍的孤獨感算不上新鮮事,而現代生活也不是造成孤獨流行的元兇。“二戰”之後,越來越多的男女決定獨居,“因為這麼做是可行的”。而一些社會學家認為,孤獨感的增長缺乏可靠證據。

“同樣值得懷疑的是,”伊格爾頓寫道,“艾伯蒂認為所有的情感狀態都是性別化的——那麼從山上摔下來的時候,女人和男人的反應真的不一樣嗎?”

伊格爾頓不認同艾伯蒂將性別政治化的言論:“艾伯蒂‘一切都是政治性的’的說法有可能使‘政治性’一詞失去實質意義。”

但他也承認,即便如此,艾伯蒂的研究仍然是“富有同情心且範圍廣泛”的,“它(《孤獨傳》)大膽地宣稱孤獨是在1800年左右發明的,這或許有助於解釋為什麼魯濱遜從不曾抱怨缺乏陪伴”。

本文首發於《新週刊》591期

原標題:《孤獨傳》:在過去,孤獨是富裕男性的專利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

原標題:《不看這本書,不足以談論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