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土故人——戈戈茶話

故土故人——戈戈茶話

父親從鄉下老家打來電話,隔著七八十里,我都能感受到電話那頭,喧譁的嘈雜和濃濃的酒味。我明白,這個時候,是萬萬不可和他頂撞的。在縣城,他能小心翼翼地和兒子說話,甚至還能為安一個馬桶或是蹲式便器和家人商議幾句,但在鄉下,那就是他的主場,他說了算,特別是在和一群老友喝了幾杯以後,更是不可忤逆。似乎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找回年輕時的決斷和果敢。幾十年了,我們這對父子,就好比一對冤家,講著講著,常常就會鬥氣。用母親的話來說,是八字不合,得隔遠點。自然,每次鬥氣,受內傷最嚴重的,還是父親。因為我發現,起先的時候,他只是眉頭皺了又皺,但漸漸地,他的言語,已不再犀利。漸漸淡言寡語的父親,漸漸蒼老的父親,讓一家人感到難以適應。所以,我心裡倒是希望他時不時有一個爆發。就比如現在,一聲斷喝:明天,給老子回來!幾乎就沒有商量的餘地。

當然,父親的命令,不可能毫無因由。家住田灣頭的餘二哥,打算在廟上那片石旮旯地栽樹,要我回去,大概就是想當面聽聽我的意見,或者,提一些建議吧。

父親說的廟上,在老家算得上是個“奇葩”——老家多山,本不足為奇,但奇就奇在,這裡的山,不是一座一座,而是一叢一叢,如筍如柱,就像被急慌慌趕來,一個驚嚇,一個趔趄,突兀兀就立定在那裡。在國畫家筆下,山色如黛,一簇一簇,可謂美景,但在老家人眼裡,那就預示著這裡土薄地瘠,鳥不拉屎,毫無價值。所以,他們對石林的另一種解讀,叫石旮旯。

說來也怪,就在這峰林遍佈的窩凼之中,竟建有一寺,稱回龍寺。寺與廟,古來就有區別,但老家人眼裡,寺就是廟,廟就是寺。或因此,年長月久,就把這裡稱為廟上。據老輩人講,寺廟規模,較為宏大,正殿偏殿,就有多間,一度以來,香火不絕。鼎盛時期,還吸引了織金、平壩等遠地香客。在民國《清鎮縣誌稿》上,我還找到了此寺的記載,但究竟建於何時,卻不得而知。不過,一個確鑿的事實是,外公家“和尚田”那一壩田,就是當年寺廟的田產。由此料想,寺廟的規模,應該不小。但不知何故,至民國末,香客漸凋,難以為繼,僧人遠遁,廟遂荒蕪。上世紀五十年代,流長興建大倉,所用石料,皆取自回龍寺。

故土故人——戈戈茶話

許是曾建有寺廟之由,抑或是節約土地之故,廟上一地,漸成寨中老人百年歸天的居所。何故?我想,源於後者的因素應該要大些。我不懂堪輿,但肉眼觀之,一個石旮旯遍佈,“火風”瀰漫的地方,能有多好風水?唯一的解釋,就是死人莫與活人爭地,畢竟,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要吃飯,還得靠腳下這幾畝幾分地。

我不知道今天說起吃飯,還能有多少人去關注,畢竟,身邊鬧嚷嚷的聲音,都是要減肥、降脂。但是,看看祖輩、父輩走過的路,哪一個人,不對吃“糠糙菜”“蕨根粉”“九層皮”有著刻骨銘心的記憶?由是,我彷彿可以想象,當年外公分得“和尚田”那一壩田後,一家人該是如何的歡欣。那可是一壩好田啊,一年兩季,旱澇保收。一條溝渠,在壩子一側,四季流淌,收放自如。割了谷,稍稍打理,又可以種油菜、麥子。據說當年分田,家家戶戶,都想要這壩田。無奈之下,隊長採取了最無奈也最公平的辦法:“拈鬮”。我想,不苟言笑的外公,在得知結果後,一定會嗬嗬嗬大笑三聲,然後,做上一桌好飯,在堂屋中供奉的土地菩薩面前,虔誠地點上三炷香,作上三個揖。

但廟上那一帶,確乎就很不盡人意了。由於土地瘠薄,一過六月,天干地裂,地裡的莊稼,一片片卷葉、乾枯。老家話說,這是遇到了“火風”。儘管人力無法與老天爭鬥,但還得要認真侍候著。懶一懶,少一碗,哪怕最終只能回收點“瞎米米”,但總比顆粒無收好吧。但我卻遭不住了。天干風燥,薅不了幾窩苞谷,嗓子就冒了煙,於是就嚷著要去老鍾家找水喝。嚷也只能嚷著,這裡距老鍾家,還有一小段路程呢。於是思想又開小差,想當年廟裡的和尚,究竟在那裡挑水。石旮旯地裡,記得有個地方叫“一碗井”,這也許就是這片旮旯唯一的水源了,但那一碗,夠用麼?想著想著,嘴裡不禁唸唸有詞: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屙尿吃……正自神思恍惚,“啪”一聲響,臉上一陣火辣火燒。回頭一看,老爹那冒火的目光,殺得死人!

故土故人——戈戈茶話

和餘二哥一樣,老鍾也是個代課老師。“代課”這個詞,就像今天已不再薅二道苞谷一樣,退出了歷史舞臺。但在當時,他們就是一個特別的存在,進了教室,他們是先生;挽起褲腿,他們,就是農民。老鍾一家,住在廟上一側的大沖頭,且獨門獨戶。離群索居倒也罷了,但他們家那土牆房,卻建在一塊斜面生長的光溜溜的石板上,看著,又矮又懸,很是奇怪。什麼原因?我不敢問,因為他是我的老師,教我們自然。那時候,老師在學生心中,講話比爹媽管用,學生根本不敢“掉歪”。更何況,老鍾還有個性,喜歡揪學生耳朵,揪也就罷了,還要原地轉上一圈。我雖沒被揪過,但要我去問他們家為啥不“合群”,借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

雖不敢和老鍾討論家居是否合理,但每次下地,幾乎都要去他們家討水喝。但幾乎每次,都碰不到他。倒是他那從河對門織金縣娶過來的媳婦,模樣乖巧,每次,都遞過來一大瓢。臨走時,她還不忘來一句:等哈嘛,等老鍾回來,在家吃飯。這是客套話,不可當真。外公就曾教育過我:吃人家一頓,人家就少了一頓。實在萬不得已,記得吃人三餐,還人一席。

但是,真正讀懂老一輩,已是十多年以後。這時候,我已調往縣城。一個偶然因素,我們一行,到了羅甸大關。那一片嶙峋怪石,不正是老家廟上那山旮旯的翻版?在這裡,一位姓羅的老人,帶著大家,劈石墾土,興水利,造良田,硬是把一片惡劣的山地,變成了一個聚寶盆。老人的壯舉,被賦予了一個具有時代特徵的名詞:大關精神。

我突然想起了外公當年請楊老先生在堂屋正中寫下的那副對聯:土中生白玉,地內出黃金。想起了外公佝著腰桿,在“和尚田”水溝一側,一年一年,不厭其煩地打著樁樁,目的,只為預防著過往的牛兒,突然來上一口。自然而然,我又想起了老鍾家那偏偏歪歪的房子——是啊,一個自然條件艱苦的地方,又何必再去爭佔那好比黃金白玉一般的土地!

故土故人——戈戈茶話

只可惜,在我明白這道理的時候,外公和外婆兩位老人,已靜靜地安眠在廟上的石旮旯地裡。生前,口朝黃土,虔誠躬耕,只為養活一大家子;死後,也不願落一聲罵名,佔用一塊好土良田。

站在山樑子上,看著日漸佝僂的父親,我又想起了當年他給我的那一巴掌。那一巴掌,火燒火燎,真痛啊,但父親,卻在我們的不知不覺中,一年年老去。起先的時候,手痛腳痛,再後來,已扛不起犁頭靶子。他急啊,一急,就忍不住打電話問我:咋辦?我說,進城吧,也不去缺你們一口吃的。一聽,更為潑煩,一聲怒吼:你娃兒懂個屁!

倔強的父親,到後來終於少言寡語。他也看到了,進城的趨勢,擋不住;田土的荒蕪,擋不住。一個孩子在外,一個月的收入,差不多就是在家半年的艱辛。有更舒適的日子,又何必在家死死守著那一畝三分地!

餘二哥也已退休,爭氣的兒子,在縣城修起了幾層樓房。按說,他的日子,算得上無掛無礙樂逍遙了,但他卻一遍一遍地說,心裡就好比丟荒的土,長滿了草,不做點什麼,心頭不安逸。想來想去,就想在廟上的旮旯裡,栽點樹,不為別的,就為了一份踏實、一份心安。

對餘二哥的想法,我當然舉雙手贊成。便打趣說:十年樹木,興許十年後,這裡成為一個小石林景區也說不定。若如此,你老哥就厥功至偉了。一席話,聽得一眾人哈哈大笑。

只可惜,口渴的我們,找了半天,還是沒找到“一碗井”。便決定,去老鍾家。當然,不僅僅是討口水喝。這老先生,估計也快退休了。幾年前,他在老房子旁,新建了一幢房子,白牆白瓦,亮堂得很;房前屋後,園子青青,除了種時蔬,還栽了好多橘子和萬年青。一家人,還養了一大群土雞。

對,今晚,就潑他殺只雞。別說,那真正的土雞的味道,好久都沒有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