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姜夔，也許你不知道他的名字，但是很可能讀過他的詞句：“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以前很喜歡，覺得回味無窮，簡單寫景，觸控到的卻是詞人說不出的冷寂低迴的心境。
姜夔其人，長相不俗，有人說他長得像婦人好女——漂亮的女人，有點陰柔。有記載說他：“人品秀拔，體態清瑩，氣貌若不勝衣，望之若神仙中人。”這樣看來，他相貌俊秀，挺拔偏瘦，白皙，乾淨，氣質超凡脫俗，看起來像神仙一樣灑脫，不染塵埃。若身穿白衣，騎上駿馬，鐵定是言情小說裡的“陌生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了。
何況他很有才華，是繼蘇東坡之後唯一的藝術全才。
他的詞藝術造詣頗高，開“雅騷”詞先河，詞意清空，如孤雲遠飛，去留無跡。他也是個音樂家。宋朝南遷後樂典遺失，他兩次給朝廷獻上音樂著作。他會自度曲，《暗香》《疏影》兩首詞，就是他在范成大家裡寫的曲、填的詞。
他的字也很漂亮，某寶上有他的小楷字帖賣，字跡挺拔端秀，灑脫而不凝滯，大概就是“字如其人”吧。就是這樣一位有才有貌的才子，卻是個大齡剩男，從沒修成過愛情的正果。
三十二歲，忘年交蕭德藻把自己侄女許配給他，這才有了一個家。三十多歲結婚，在那個普遍十幾歲就婚育的年代，簡直是“齊天大剩”了。可是這個妻子貌似跟他沒多深感情，他留下許多詩詞、序文，獨獨沒有一字提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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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也不是沒有女人愛。
二十幾歲，在合肥遇見兩個善彈琵琶的歌伎姐妹，郎才女貌，也曾情投意合，只是流水有情落花也有意，人世卻不成全。姜夔太窮了。十四歲作縣令的父親去世，他寄居姐姐家。雖然有才，卻沒有運氣，屢試不第。又不肯放低身段，不願意接受土豪哥們的資助買官，遂布衣終身。生活飄零困頓，自己口腹尚且無著，又如何養活他人？
宋朝南渡之後，整個社會光景大不如前，落實到個人，生活更加艱難。我們現代人的前途還常常需要靠高考改變，何況那個年代？讀書人除了做官，也幾乎沒有別的出路。
合肥姐妹苦苦等了又等，終於敵不過年華漸老，另嫁他人是唯一的命運。這成了他一生的心結，他許多次寓居合肥尋覓舊夢芳蹤，這也是他無數次夢中醒來，輾轉無眠的理由。他詞作的四分之一近二十首都是為她們而寫。
王國維欣賞姜夔的意境高絕，格調超凡，蟬蛻塵埃，卻恨他的詞境界不高，氣象不開闊，始終隔了一層，終不能成為第一流詞人也。
他唯獨欣賞的一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也是寫的合肥情事。
王國維說姜夔：白石寫景之作，如“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訊息”，雖格韻高絕，然如霧裡看花，終隔一層。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病，皆在一“隔”字。北宋風流，渡江遂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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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說到一“隔”字，深有體會。有一知名網友，純寫自己個人生活與情感的帖子，文字跳脫潑辣，靈動活躍，贏來無數追隨者。
還有一網友，文字清新瑰麗，用詞遣句與眾不同，似有無限深意，也有一小眾人深愛之，玩味不已。然而在公眾號上卻迴應者聊聊。編輯惆悵地說：曲高和寡呀。
我感覺，還是一隔字。後者文字雖妙，卻叫人摸不透他真正想表達的思想與感情，“如霧裡看花”，想追尋卻已經如孤雲遠飛，抓不住，不像前面那位，直面困頓，直抒胸臆，常常有震撼人心的效果。
看到一朋友回憶小學的文章，我也想起兒時的一些事情，寫了一篇，其實是想說年華之嘆，免不了涉及到老師，可是對老師的回憶實在不多，寫完幾段便戛然而止。好幾個朋友問：沒寫完吧？有人說，結尾太倉促。其實於我，因為記得的著實有限，又不想矯情虛構，又不想流露太多個人現時的傷感，於是倉促擱筆。
這也應了靜安先生闡述的隔字。前面鋪墊得夠了，後面卻轉了個彎，沒有延續、加深前面的情緒，於是不能給人酣暢淋漓之感，與讀者終隔了一層。扯遠了。卻也不是沒有關係。
一是說明姜夔的文字不能直抒胸臆，表達感情遮遮掩掩，不痛快。二例說明姜夔的文字格調雖高，思想和情感尚欠了些深度，境界也只能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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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靜安先生又把他和蘇東坡比較，說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姜夔號白石道人，入世無門，也尋求出世解脫。他喜歡遊山玩水，興之所至，會玩失蹤，獨自跑到無人的幽僻處遊玩，興盡方歸。他詞中高渺的格調，也是為了表達自己不沾俗世塵埃的品格吧。然而他始終未曾看透，沒有蘇東坡深入思考所尋求到的真正的曠達和解脫：“也無風雨也無晴”“吾心安處即吾家”。
他的情，也終是淺的，薄的，纏綿悽婉卻缺少深刻濃烈。
說到底還是太窮了哦。
最可憐可悲的事是小紅。
小紅是范成大的家伎，姜夔在他家住了個把月，作了《暗香》《疏影》後，前副丞相大人很高興，一高興就把小紅送給了他。姜夔也很高興，回家路上寫了不少詩，其中有“小紅低唱我吹簫”的名句，想來他枯寂的心靈也是歡呼雀躍的，如久旱逢甘霖吧。可是太窮了，養不起自己的人，也養不起姬妾。最後，姜夔把小紅賣給有錢人。小紅哭著不肯離去。他跪下求她：賣了你，我就有錢換米吃飯了。
……這是真的嗎？
夔迷們不願相信……
有一點卻是很明確的，小紅後來的確嫁了別人，也許是賣，也許是嫁，反正都是因為養不活。他死後朋友的輓詩有寫“幸是小紅當嫁了，不然啼損馬塍花”。
卑微的生活，難以孕育曠達的境界。羸弱的朝廷、凋敝的民生，不能滋生開闊的胸襟。人生除了在他人施捨救助裡求生，沒有出路。
精神除了藝術創作，無以振奮。夾縫裡的淒涼一生，能保持最基本的顏面、一縷不被戳穿的體面，已是不易。即使是天才，也只能到此為止。
靜安先生，又何必苛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