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梅,榮耀背後丨百家故事

張桂梅,榮耀背後丨百家故事

今年,又將有150個女孩,從華坪女高走向大山外面的世界。

而64歲的張桂梅,已經開始為下一屆學生做準備。

“我不知道我還有多少時間,現在還能動,我想做點事。”

一批又一批大山裡的女孩,一代又一代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待到山花爛漫時,她在叢中笑。

張桂梅,榮耀背後丨百家故事

過去一年,張桂梅的故事廣為流傳。作為全國第一所免費女子高中的創辦者,12年來,她將1804名女孩送出了大山。時至今日,到訪的媒體沒有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少,趕上採訪密集的日子,張桂梅會提前到醫院打一針,以免中途倒下。她盡力以飽滿的狀態迎接每一位到訪者,因為名氣能為學校帶來更多關注和資助。

華坪女高教學樓的一樓貼滿捐款人的名字和捐款數額,每當有女孩不聽教導,她就會指著牆上說:“姑娘,你要好好讀書,要不然對不起那些幫助我們的人。”

但是,學校裡的老教師記得,從前的張校長遇到類似的情況,會帶著女孩去家訪,當著她父母的面厲聲訓誡,不會如此溫和。

這或許是歲月給人帶來的變化,但張桂梅彷彿並不自知,仍舊日復一日地奔走著。

她說,只要她能動,女高就不會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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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這一年,華坪女高的辦公室主任有時一天要接上百個電話,電話那頭除了社會各界的問候,還有許多其他聲音,其中不乏先進的教育思路,比如“獨立思考”云云。然而,在這片土地,外來的理念會遭遇水土不服。

早在2011年,張桂梅曾借鑑外面的重點高中,決定將每節課從45分鐘延長到一小時,規定老師只講半小時,剩下半小時由學生自主討論,藉此培養學生舉一反三的能力。但問題很快出現,她在教室旁聽,發現討論什麼的都有。

女高學生基礎差,所以“即使給她們足夠的時間,也只會在課堂上聊天”。兩個月後,張桂梅叫停了改革,失敗讓她更加堅定了“苦學”的教育理念。

在華坪女高,學生們的睡眠時間比著名的衡水中學還要少2個半小時。

每天凌晨5點15分,張桂梅會打著手電筒,將5層教學樓的樓道一一點亮,而後站在二樓,手持喇叭,催促學生跑步進教室。吃飯的時間經過她的嚴密計算,被壓縮到10分鐘,每到飯點,她便會坐在食堂裡計時:一分鐘能有30個學生打飯,159人5分鐘能全部打完,最後一個學生也能有5分鐘吃飯時間。

為了加快遞碗的速度,張桂梅不允許學生就餐過程中說話。她還要求食堂飯不能太燙,也不能過涼,菜炒出來,要及時扣上鍋。

為了節省時間,女高學生去縣醫院看病不需要排隊。有醫生聽說吃飯只花10分鐘,向張桂梅抗議學生壓力太大,還有人罵她沒兒沒女,不知道心疼別人家孩子,張桂梅毫不在意,“只要不傷害她們,對她們有意義,就這麼幹。”

一天的學習直到深夜12點20才會結束,老師們在晚自習前、後一小時內都不得離校,要給學生義務答疑。雖然不算作課時工作量,但像上課一樣嚴格考勤,不出席就算曠課,進行處罰。

晚自習教室裡的女生都穿著拖鞋,是為了讓她們回去就能躺下休息。

有的女生愛乾淨,早上4點就起床洗漱。張桂梅於是將水停用,只在上午5點半到下午6點間放水,逼著學生休息。

張桂梅,榮耀背後丨百家故事

宿舍熄燈後,張桂梅會站在樓下,拿著喇叭,來回掃視,按照規定,宿舍的門不能關,手機的光亮和細微的聊天聲,都會被她逮到。

有時,她看到桌上的日記也會拿起來翻。一次,張桂梅翻到一個女孩給一個男生寫的情書,她把女孩叫到面前,讓她停止談戀愛。女孩很生氣,說她翻日記違法。不分晝夜的巡邏是她的常態。

當她看到課堂上學生把書碼得高高的,在後面低頭照鏡子,會一股腦兒把桌上的書掃到地上,把鏡子直接砸爛。她是一個“堂吉訶德”式的人物,有著近乎苛刻的理想主義,做著旁人不可理解的事,因為心中有一份嚮往。即使是在學校資金最為短缺的那幾年,張桂梅也會每年拿出18萬去各個高中買試卷,開啟題海戰術。

有人說這種刷題方式不科學,她說:“我們不管科不科學,能考走一個好學校算一個。”華坪女高的學生,等不了靜待花開的“科學”。葉雲是第一屆女高畢業生,當年她的外公發現前來家訪的張桂梅身體不適,牽出了家裡的馬,馱著她走了幾公里陡坡。如今,葉雲成為麗江市永勝縣一所鄉鎮中學的老師,班裡學生的家境也頗為窘迫。

一次,一個男孩從宿舍上鋪摔下來,手骨折了。出院後的一天,葉雲見他在教室玩手機,得知是在校外賒賬買的,想到他的單親媽媽,氣得抄起了角落裡的笤帚。

那一瞬間,她從學生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好像忽然理解了當年張桂梅老師對自己的嚴苛——除此之外,她別無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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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坪女高有一則不成文的規矩:畢業以後不準回校。張桂梅說:“背那麼重的包袱幹什麼,一走不回頭才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別老想著我。”

但站在校門口向裡張望的畢業生從未減少。

去年,畢業多年的小萍回母校探望。張桂梅問小萍現在做什麼,小萍說,研究生畢業沒多久,剛到廣州一家研究院上班。

“‘人模狗樣’的,回來完全跟原來不一樣了,氣質完全都不一樣了。”張桂梅帶著揶揄的口吻,但笑得欣慰。

當年,小萍只考上專科,把她“氣得半死”。這些年小萍進過工廠,在米線店端過盤子,一邊打工一邊複習,考上夢寐以求的研究生,生活費每月控制在300元以內,當兵的哥哥接濟一點,獎學金省著點花,再加上寒暑假勤工儉學,總算熬下來。

張桂梅聽到小萍的這些經歷,“一下,我難過死了,沒人幫她,在外邊吃了那麼多苦。”畢業生帶回來的,也不全是好訊息。

2011年,18歲的周雲麗考上大學,和姐姐揹著裝滿菜和雞肉的筐子當面感謝張桂梅後,走出華坪女高,踏上前往昆明的火車,大山外面的世界並沒有期待中友好,同學來自全國各地,周雲麗發現他們能歌善舞,自己沒有才藝可展示。舍友問她用什麼乳液護膚時,她還不知道乳液是什麼東西。

自己的英語口語,帶著蹩腳的口音,總是會在大學課堂上引來一陣鬨笑這樣的反饋是張桂梅不曾預想的。

張桂梅意識到,學校也需要與時俱進,她開始讓學生跳鬼步舞課間操、讓兒童之家的孩子吃漢堡、披薩,“免得出去讓人瞧不起。”

走出大山的女孩們,不可避免地被審視著過去,然而也有令人欣喜的改變,幾年前畢業的女孩成為了醫生,在距離學校不遠的縣醫院工作,每個月有五六千元的收入。

農忙的時候,女孩打電話指揮家裡該種哪些作物。“她家已經是她說了算。”

說到這裡,張桂梅的臉上堆著滿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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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年前,學校條件有所改善,張桂梅琢磨著為學生們置辦一套裙裝校服,耗費了很大精力挑款式、選搭配,生怕眼光跟不上潮流,索性把女教師都叫過來認真商量。

“小姑娘都是愛美的。”她懂女孩子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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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坪女高的裙裝校服1995年之前,她的丈夫還在,幸福還在,她也曾是個愛美的姑娘:“那段日子過得是不錯,穿紫色的皮鞋,很藍很藍的褲子,非常紅非常紅的衣服,經常舞廳進舞廳出。”

她不喜歡開例會,作為校長的丈夫就“包庇”她溜號……有時跟朋友喝醉了,丈夫就把她揹回家,進門的時候珠簾從頭上滑落,那是她一顆一顆手編的。

張桂梅與丈夫

1995年之後,丈夫的早逝,讓她心灰意冷。回到工作單位後,她申請把自己調往偏遠山區,希望可以躲起來了此一生。

在陌生的麗江山區,來自異鄉的女人本想用超負荷的工作麻痺自己,但很快發現了這裡的不同尋常之處。

班裡的學生,有的冬天還穿著塑膠涼鞋;有的晚上抓一把米放到暖壺裡就是第二天的早飯;交書費的家長把一桶錢倒在她的辦公桌上,最大的面額是5角,一分、兩分地清點出來還不到50塊。

家長緊張地望著她:“我就這些了,我有了還會送來。”更荒唐的是,前一天還在上課的女孩子,可能第二天就不見了。因為同時兼任華坪縣兒童福利院的義務院長,張桂梅發現在被遺棄的孩子中,女嬰居多。

一邊是忽然消失的女學生,一邊是不斷被送來的女嬰,她迫切地想要進山裡看看,“這個地方到底怎麼了?”沿著蜿蜒的山路走了將近一天,她終於趕在天黑之前,見到了從班裡消失的女孩。

餘暉之中,十多歲的女孩呆坐在山頭,手裡握著鐮刀,旁邊還放著一個割滿草的破籮筐。她望向遠處,山的盡頭還是山,看不到外面的世界。張桂梅問:“為什麼不讀書?”女孩答:“家裡給我訂婚了。”張桂梅拿出自己的工資,連夜找到她的父母好言相勸,把女孩領回了課堂。

“能救一個是一個。”

在張桂梅心裡,對於大山裡的女孩子來說,讀書是可以救命的。

“女孩子受教育她可以改變三代人的。如果她有文化,她會把孩子丟掉?我的初衷就是解決低素質母親和低素質孩子的惡性迴圈。”張桂梅說。

在白眼和唾沫中,她像乞丐一樣四處“乞討”,籌建了一所全免費的女子高中——華坪女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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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坪女高入學通知書

初到華坪那幾年,老同事們聽聞她的訊息,給她寫信,覺得她那樣活著沒有意思。

沒有家庭,不能完整地過日子,放棄了世俗的快樂,那麼拼命,把老師和學生都折磨成那樣。張桂梅沒有生氣,只是回信說,人活著,反正要做點事情。

時至今日,張桂梅依然孤身一人,沒有家,沒有房子,唯一的住所,是學生宿舍裡的一張下鋪,每天清晨第一個起床,扶著樓梯的護欄,一級一級吃力地往上爬,用手電筒趕走山裡來的野貓、野狗、甚至蝙蝠。有人問她害怕嗎?她說:“怕什麼?如果連我都怕,那麼多女學生怎麼辦?”

有些驕傲的神情中,依稀可見當年那個美麗的女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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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華坪女高,每天課間操的最後一個環節,所有學生要齊喊:“加油!上清華!加油!上北大”。

宿舍旁的圍牆上寫著“北大清華我來了!”背景是列隊整齊的學生在操場跑步,盡頭處則是清北的標誌性校門。

這是張桂梅的一個心結——自學校創辦以來,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低進高出”的“奇蹟”,考上各大名校的學生不少,卻一直沒有考上北大、清華的。

每一年高考成績出來,都讓張桂梅失望。但女高志願者殷鑑說,“我們又覺得也挺好,那要是真有了,她可能當時就……因為她現在的這個身體,真的靠這個作為精神的支撐。”

從兩三年前開始,張桂梅就將自己的身後事掛在嘴邊。64歲的她早已過了退休年齡,積勞成疾,身患骨瘤、肺纖維化、小腦萎縮等17種疾病,2019年初,甚至曾被下過一次病危通知書。

學生米蘭考試不理想,主動求助校長。張桂梅把手伸出來給她看,每一個關節都纏滿了膏藥。

“貼上,手才能動一點,要是不貼手就伸不開不能動了,已經貼了有幾年了。”張桂梅說。

晚上,孩子們幫張桂梅揭開膏藥這雙不能隨意伸開的手,只是張桂梅一身疾病的縮影。

鬼門關前走過幾遭,她的身形愈發單薄。曾經整潔利落的人,如今已經沒有力氣整理被褥,有時她會像親近的人悄悄抱怨:“如果我死了,可能就沒那麼疼了。”

2018年4月的一天夜裡,張桂梅發病疼得失去意識,被送往縣醫院搶救。

縣長龐新秀趕來看她,時而清醒、時而糊塗的張桂梅拉著縣長的手說:“我想提前預支下喪葬費,我要親眼看著錢都用在孩子們身上。”

至於自己的後事,她想燒成灰,隨處灑了就好。學生們追問:“那我們想你時,會找不到地方。”

張桂梅說:“你在哪個地方想我,我就在你身邊。”

某一年的大學迎新晚會,來自女高的學生上臺報幕,要唱一首《紅梅贊》,在時髦的大學校園,這樣的歌曲在表演之前引來了陣陣噓聲,然而當女孩說出背後的故事,有人沉默,有人鼓掌。

華坪女高的晚餐時間是下午5點半,每到此時,學生們吃飯,老師們在黨旗下集體唱《紅梅贊》,這是張桂梅最喜歡的歌劇《江姐》的主題曲。

她一句一句教給老師,“三九嚴寒何所懼,一片丹心向陽開向陽開……”,日子久了學生們也都會唱了。

張桂梅說:“我們年輕時的偶像都是江姐。女高黨建活動宣誓,凡是演江姐的班成績都考得好。別看平時一個個‘笨憨憨’,演完江姐氣質就是不一樣。演完累得直哭。我說,你演的是江姐,哭什麼哭,江姐那樣子都沒有哭。她就不吱聲。”

江姐是張桂梅心中的英雄,她教育女孩獨立、自強、堅定……每一項都是江姐身上的品格。

2018年夏天,歌唱家孫少蘭到華坪女高主演歌劇《江姐》,演出結束後,孫少蘭在校園裡駐足留念,忽然感覺肩頭一熱,張桂梅小心翼翼地將頭靠在她的肩上。

張桂梅,榮耀背後丨百家故事

孫少蘭與張桂梅

那天,雲貴高原上微風習習,孫少蘭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一動不動。

那一刻,她是張桂梅與江姐溝通的媒介。

那一刻,她短暫地成全了她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