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進入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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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浮宮、維也納藝術博物館、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梵高美術館、巴洛克藝術博物館……許多年來,作家王安憶將自己不間斷於博物館、美術館的遊歷落成一篇篇隨筆,她以小說家的敏銳和感知力解讀歷史、進入畫作,在東西方文化之間串聯對照。近期,這些藝術隨筆與觀影、看劇隨筆共同集結成《戲說——王安憶談藝術》一書,由東方出版中心推出。今天夜讀,節選自《朝聖》一文,在歐洲各大文博場館依然關閉採取線上觀展的當下,跟隨這篇文章的視角,遊歷於那些熟悉卻一再提供新鮮解讀的歷史空間。

去博物館看名畫名作,很像朝聖。比如,巴黎盧浮宮裡的《蒙娜麗莎》,斷臂的維納斯——去到那裡,能不拜謁一下嗎?跟前擠擠的人群,挨都挨不到近處,遠遠地、敬重地望著,稍事停留,完成使命,方才退步離開,去看別的。比如維米爾的《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倘若住阿姆斯特丹,就要早起了,乘火車到海牙。下火車就看見滿街掛珍珠耳環女孩的旗幟,沿著走去,就到美術館,已經排起長隊,等著開館售票。這一幢小樓,受捐私人宅第,經改造佈置,總還不離生活起居的格式,說是展館,更像是熱衷收藏的家庭。客餐廳、臥室、書房、走廊,滿壁的畫幅,倫勃朗著名的《尼古拉教授的解剖課》正對著門廳,上樓就撞到眼睛,因為人多熱鬧,驅散了陰慘的氣氛,那個時代,外科手術是可怖的,類似驚悚片。

《戴珍珠耳環的少女》則有不期而遇的意思,大小畫面裡的一幅,不留心錯過,再回頭上下找,找到心裡就踏實了。由於太經常在印刷品上晤面,幾乎可稱稔熟,乍一見,即像他鄉故知,同時呢,亦覺平淡,沒有預期的激動。這些名畫,一律都要比想象中的尺幅小,顏色暗,暗又不是年代久遠的古舊,相反,經現代洗畫的技術處理,顏色全煥發簇新的油亮,我說的暗是和印刷品比較,沒有那種卡紙的光鮮。如我們這樣的外行人,無法將其納入美術史分析,實際是難以辨別特殊處的。再則,我相信在同時代裡,由同類型的材料、技術、題材而使一派風格呈潮湧之勢,名畫則出於某種機緣奪取先聲,突起於水面,為眾人瞻目。總之,尋訪名畫的經歷多免不了悵惘,如不是事前的準備,很可能都注意不到它,也正是事前準備使我們失落於期望值。

倫勃朗《夜巡》的現場,是人間景象。阿姆斯特丹國家博物館裡,佔據一整面牆,左右各一名警衛站崗,背手岔腿而立,警惕觀察,隨時制止好奇的人手癢。是有意安排,或者交通形成,《夜巡》處正是往來樞紐,人們在此集散和休憩。畫中人和真人等高,栩栩如生,活的一般,就和觀眾合為一體,只是姿態特殊。但美術館是造作的空間,將常態的人和事轉化成非常態,所以,畫中人物就也不顯得突兀。倘若退遠,抽離出來,畫裡畫外,一籠統地看,就有戲中戲的效果,大約這也是美術館的意趣所在。

我還很喜歡在美術館看見臨畫的人,遇到過一個老人,還有一個女性,所臨都是小幅的風景,不定是名作,而是偏於一隅,少有人停留。臨摹者身穿工作服,支起畫夾,拉一根直線,繃直,依託握筆的手,不至抖出去。繪畫顯現出手藝活的性質,還有西方人對工具的講究,當屬科學和技術的進步。整個上午,就做手指甲大小的一片,筆觸的橫豎,顏色的疊加,與原作分毫不差,可算作映象藝術。看他們臨畫,心中真是靜謐,美術館的公共空間裡其實也有著私人性的生活。還有種時刻,不知是誰,恐怕連他自己也未必覺察,越過界限,警報器銳叫起來。於是,人們從角落與廊柱背後悄然步出,探身張望。此畫面頗似電影《尼羅河慘案》裡,遊客走在神廟遺址的巨大廢墟里,那個俯拍的鏡頭,大石頭從天而落,每個人從各自方位走出來,沒有不在現場證明,都帶著謀殺的嫌疑。不過,美術館裡的被藝術重新整理的歷史,總是明亮的,一掃沉重陰霾。所以,在裡面走走,懵懂懂的,也很好。身前身後,上下左右,總有什麼進入視線,留下印象。那都是經時間淘洗,篩子上的留存物,此刻邂逅,相見然後相忘,際遇裡恩情已經惠顧過了,合適的契機裡,也許再會相逢,就成故知了。

維也納的藝術史博物館就是這樣的經歷。早春的寒雨中,走進去,溫暖的場館,有換了人間的心情。描繪聖戰的巨幅畫作,其實很難綜觀全域性,頭頂上的部分透視變形不說,反光還模糊輪廓。再上去,頂著天花板,還有一排,同樣看不真切,只是被油彩的光影照耀。就是這樣,滿滿的光影,一勁地往外溢,你放棄辨別差異,全盤接受。征戰的武士與馬匹,殷紅的傷口和血撲面而來;貴婦身上的綢緞,紳士的黑禮服,嫵媚與嚴峻的臉,聖人、神祇、天使的嬰兒臉,頂水罐的裸女,撲面而來;樹林,林中小徑,斷崖上的奇石,田野伸向地平線,還有海,平靜和發怒的,卷裹了桅杆,撲面而來;又有一小幅、一小幅,多半是在側廊的壁上,尖細的筆觸,漸變的明暗,有些接近中國畫的筆墨趣味,嵌在框架的中心,將目光吸進去,去到另度空間。套疊的展室總是讓人混淆,無數次來到同一個展廳,同時還有漏網的,就像颱風中心那個眼,也就是盲點,永遠擦肩而過,但也許,陡然開啟,出現眼前。沿著編碼是一個辦法,但難免會錯數,或者跳數,結果亂成一團麻,索性將錯就錯,跟著感覺走。時間和閒心終讓人平靜下來,洶湧澎湃的印象漸漸分出經緯秩序。總體性的,包括展廳的建築細節——深浮雕、淺浮雕、描飾、鑲嵌,繁複到堆砌,卻又精緻平衡,一併歸進觀看,此時化整為零,服從視覺有限的區域性。於是,儘管你既不太瞭解美術史,也沒有過繪畫實踐,但還是依著自己的愛好,專挑出一路。腳步不由地慢下來,流連在某一區域和某一件作品。

無論你去過多少美術館,都必經過這樣的階段,沒有一次能夠跳躍。就像中國笑話裡吃餅的故事,吃第一張餅不解飢,第二張下去也不足,第三張飽了,吃餅人遺憾道:早知道,直接吃第三張豈不節約?事實上,沒有捷徑可走。記得在慕尼黑古繪畫館,向一位女警衛打聽路線,她微笑一指,依序數道:埃及、希臘、羅馬、法、德、荷蘭——不錯,沿著這條脈絡走,就可到達所鍾愛的,總是讓我停留下來的風俗畫興起的時代。每一次都如此,也許是個儀式,但又不止於儀式,還像一個準備,也不僅於準備,抑或就是歷史中的時間的性質,你必從源頭起步,順流而下。 從美術館的畫廊中間穿行,視野裡滿滿騰騰,應接不暇,心裡呢,是有一點空洞。直觀印象來不及轉換認識,形成常識。這些畫面,看多看久,亦會生出孤雛的凋零,彷彿墓地裡的墳冢,依著編號排序,與陌生人比鄰而居,擠簇裡的寂寞。在羅馬,曾去過一處夏宮,每月頭上可入內參觀,免票。一個庭院,一座前廳,十來個參觀者,手裡拿著同一本旅遊指南,大約只這一本有介紹。夏宮的歷史源於十六世紀,前廳的穹頂畫大約是僅存的遺蹟,十來人仰頭看穹頂,看一時,再到院子裡走。院子修葺得整齊精緻,小徑、花圃、草地、水池、水池裡的雕像,羅馬花園該應有的都有了,卻是微型版的。地處鬧市,步行即可到達人聲鼎沸的古鬥獸場,再過去,搭乘 62路公車,就到了梵蒂岡,那裡有著名的穹頂畫《創世紀》,夏宮的穹頂就像是鑿子下的一星碎片,穿越過輝煌的帝國時期,來到十六世紀,再到今天。羅馬的考古層是橫鋪在地面的,信步走去,就可穿越。也有一種寂寞,用中國現代作家蘇青的話說,在人家的時代裡總是有寄人籬下的身世感。從這點看,美術史就很重要了,它讓同時代的陌生人變成朋友,不同時代的陌生人建立起承繼關係,組成一個大家庭。但是在美術史之外,也就是大家庭之外,那些無所歸依者,可能是更大量的,用文字史的用語說,納不進正史,便成野史。

在布拉格國家美術館,令我驚訝的,有如許多未完成的畫幅,粗略的線構上,一半或一多半上了顏料,像什麼?像蛻變中的動物,被戰爭還是革命叫停了,抑或只是繪畫者的壽數,無論何種原因,都是中輟的命運,連一張畫都不及結束。這些半成品無意間倒透露作畫的過程,勾勒輪廓多是大刀闊斧的粗硬線條,是作品的原始狀態,臉、身體、戰馬,呈現幾何形狀,是課堂素描訓練的基本格式,影調還沒有顯現。此時的藝術者,這些匠人們,幾乎成了上帝,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現在,光只照到一半。完成的部分立體地突起著,形態尤其鮮明,真彷彿開天地,清混沌。映照之下,未完成又像是隱匿,遮蔽著某一種私密性,好比與上帝間的立約。那些臨摹者的手筆可是要謹慎多了,沒有原創的自由權,有的是虔誠,如同對造物的遵從和馴服。嚴謹細密的人生自有價值,暫時無法提供新東西,但是,認真不懈地複製,複製,複製,積累人手功能的總量,四面八方匯聚起來,終能夠質變成原創力,由上天選擇的那隻手,實現飛躍。

這樣的無名狀態,不知是由什麼結束的,美術史似還不足以承擔咎責——米開朗琪羅、達 ·芬奇、倫勃朗、維米爾的名字僅囿於美術史,似乎從梵高開始,背景性的資料發展成顯學。梵高聽說兄弟喜得貴子所作的一樹櫻花,在日本版畫式的平塗藍色裡綻放,人們看見了悽慘人生中的慰藉,臨終前最後一幅作品上疊加的油彩,失去焦點,真就像囈語,令人心驚。高更的故事也來了,帶著南太平洋熱烈的陽光,“六便士的月亮”。羅丹的軼事就像坊間傳言,一下子瀰漫開來,為他的那些泥巴堆成的人體——聽起來真像是上帝造人,注入進情慾,還是人體裡的荷爾蒙外溢……現代藝術者的個人生活顯然放縱得多,製造奇遇的機率越來越高,回過頭去,米開朗琪羅的生平就和一個店鋪夥計差不多。也許是那個時代太恢宏,私人遭際微不足道,個體融入集體,類似社會主義的文藝創作。

日本文化學者加藤週一先生,曾對我有一番教誨,先生認為古典藝術的輝煌在於有一個他者,就是神,現代主義則以自我為出發。先生說,十三世紀無名的工匠建築教堂、神殿、皇宮,無意創造風格,可是風格產生了;現代藝術家每一個都在發揮個人風格,結果是,彼此相像。本來,社會主義藝術有一個機會,因為出現一個他者——無產階級,可惜沒有成熟。如果我沒有理解錯先生,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他者”這個詞,不知道用得對不對,語言經過轉譯,差異是難免的,總之是自我之外,更可能是自我之上的某種存在。啟蒙運動裡的人本主義將自我解放出來,就好像剩餘價值解放資本,從此走上不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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