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向思考:重新認識我們與勞動的倫理關係

崔健:

作為哲學範疇的勞動——《我讀感知論》系列之十一

勞動,是我們日常生活中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事情,甚至到了熟視無睹的程度,勞動的觀念,已經深入到了我們的無意識,我們完全不再考慮我們是否需要勞動、為什麼要勞動、以什麼姿態去勞動,我們默認了勞動,從不懷疑勞動,我們只關注勞動的內容和報酬,剩下的就是隻管去勞動,哪怕是盲目、無奈甚至是苦逼的勞動。但是,哲學家們不這樣想,和我們相反,他們不太關注勞動的內容,而只關注勞動的本質,哲學家的思維物件是形而上世界,他們把勞動看成是一個最基本的哲學範疇,殫精竭慮以求理解勞動的本質。

逆向思考:重新認識我們與勞動的倫理關係

我們的傳統典籍裡,秉持務實理念,基本把勞動當做勞作來看待,態度曖昧複雜,一方面表達著對於稼穡辛苦的不爽和嫌棄,另一方面又強調著勞作收穫對於國計民生定國安邦的重要性。孔子不避諱公開談論自己“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表達了他對於勞作既褒又貶、既肯定又否定的矛盾態度;千百年來居於廟堂之高的謙謙君子們,一方面吟誦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一方面卻又“興修水利、勸事農桑、獎勵耕種”,來實現著儒家兼濟天下的道德情懷;孔子的“義利觀”,孟子的“恆產論”,荀子的“明分論”等等論述,則在生產、分工、分配、保障等方面豐富了我們古代在勞動經濟問題方面的思想。但這些觀點都停留在現實世界裡,似乎並沒有關注到勞動的形而上問題。有意思的是,雖然我們的先民在勞動這個具體的問題上沒有多少深入的印象,但他們卻在存在這個大問題上有過無數精彩絕倫的形而上探索,並且令人吃驚的是,那些在最聰明的腦子裡勾畫出來的邏輯鏈條,透過難以言說的迷之途徑,深入到芸芸眾生的意識深處,形成了我們無意識的存在方式,成就了我們引以為傲、不竭寶藏一樣的民族品性——勤。三千年前的《易經》裡就有“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論斷,那時的先民,看到日月周流、斗轉星移、雲行雨施、鳶飛魚躍,內心被這個立足其間的天地生機勃勃、勇猛剛健的執行所深深地震撼,感悟到存在之道就是力量、積極、執行、變化,人雖渺小,也要效法天地自強不息,這是我們的祖先最為重要的形而上探索成果,從那一刻起,這股無堅不摧的天罡正氣,就深潛到我們的基因裡無法更改,鑄造了我們的民族性格,我們叨唸著“天道酬勤”,來面對人生一世所有的際遇,哪怕是天崩地裂、山高水長,我們待之以煉石補天、愚公移山、大禹治水。而在勞動這個具體的範疇裡,更是家常便飯,我們或是積極快樂的勞動,或是含辛茹苦的勞作,總之,勞動成了我們的正義和道德,縱使有歪門邪道的寄生階層的譏誚,也根本動搖不了我們那顆熱愛勞動的心。一千五百年前南朝顏之推的《顏氏家訓》裡,更是總結出“習閒成懶,習懶成病”的形而上咒語,真的不知道顏之推如何發現了閒、懶、病之間的邏輯關係,感覺這應該是現代心理學的研究成果才對,但白紙黑字,人家早就做了惜字如金的鐵口直斷,不要懷疑,看看那些長壽老人,個頂個都是乾淨勤快、正直本分、到老自力更生不靠人的聚優寶貝,相反,那些五六十歲就面容呆滯、肢體不靈的早老痴呆患者,多數自打年輕時可能就是油瓶倒了都不扶的懶人。實際上,閒、懶根本不是生活習慣,而是徹頭徹尾的心理狀態,是消極、頹廢、無力、怯懦的外化表現,更深入的是對責任和義務的恐懼和逃避,當面對生活的具體逃無可逃時,病就成了最為有效的逃避,而更為徹底的逃避就是死亡。所以,閒、懶、病、亡看似是自然現象,甚至覺得是被給予的,實則是自己內心深處那種怯懦心理可怕的表現,就看自己願意不願意面對自己了。顏之推面對了,並總結法門警示世人。可惜,古往今來,無數渾噩的人不以為意,甚至慵懶、扭捏往往還被當做光榮來炫耀,真是魔怔!幸虧我們有無數的顏之推,教化著我們的祖先成為正直精勤的真君子,護佑著我們的文明高舉實用大旗一路前行,其他文明的消失,大概就是日子過得太好了,又沒有姬昌、顏之推們,搞不明白日子應該怎麼過,結果都懶死了、暈死了!戲說,不可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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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到哲學範疇裡的勞動,感覺無論如何繞不過去佛學。記載中,釋迦摩尼出家修行的契機是身為太子四次出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遊歷時見到老、病、死、解脫四相而決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標,他因為累世的慧根和至善,深切感受到娑婆世界苦海無邊,決定拋卻自己優渥的生活,捨身取義,以無邊慈悲和勇猛精進的浪漫精神,探索人生真相,為世人領航一條離苦得樂的道路,經過艱苦波折的修行,歷經九死一生的磨難,終於在菩提樹下一朝開悟,悟透了存在的玄機,之後講經說法四十餘年,直到生命最後一刻,成就了人類文明史上輝煌璀璨的哲學體系。佛陀的世界到底如何,對我這種肉眼凡胎來說無法想象,從經卷記載來看,深陷名相泥潭的眾生,只能理解到佛陀留給我們的是思維方式,是形式邏輯體系以及對於形式邏輯體系徹底拋棄之後建立起來的新的邏輯體系,是一個完整的邏輯閉環,我們無法直觀佛陀所能直觀到的存在,雖然那個存在是如此的瑰麗旖旎。但就是這一套思維方式,也足夠我們凡人脫胎換骨了。佛陀的思維路線很清晰:首先要體證到這個娑婆世界就是苦和煩惱的聚集,包括我們的眼耳鼻舌身意,我們的肉體和精神,都是煩惱的化身;透過修行,我們能擺脫名相的執迷,看空這個世界的一切,所以就能拋卻苦和煩惱;繼而回歸實相,進入性淨明體,證入涅槃,離苦得樂。所以,在佛陀的眼裡,世界本是煩惱的化身,更別說充滿艱辛的勞動了,簡直就是惑業招感的苦集(苦集滅道四聖諦)。

和我們的文化中奮起面對艱辛的挑戰、以苦為樂的正面硬槓不同,佛陀浪漫地尋找了一條迂迴變通的道路,用另外一種精勤消解這種充滿煩苦的“精勤”:既然整個世界都是無明的幻象,是空的,何況勞相呢?整個世界都不必執迷,那麼,我們還有什麼必要執著於煩苦的勞作而痛苦不堪呢?那不是太盲目、太可笑了嗎?佛陀尋找到另外一個視角,徹底消解掉一切苦的邏輯合理性,包括所有世間的勞作之苦,在他的視角上,世間一切苦,皆是世人無明執迷所致,根本就沒有苦,是人自討苦吃,根本就沒有世界,是名世界。佛陀的精勤是世間難得一見的大勇猛、大精勤,是一種精神世界、思維領域裡的精勤,是形而上世界的偉大勞動和創造,佛陀看空這個世界,只為眾生擺脫我執、法執而離苦得樂,但佛陀並不否定存在的真實執行,他追求的是實相原初的執行規律,即“空不空如來藏”。佛陀絕不鄙視世間任何勞動,包括體力勞動,而是非常尊重道德正義的勞動,他只是同情現實世界給人帶來苦厄的勞作,慈悲因為人間的不公而滿腹愁苦的勞作,所以,佛陀旗幟鮮明的主張“眾生平等”,更是尊重眾生的勞動,佛家有云: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今生不了道,披毛戴鎖鏈。佛陀願意用常樂我淨的世界換取眾生的一粒米,足見他對於別人正義勞動的態度。雖然在佛學典籍裡難見專門的有關哲學範疇的勞動的論述,但是六道輪迴、涅槃解脫的規則設計,早已經表達了勞動的形而上內涵和倫理道德信念,那就是創造和奉獻(證悟和佈施),不管是物質的還是精神的,創造和奉獻就種下善因,必會結下善果,毀滅和掠奪就種下惡因,必定招致災難的果報。所以,佛陀借存在的最高法則,涵蓋了佛家堅守的勞動法則,佛家講究最徹底最高尚的勞動,信仰最純粹的勞動,還有什麼比“普度眾生”更為崇高的人類精神追求和勞動呢?地藏王菩薩的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更是最好的註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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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目西方,勞動作為哲學範疇的探索,當然是從古希臘的哲學家們就開始了,那是一個人類文明史上的軸心時代,作為和東方的諸子百家一樣閃耀星空的地中海城邦國裡的群英,他們怎麼可能不探討這麼重要的概念範疇呢?但那個時候還不叫“勞動”,在亞里士多德的筆下,叫“創制”,意思是製作出產品,和“實踐”、“理論”相提並論,在他的《形而上學》裡並稱為三大科學。在奴隸制城邦國家裡,創制的工作主要由奴隸來完成,而知識精英和貴族則可以從繁重的創制中抽出身來,從事更為重要的其他科學工作,尤其是哲學。雖然那時的哲學家不會去參加具體的創制工作,但哲學是研究存在之為存在的學問,關於創制的本質當然是哲學的研究範圍。亞里士多德為創制科學下的定義是:製作出產品的科學,這些科學包括工程與建築之類產出有形產品的科學,也包括戰略和修辭之類產出無形精神產品的科學或學科。看到亞氏的定義,我們沒有違和感,和現代唯物觀念的理解並無二致,但是,如果我們就這樣拋卻歷史去理解他,那就太粗糙了。理解西方哲學一定要從哲學史的視角去理解,因為西方哲學的發展一直是後人對前人的揚棄而一脈傳承下來的,這正是西方哲學能夠體系化發展的秘訣所在,後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辯證發展,批判式繼承,所以,他們的體系越來越深入、越來越完整、越來越完善,幾十代人幾千年來就一個問題前赴後繼、孜孜以求,無法不完善!理解亞里士多德,同樣要把他放到他的歷史時空裡面去,尤其是要和他的老師柏拉圖的觀點放到一起前後對比理解,才能真正理解他所言何物。

還是說“創制”,看似無奇的觀點,在當時來說,卻不亞於離經叛道的思想革命。柏拉圖認為理念世界是神創的真實世界,物的世界只是理念世界的投射,是虛幻的,由此,人的藝術生產(自然包括物質生產)只能是募仿。現代人一看這個觀點,就知道它的問題在於取消了人的主觀能動性,抑制了人的創造力,是一種消極的有神論。而這種觀點在亞里士多德之前,卻有著深刻的影響力。“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這句話充分彰顯了亞里士多德對恩師學術觀點的揚棄和他的治學勇氣,後世的文明也拜這句話所賜。亞氏提出“創制”的概念,最大的積極意義就是否定老師的神創論,充分肯定、熱情鼓勵人的主觀能動性和創造性,並且亞里士多德還給出了能動創造的方法論,就是他的《工具論》,耳提面命地教給人們如何創造。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人類旗幟鮮明地開啟了追求理性、自由和科學的歷史程序。可惜,人們跟不上他的思路,躑躅彷徨了近兩千年,東西方的文明同時經歷了漫長的停滯期,但是,亞里士多德創造的精神財富依然像陽光一樣穿透歷史的陰霾,懸垂投射到了文藝復興時期的近代理性啟蒙運動中,笛卡爾、斯賓諾莎、萊布尼茲等人響鼓重錘,一系列逆天發現奠基了近代唯理論思想體系,培根的《新工具》承前啟後,總結了全新的理性主義方法論,徹底影響了人類文明的總體走勢。但是,亞里士多德的“創制”概念,只是人類文明早期梳理和釐定出來的一個哲學概念,雖然激勵了和預言了人類無窮的創造力,但是它的確沒有上升到哲學範疇的層級,更沒有體系化的深究“創制”的形而上內涵。這份功勞跨越了兩千多年,留給了黑格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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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黑格爾筆下,不再叫“創制”,而是“勞動”。黑格爾創造性地把勞動作為哲學範疇,放到了本體論的地位,用勞動的形而上內涵,串起了人、自由、歷史這些哲學問題的邏輯主線,奠基了現代人對這些問題思考的基本模式和思路。在詳細介紹黑格爾的勞動範疇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康德關於這個問題的相關觀點。因為,如前所述,西方哲學就是哲學發展史,黑格爾的觀點就是在康德的體系上辯證發展和揚棄而來的,他們之間呈現事物發展的連續性和辯證性,他們是德國老鄉,共享世界34年,正是這段日月同輝的時間,德國大地上思想碰撞、觀點交鋒,鑄造了德國古典哲學的輝煌,當然也是人類哲學史上罕見的光輝歲月。

“康德哲學的偉大之處在於它恢復了理性的原始統一性,即先驗自我和理性的理念”,這是年輕的黑格爾作為康德主義者對康德哲學的誇讚。這句話裡有一個重點詞彙需要仔細梳理,“恢復”,寓意“本來是,後來不是,現在又是”的變遷過程,“本來是”,指的是古希臘時期已經建立了理性的雛形,“後來不是”指的是漫長的中世紀神學、經院哲學的反動,以及經驗主義、懷疑主義的騷動,“現在又是”指的是康德用先驗自我和理性理念的本體論基石,重新夯實了近代理性主義運動的根基。康德用理性的理念重新統一解釋了存在之為存在的理由。簡單說,康德主張,這個世界是理性的,理性統一這個世界,理性創造這個世界,理效能夠解釋這個世界。所以黑格爾說他恢復了理性的原始統一性。對現代人來說,這一點看上去很簡單,我們早就無意識的認為,凡事都有內在規律性,但放到當時的歷史中,其意義可是非凡,因為當時人們普遍信神、信上帝,即使不信神,可能也是經驗論者和懷疑論者,人們很迷茫困惑,無法找到生存依據,非常消極和混亂,面對這種瀰漫世界的精神危機,康德竭力梳理出來先驗自我、純粹理性、實踐理性等哲學成果,用統一的理性理念來統一解釋整個存在、整個世界,通俗來說,康德有理有據的告訴世人,我們要理性的活著,不能稀裡糊塗地混日子。說到這,可能有人會抬槓了:這個世界上,有的是稀裡糊塗過一輩子的,也沒見人家活不下去啊!這就是哲學家的高明之處了,他們追求的是事物的普遍性,不管是精明人還是糊塗人,甚至是傻子,他們都逃不出去先驗自我的純粹理性的普遍性,只要他們活著,就必須使用純粹理性的法則,否則,一刻都活不下去,在此基礎上,不同資質的個體,再各自展現自己個性化的精神理性,貪嗔痴慢、矯揉造作、各顯風騷。具體說,康德追索出來的先驗自我和純粹理性,指的是在後天經驗之前就已經具有的先天的理性,也可以表達為生下來就帶來的、被給予的理性,這些理性,保證我們無意識的有時間順序觀念,有空間觀念,我們自動的就知道用我們的感官去理解並執行時空的理性規則,這保證了我們能活下來,後天所有的經驗理性,全都是在這個純粹理性的基礎上展現演化的。

純粹理性就像如來佛的手掌心,後天的理性就像會翻跟頭的孫悟空,蹦得再歡,也出不了手的邊界。從另外一個角度上說,康德追索出來的先驗自我和本體論的理性,也從一個極為形而上的層次上,為人類的平等找到了一個理論依據,所有人,不分種族、膚色、出身、地位,我們擁有同樣的、根本的理性,我們擁有平等相處的合法性,這無疑是康德作為自由主義衛道士最根本的追求,把康德回置回他的時代,當人們面對皇權、神權、等級勢力無可奈何、躊躇遊移時,康德的理性追索無疑具有了難以估量的進步意義。康德奮力馳騁在形而上世界,他超越於現實之上,努力抽象出現實世界裡隱藏的最為底層的脈絡,他把人們在現實世界的各種呈現抽象為一個巨大的哲學範疇——實踐,這個實踐裡,重點內容是人類的社會生活,當然也包括著後世哲學家抽象出來的“勞動”,但康德沒有太著意於勞動,因為在形而上邏輯鏈條上,勞動位於實踐的下游,那麼實踐的法則,自然就被康德抽象為實踐理性,而實踐理性裡最為底層的規則就是倫理和道德,康德終生醉心於頭頂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就是為此。倫理和道德的核心邏輯實際上就是明確什麼是權力、什麼是義務,這種判斷甚至可以現實的表現為人們生來就有的是非觀。深陷是非泥潭的眾生糾纏一生也不可能辨清是非,但康德自然不同於眾生,康德從先驗自我和本體論理性出發,推匯出先驗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被給予性的“真、善、美”,給出了實踐理性的答案,自然也給出了勞動的理性準則。康德的純粹理性和實踐理性是至真至善的,但是,康德的哲學體系假定了一個不可知的“物自體”前提,這成了一個致命的邏輯漏洞。這個漏洞成了後來費希特、黑格爾等人辯證揚棄康德哲學的著力點,當然也成了後世哲學蛻變昇華的堅實階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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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爾說:“哲學史是一處巨大的戰場,到處堆滿了死者的骨骸”,這句話充分顯示了西方人的張揚和高調,也生動表現出了黑格爾那智慧襯底的驕傲。黑格爾說康德的先驗自我是獨斷的、無根基的,更說康德的理性是對真正理性的誹謗。之所以他從一個康德主義者轉變為相反,是因為他在投身時代洪流的理論探索和實踐中所遭遇的矛盾困擾。簡單說,康德哲學太形而上了,無法直接指導當時的社會實踐及其理論。是的,至真至善的理論放到物慾橫流、風雲激盪的現實中,眨眼間就會被衝擊得無影無蹤。而激情澎湃的黑格爾,正好遇到了哲學界追逐理性和自由的熱潮、政治上法國大革命帶來了自由共和國的歷史前景。所以,有政治理想的黑格爾無法滿足於形而上理論上的完美建構,他一定要尋求到能夠指導他以及當時的政治勢力進行史無前例的政治實踐的理論體系。於是,在康德形而上底層邏輯哲學體系基礎上的更具社會、歷史實踐意義的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哲學體系破殼而出了,之後經過費爾巴哈一代的傳遞,演化到馬克思恩格斯,幾乎就成了從哲學中分立出來的專門科學——政治經濟學,再經過列、斯、毛以及世界各地的共產主義運動先驅的勇猛實踐,人類文明的走勢飛躍性的跨越到一個嶄新的新階段。那麼,在這個激烈的歷史運動過程中,黑格爾抽象出來、後世哲學家不斷豐富完善的哲學範疇——勞動,幾乎可以成為這個歷史階段的理論和實踐的邏輯主線。

黑格爾的勞動範疇,是本體論級別的概念範疇。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第一,作為人與自然的中介,勞動一方面改造、創造人本身,使人的自我意識或者說理性脫離了虛幻的盲目和空洞的虛無,進入了實存的正軌,並且不斷豐富完善,由此,人的理性獲取了逐漸豐富的內容和現實性,自由也有了現實根基和合理的邊界;另一方面同時改造、創造自然,在勞動對物性的否定性改造過程中,人的自我意識或者說理性進入到物,人的精神也就外化為有永續性的實存,人透過不斷的勞動,持續不斷的外化自我意識和理性,也就持續不斷的創造了人的世界,人自身的精神也就實現了實存,換句話說,人創造的文明世界,不過就是人的精神現象,而世界作為人的精神的外化實存,是透過勞動實現的,沒有勞動,世界是世界,人是人,兩者各有獨立性,互不相干。從這兩方面看,可以說是勞動創造了人和世界,這體現了勞動在這兩方面的 本體論意義。第二,是作為延遲了的慾望和享受的基礎,建立起社會性和主體間性。相對於第一條說的是人與物的關係,第二條說的是人與人的關係,即人的社會關係和社會生活。對黑格爾來說,他認為,人的社會性存在的規律性,同樣是由勞動來主導和推動並進入現實的,勞動決定了人的社會生活的形式和規則。黑格爾把勞動定義為延遲了的慾望的滿足。這是一個極為形而上的定義,是黑格爾獨有的語句表達。黑格爾哲學體系中存在的本體是絕對精神,絕對精神在生物中的實現就表現為生物與生俱來的慾望,而慾望的形而上內涵就是對物件的否定、對自我的承認和實現。對動物來說,它們的慾望是必須直接性滿足的,餓了就要吃,見什麼吃什麼,甚至是同類,它們的慾望不能被延遲,它們也不懂得迂迴。這種簡單粗暴的直接性帶來很多危險,最主要的,動物慾望的實現是本能性的,是被動的,無自主意識的,往往帶有毀滅性質的否定性,它們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所以,它們的行動稱不上勞動。而人有了自我意識後,情況發生了質躍性變化,在黑格爾眼裡,自我意識就是自為意識,人類有了自我意識,實際就是有了主觀能動性的自為選擇能力。

所以,當有了自我意識的人類面對無法直接實現的慾望以及被延遲了的、被限制了的慾望時,人有了主動迴避危險、繞過困難的自為性的迂迴選擇,來最終滿足自己的慾望,這個迂迴的選擇就是人的自我意識超越於動物本能性質的主動自為的行為過程,就是勞動,所以黑格爾把勞動定義為延遲了的慾望的滿足。比如說,人類發現獵食很危險且不可靠,無法滿足自己肉食的慾望,人類透過觀察思考實驗,逐漸學會了馴化圈養動物,來做更有保障性的儲備,有效的滿足自己的慾望。這個觀察思考實驗並實施馴化圈養的過程就是勞動,在這種勞動過程中,自然演化出社會分工、分配、交換等行為,而這些行為就是純正的社會性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是勞動創造了人的社會性,社會性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的屬性,也即主體間性(當然,黑格爾認為最基礎性的社會關係是人自己和自己的關係,是人的自我意識裡自在存在和自為存在兩種成分之間的關係,也就是黑格爾獨有語境中所說的主人和奴隸之間的關係,黑格爾認為,自我意識同一於社會關係,只要有了自我,必然就有了他人,你我他的概念,構成了社會關係的邏輯基礎)。在這個意義上說,勞動同樣是人類社會性存在的本體來源,勞動賦予了人類社會性存在的現實性意義,在這個意義上,人的社會生活的理性和自由獲取了現實性的、堅實的根基。第三,是這兩方面的統一,作為精神的單純性,概念的勞作即形而上學。用康德的話說,人與物的關係充滿了雜多,人與社會的關係更是雜多,而從這兩方面的內容中,可以抽象出它們共同的屬性,就是它們都屬於“精神現象”,在這個意義上,雜多恢復了單純性,而在黑格爾的眼裡,人的精神現象同一於人的自我意識,又同一於人的語言、概念、邏輯性的認知,而人類的精神性認知,顯然是一種能夠產出產品的創造,那當然是勞動,是人類獨有的勞動,人類就是靠這種勞動,創造了自己的認知、精神、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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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爾用“勞動”這個範疇作為主線,串起了存在中的一切,所以說在他的眼中,勞動是有本體論意義的。這裡面有一點需要注意,我們現在習慣用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來劃分人的存在,而黑格爾用了物和社會來劃分,還是前面提到的,在他的哲學體系中,人的社會性等同於人的精神性和人的自我意識,在他的《精神現象學》裡,有重點闡述。而之所以黑格爾能原創性的抽象出勞動這個哲學範疇,還要從康德的體系說起。康德哲學的頂點就是先驗自我和先驗理性,成也在此敗也在此,成於此是因為他找到了理性的根基,用先驗的理性統一存在,敗於此是因為這個根基是先驗的,就是被給予的、固定不變的,所以就被後人慢慢扭曲理解成僵化的形而上學,而且把這個鍋甩給了黑格爾,因為黑格爾正是找到了先驗哲學的獨斷性和虛無性,揚棄了先驗哲學,而發展出自己的歷史唯心主義和辯證法,在黑格爾看來,不存在給予性的先驗自我和先驗理性,只存在一種充滿慾望和動能的絕對精神,這種慾望表現為否定一切、實現自己的屬性,絕對精神的自我實現逐漸形成了自然,繼續自我實現就產生了意識,直至人類的自我意識,這個自我意識開始是沒有肯定性的內容的,它面對物件時就像是空的白紙,它對物件的作用是純粹的否定性,也就是取消物件的獨立性而納入到自我的存在範圍裡,也可理解為我們的老祖宗所說:萬物皆備於我,所以黑格爾說,自我意識是純粹的否定性,就是“無”,而正是在這種持續不斷的否定性辯證過程中(否定之否定),自我意識逐漸獲取了現實性的內容,形成了現實性的理性,而這才是真實的、辯證的人類的自由和歷史,也是他的《精神現象學》所要闡述的內容。由此看來,好像康德哲學和黑格爾哲學是對立的,康德認為先驗就有,黑格爾認為先驗空無,康德回追那個被給予性的、形而上的先驗,黑格爾要正視自為的、逐步形成辯證發展的自我實現(這是後來存在主義的基本邏輯起點)。所以,後人跟著湊熱鬧,扭曲了兩者的觀點,使之對立,實際上是黑格爾對康德的揚棄,是繼承發展,他們在不同的層次、不同的歷史階段上展現了人類的至高理性,兩者更像是互相補充互相成就,康德在形而上的層次上找到了理性的原始依據,黑格爾在現實性上找到了事物發展諸因素互相作用的規律性(辯證法)。

但黑格爾畢竟也是歷史性的,他否定了康德物自體和先驗自我的二元對立,努力用絕對精神這個一元本體來統一存在,但是這個絕對精神仍然難免和現實中的自我意識產生錯位,我們能皈依於絕對精神嗎?所以,在哲學理論和實踐中仍有不可克服的矛盾。但是,他畢竟是跨越性的開始了哲學關注社會現實的程序,緊隨其後,費爾巴哈高舉人本主義大旗,徹底揚棄了上帝、絕對精神等和人有對立性的存在,徹底掃清了一切凌駕於人之上的自由的障礙,為人類名正言順的追求自由奠定了理論依據,也為再後來的馬克思恩格斯放開手腳、拒絕思辨、直面現實的政治經濟學哲學轉向鋪平了道路。馬克思恩格斯的政治經濟學,徹底否定任何超越於人之上的存在,排除所有能夠對人起決定影響的干擾因素,立足於人間的公平正義,以平等、自由、科學、民主為邏輯起點,以現代“勞動”範疇為主線,以生產力、生產關係、價值、價格、資本、剩餘價值等哲學概念為邏輯節點,努力釐定了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走勢、脈絡,構建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大廈。可以說,當今世界,不管什麼意識形態,我們都接受並自覺運用馬克思恩格斯的勞動範疇來理解人的存在了,我們在這一點上,幾乎已經形成了無意識共識。這一點極為不易,並不在於運用馬克思恩格斯的理論建立了什麼樣的社會制度,關鍵之處在於,在這種理論指導下,人類徹底推翻了曾經的王權、神權、地權、種族、門第、階級、社會地位等等各種使人先天性不平等的邪惡勢力,即使這些勢力餘孽尚存,但也失去了堂而皇之的法理。我們現代人,自從生到這個世界上,我們就可以幾乎是為所欲為地長大並活著,這看似理所當然的普通現象,實則是無數人極為艱難的奮鬥成果,人類幾千年的奮鬥付出了不堪回首、令人心酸的代價,才換來了現在的人類存在的社會環境,這絕對值得任何一個現代人正視和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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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爾的勞動範疇,努力要把理性、自由拉入到現實的實存,使其獲得現實性活力。可以說,正是黑格爾這種關注現實性的思路,開啟了近現代哲學研究人類社會性存在的歷史新階段,使哲學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劇烈的影響促進了人類文明的發展。但是,經過二百多年的發展,取得巨大成績的同時,世界上仍然是危機四伏、充滿矛盾。現狀逼迫我們反思,雖然我們的確搬開了壓在人類身上的重重大山,但我們似乎仍然沒有找到使人類通向終極幸福的途徑,我們還是有些茫然,我們仔細梳理了勞動範疇的每一個環節,認清了在勞動的鏈條上趴著的寄生蟲和攫取者,我們設計了完美的勞動方案使之公平,但我們發現,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有令人不安的脆弱性。大國博弈、零和競爭、腐敗滋生、環境破壞、資源耗竭、戰爭躁動,等等危機,我們不得不忐忑面對,為什麼?追本溯源,難道是我們梳理出來的勞動有問題?導致了後續鏈條的先天性缺陷?

回顧黑格爾的勞動範疇,是從人的自我意識產生這個環節開始介入的,自我意識成了勞動範疇的前提,或者說是相伴而生的一體兩面。那麼在自我意識開始之前的存在階段,勞動範疇就是不存在的,或者說還沒有起作用。問題就在這,如果自我意識出問題,以自我意識為前提的勞動範疇就有了無法克服的先天缺陷。而自我意識恰恰就是那個導致所有矛盾、災難的癥結所在。自我意識就像是人類既有文明的定盤星,而勞動在這種文明的演進中充當著不竭的動力。人類有了自我意識,立刻就開始了別無選擇的生命存在方式,人類只有一個視角,就是從自我出發看待整個世界,這種思維方式必然朝向一個方向演進,就是我和他人的對立,我和世界的對立,這種底層的邏輯起點,註定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可調和,人與世界之間的無情利用和消耗,在這種對立關係中,勞動無疑起到了對立衝突的增強催化作用,無論我們設計出多麼完美的制度來平衡消弭這種衝突,我們從根本上都無法跨越這種先天性的缺陷而獲得完美。我們必須反思,我們到底應該怎樣做自我?我們到底需要什麼樣的勞動?

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感知論》給出了全新的作為哲學範疇的勞動的形而上內涵:一、勞動是必須的生存行為,正是勞動的過程和勞動的內容構成了我們的生存,在感知理論中,勞動過程與感知過程相重合,勞動過程就是感知過程的一部分,我們是由全部感知過程即感知內容組成的綜合性存在,其中包括勞動過程,這也就是說,勞動是人存在重要的組成部分,沒有勞動內容的生活,是對人自身的嚴重異化;二、什麼是勞動,勞動就是生存的方式和內容;三、勞動是什麼?勞動是生物以及我們的存在方式,也是我們用以達到存在目的的行為過程;四、勞動是生物正常的存在行為。以上分別是《感知論》作者王建平先生在不同語境下對於勞動範疇的四種形而上表述,其中最為精當的表達就是:勞動是生物以及我們的存在方式。相較於舊的勞動範疇的表達:延遲了的慾望的滿足,我們能明顯地看出來,兩者之間有三處實質上的區別:一、勞動介入的邏輯節點不同。舊的勞動範疇,介入的節點是自我意識產生之後,因為只有自我意識才能懂得如何滿足延遲了的慾望;而《感知論》的勞動範疇,介入的節點是存在之始,存在開始,勞動就開始了。從這一點看,《感知論》的勞動範疇其範圍和時間跨度要遠遠大於舊的勞動範疇。二、勞動的主體不同。舊的勞動範疇,主體只是有了自我意識的人,不包括其他生物,甚至不包括尚未產生自我意識的早期人類,這也就是說,在伊甸園裡快樂生活著的亞當和夏娃,他們不會勞動。而《感知論》裡的勞動主體,包括生物和人,或者簡單說,勞動的主體是生物,人包括在生物的範圍內。三、勞動的目的不同。舊的勞動範疇,是基於自我意識基礎上的個體慾望的滿足,是站在個人立場上的求存競爭行為,具有社會現實性,是我們常規認識的政治經濟學領域內的勞動。而《感知論》的勞動範疇,勞動的目的是存在,自我的存在、生物的存在、存在的存在,是站在整體性存在立場上的存在行為,具有存在的本體性。

逆向思考:重新認識我們與勞動的倫理關係

理解《感知論》的勞動範疇,還要回到“感知”本身去理解。存在就是在感知,感知是存在的本體,無感知不存在。感知就是感知運動,感知運動是感知體和被感知體的互動運動,存在在運動中存在。這裡的關鍵詞是“動”,這個“動”,統一了“運動”之動和“勞動”之動,所以,《感知論》的勞動就是感知運動的形式,它們說的是一個動,是本體意義上的動,是存在賴以存在的動,是不動就無法存在的動。既然是動,就一定有變化,有變化就一定有結果,這種由動而產生結果的邏輯關係,完全符合有產品產出的勞動的定義。但《感知論》的勞動,其產出產品的內涵要大得多,因為其產品是整個存在。所以說,在《感知論》裡,勞動等同於感知,或者說,感知是本質,勞動是形式,本質離不開形式,否則無法實現,形式離不開本質,否則成為無根之木無源之水而沒有任何形式。在《感知論》的語境中,感知作為存在的本體,就是透過勞動這種形式使存在實現為存在的。

而王建平先生之所以抽象提煉出這個全新的勞動範疇,是因為他作為思想家在理論和實踐中所遇到的困擾和邏輯死結必須要破解。舊的勞動範疇,從自我意識出發,必然要把人的存在逐漸引向矛盾重重的困局,是無解的,只要自我意識不除,就無法化解人與人的衝突、人與世界的對立,人的自由就是鏡花水月,大同社會更是夢幻泡影,可欲而不可求。而新的勞動範疇,徹底還原勞動的形而上本義,勞動就是為了存在得以存在的無私的創造和奉獻,勞動不為私利,勞動就是為了創造這個美麗的世界和完美的存在,勞動既創造愉悅,本身又是愉悅的,勞動就是我們和所有生物存在的方式,滾滾執行、變化不息的世界,就是感知意識主體在感知、在勞動。梳理出來這個勞動的範疇,我們自然而然就會知道,我們應該選擇什麼樣的勞動,我們需要什麼樣的勞動,我們要用勞動創造一個什麼樣的存在,當我們幡然醒悟,我們顯然不願意再去進行製造武器和毒藥的勞動,我們也不再願意從事浪費資源、汙染環境的勞動,我們更不願意開展那些損人利己巧取豪奪的勞動,世界的危機和困擾將失去存在的依據。剩下的,只能是存在本意上的勞動,是充滿愉悅、沒有矛盾和痛苦的勞動,是充滿建設性、沒有破壞性的勞動,是持續、穩定、活躍、有序的勞動,是建設山清水秀、鳥語花香令我們魂牽夢繞、充滿鄉愁的美好存在的勞動。為什麼不呢?因為我們原來用錯了勞動,曲解了勞動,我們忘掉了勞動的本意,我們迷失了原本的勞動者的身份,現在,我們要重新找回來!

逆向思考:重新認識我們與勞動的倫理關係

《感知論》承襲了近現代哲學關注社會性存在的傳統,透過勞動範疇的牽引和串聯,直接提出了感知共體經濟圈的過渡性的社會實踐方案,直麵人類最複雜也是最簡單、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經濟問題和勞動問題,指出一條從生命生存競爭的經濟模式向感知經濟演化的道路。不能提出經濟方案的哲學是不完善的、虛無的哲學,而面對紛紜複雜的當今世界,《感知論》的勞動範疇、經濟方案無疑給我們提供了一套全新的思路,一種徹底顛覆性的方案,這無疑為人類未來的幸福航程點起了一盞明燈,方向對了,家就不遠了。

這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