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止一次地想過讓我爸媽離婚。
為人子女,這個想法很刻薄,甚至很惡毒。但是我真的厭倦了,厭倦了他們無休無止的爭吵,隔三岔五的打罵。
我不明白,既然在一起像仇人,為什麼還要在一起,既然在一起,又為什麼不可以做到舉案齊眉,相敬如賓?
我也不明白,既然做不到和平共處,為什麼還要互相消耗,彼此折磨,徒留一地雞毛?
分開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我爸不是一個好丈夫,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
從我有記憶開始,腦海裡最深刻的印象竟然不是那些關於父母的恩愛時刻,而是激烈頻繁的爭吵。
無休無止的爭吵、謾罵、鄙夷、互相嫌棄、甚至動手……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以引起家裡的軒然大波。
而讓我真正燃起父母離婚這個念頭的,是我第一次見到我爸把我媽腦袋砸出血的時候。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一個本應平常的一天。暮色下沉,小山村裡蛙聲漸起,爸爸從外面回來,難得地拎了一袋包子,我很歡喜地迎上前去,喜滋滋地拿過包子想吃。
屋裡老舊的燈泡閃著昏黃的光,黑白電視機小小的窗口裡放著黃金八點檔的劇情,我們兄妹幾個看得津津有味。旁邊廚房傳來陣陣炒菜聲,“劈里啪啦”的下油聲,“茲拉”的青菜下鍋聲……交雜在一起,共振成一個尋常的夜晚。
菜很快炒好了,兩盤青菜,媽媽一手麻溜地地放凳、擺筷、盛飯,然後叫爸爸過來吃飯。
我爸進來,看到又只有菜沒有肉,嘴角一撇,臉色一擺,就開始抱怨嫌棄說,肉也不買,菜又放那麼多鹽,飯還煮那麼軟,天天做飯就做成這樣,連豬都比她做得好……
我媽一聽也來氣了,“啪”地一聲扔下筷子就開始劈里啪啦地反駁,天天買六合彩天天打牌打麻將,整天跟一群狐朋狗友混來混去,賺的錢沒幾個花錢倒是厲害,嫌飯不好吃就自己做!
我和姐姐還沒上桌,正坐在小板凳上啃著包子看電視,突然聽到他們兩個的爭吵,心裡一跳,也不敢看電視了,在一邊著急又害怕的看他們吵。
本以為就是一個普通的口角,沒想到他們居然越說越起勁,最後我爸指著我媽的鼻子破口大罵:你這個****,是不是給你臉了***
這樣刺耳難聽的話,我媽也被徹底刺激到了,她憤怒地“哐當”一聲站起來,怒氣衝衝地把碗一摔就要走出門去。
我捧著包子也不敢吃了,在一邊瑟縮著不敢出聲,只能擔憂地看著他們。
我爸的怒火瞬間被點燃,他一把揪住我媽的長髮狠狠把她拽在地上,然後大力地扇了兩巴掌,嘴裡面還一直罵罵咧咧吐出髒字。
我媽被扇懵了一瞬,但意識過來後瞬間就爆炸了,她咬牙切齒地用腳踹著我爸,瘋了一樣哭著喊著想要掙脫,沒想到這並沒有讓我爸清醒,他扭頭往四處搜尋,像在尋找趁手的“兵器”,然後一轉頭看到了放在身後矮桌上的大包子,於是抄起包子猛地劈頭朝我媽臉上砸去,我媽更是怒不可遏,翻身就要拽住我爸,而這時我爸順手抄起一邊的塑膠凳子,狠狠一砸——
天地彷彿瞬間清淨了。
我們兄妹幾個站在一邊,呆住了。
一條一條的血,像紅絲帶一樣,從我媽厚厚的黑髮間緩緩流下來,在地面匯聚成一灘暗紅色。
我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但看著看著還在喘著粗氣面紅耳赤的爸爸,又看看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不知死活的媽媽,我不敢哭出聲來,也不敢發出動靜,只好狠狠咬著下唇,在角落裡哆嗦著哽咽著。
慢慢的,我爸終於冷靜下來了。他叫我們去打熱水,然後把媽媽頭上、臉上、身上的血跡,一點一點擦掉,幫她換了衣服,用熱水把媽媽的腳擦洗乾淨,最後把她放好在床上蓋上被子。
好像是一場鬧劇終於落下了帷幕。
媽媽是死了嗎?
爸爸是不是打死媽媽了?
明天媽媽還會醒來嗎?
我以後還有媽媽嗎?
……
我越想越害怕,悲從中來,只能緊緊地攥住手中的包子。
但看著爸爸把媽媽收拾好搬上床,看著他沉著臉打掃客廳,莫名其妙的,我的心情慢慢鎮靜了下來,然後突然冒出一個前所未有的想法:離婚吧,離婚就好了。
我爸沒跟我們幾兄妹說什麼,甚至連一點安慰的話也沒有,他只是像剛從夢中驚醒一樣,短暫地錯愕了一下,就平靜地收拾完一切,然後洗漱去了。
把妻子打成這樣,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愧疚的嗎?
我第一次感覺,眼前的這個人,他可以是一個女人的丈夫,也可以是相憎兩厭的仇人。
昏黃燈光下,地面上斑斑血跡,一個沾了血的包子躺在邊上,跟我手裡咬了一半的包子一樣,莫名的猙獰。
那時候我才在上小學三年級,“離婚”這個詞,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出現在了我的腦海中。
爸媽當年肯定也是相愛過的。
我媽當年也是一名知識分子。在那個年代,能夠讀完小學的都很少,而我媽不僅讀完了初中,還一直唸到了高中,而且我媽當年的學習成績還非常好,不僅各科成績均為上乘,英語也尤為出色,按理說,以我媽那樣的學歷,都可以去中學當老師了,但她偏不!
她離開了家鄉,和幾個相好的同學一起來到了一座陌生的城市,從此開始了她的打工生涯。
我爸則跟當年的大多數人一樣,小學都沒念完,等稍大一點就一頭撲進了下海的浪潮。
好巧不巧,兩個本應毫無接軌之處的男女,居然選擇了同一座城市打工,還進了同一個廠。
就在打工的過程中,我媽結識了我爸。
偶然間,我看到了他們年輕時候的相簿。那是一本厚厚的綠皮大相簿,媽媽總把它高高擱置在衣櫃頂上,我是一次偶然間打掃衛生髮現的,於是忍不住打開了。
一頁頁翻開,那些泛黃的照片,有些已經失色斑駁了,但是照片上陌生又熟悉的,風華正茂的兩個面孔,分明是年輕時的爸爸和媽媽。
照片上記錄了他們難得的青年時光,也讓我從中得以窺見他們那些美好青澀的過去。
那時候的爸爸才二十出頭的樣子,留著一個當年很火的小虎隊中分發型,面龐清瘦稚嫩,眼裡閃著桀驁不馴的光,分明是一個帥氣的青年。
媽媽有著一頭濃密烏黑的齊肩發,打扮得又休閒又時髦,明眸善睞,朱顏皓齒,對著鏡頭巧笑嫣然,整個人朝氣蓬勃,隱隱還透露著一股書香氣。
他們一起去湖邊划船、一起逛遍大街小巷、一起去九寨溝遊玩、一起喝當時最時髦的咖啡、一起走進風靡街巷的電影大廳……
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溫婉女性,一個做事風風火火的莽撞青年,懷揣著對未來的憧憬,在深沉的熱戀中,他們結婚了,從此開啟了另一段雞飛狗跳的人生。
歡快的時光戛然而止。
我當時一直想不透,他們是怎麼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呢?
直到後來我終於明白了貧賤夫妻百事哀,明白了兩人在透不過氣的生活裡早已磨滅了年輕時的愛意,明白了時間足以改變一個人,一段情。
就好像我們看過的所有童話,到了婚禮的那一刻,已經是燃盡了人生的歡喜,所有的轟轟烈烈到此為止,而後剩下的只有漫長瑣碎的人生,於是電影就此落幕。
如果媽媽當年沒嫁給爸爸,現在是不是會過得更好一些?
我不止一次的這樣想過。
我曾偷偷翻過媽媽的儲物箱。那是一個大大的棕色木箱,興許是被塵封已久,開啟的時候會有嗆人的灰塵漫起。裡面是很多很多的課本,厚厚的政治書、看不懂的數學書、還有很多的英語專業書,英語書裡面還寫了滿滿的筆記。
最令我驚喜萬分的是裡面居然有一本同學錄!
我迫不及待地開啟同學錄,發現裡面除了同學的留言之外,後面還有著很多抄寫的詩歌和有趣的簡筆畫。
從同學們的留言中,我才逐漸知道年輕時候的媽媽到底有多受歡迎。
爽朗大方的班長、成績優秀的英語課代表、善良真誠的朋友、樂於助人的同學……不同的人給予了她不同的標籤,但字裡行間無不透露著對媽媽的喜愛和信賴。
在另一個黃姓男同學的留言中,我更是發現了一個秘密。
那個男同學寫道:
親愛的珍,你在我心中永遠是那個熱情又大氣的班長,很可惜在讀書的時候不敢追你,以後一定要保持聯絡!一別之後,再難相見,望多珍重!
旁邊還貼上了一張發黃了的一寸大頭照,上面是一個面相端正的青年。
我有些驚訝,那個在我印象裡總是在兒女面前喋喋不休,總是和我爸爭執不斷的女人,原來年輕時候居然是這樣充滿魅力的女子,甚至還有不少男生傾慕。
好奇心一上來就停不下,我悄悄記住了那個黃同學的名字,然後在我媽的手機上搜索,居然真的搜出了他的名字。然後經過一番摸索,我知道了那個黃同學的大概情況,職業老師,收入穩定,子女雙全,本人性格溫和,家庭和睦……
我越看越替媽媽感到惋惜。
如果當年媽媽沒有選擇離開家鄉闖蕩,如果媽媽不曾和爸爸相遇,如果媽媽當初按照家人的想法做了老師,如果媽媽是和曾經的同學在一起……那如今的媽媽,是不是就能夠擁有一個更加平靜富足的生活?
她可能會有一份穩定受人尊敬的工作,一個脾氣溫和有共同語言的丈夫,一段安穩順遂的婚姻……
可是,她選擇了另外一種可能。
我跟姐姐悄悄地說了這件事,吐槽說:我寧願媽媽嫁給她當年的同學,也不想她和爸爸一起。
姐姐反駁我:那就沒有你了。
我不以為然:沒有我又怎樣?沒有這個性格這個想法的我,還會有另一個我,世上總會出生一個“我”的。
姐姐無言以對。
其實,有沒有我又有什麼所謂呢?我只是真的不想再看到這樣子的媽媽了,我想要看到她重新成為那個意氣風發的知識女性,而不是如今在一灘爛泥裡放任自流終日抱怨的中年婦女。
我也曾問過我媽:為什麼當年明明可以去做老師,以你的學歷做一個小學老師綽綽有餘了,怎麼去打工了呢?
我媽看著我複雜地笑了笑說:因為當年打工工資高啊,進廠一個月有幾百塊,做老師一個月只有五六十。
我追問:我看你好多同學都做了老師,那你就不覺得可惜嗎?
我媽搖搖頭,看著我一臉無奈:可惜又有什麼用,都過去那麼久了,回不去了。
我鄭重地問她:那你後悔過嫁給我爸嗎?
我媽拍了拍褲子上不存在的灰塵,嘆了口氣站了起來:後不後悔有什麼用,就這麼糊塗地過唄。
看著她在昏黃的燈光下忙碌著燒火做飯的身影,我第一次為媽媽覺得難過。
也許午夜夢裡,媽媽也曾想過後悔,曾經那個明媚照人的青蔥少女,所有的驕傲在日復一日的爭吵中逐漸變得支離破碎,時光把她打磨成另一個人,成了當初沒想過的模樣。
然而,儘管我曾多次地在爸媽吵架大打出手的時候想著“離婚算了”,他們也還是就這樣一起走過了30餘年,走過了大半生,而未來,應該也會一直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