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1300公里,“北漂”大象終於回家,但專家肯定,再次北上只是時間問題,未來怎麼辦?

作者丨李鵬亮 編輯丨盧伊

出走17個月,徒步1300公里後,來自邊陲西雙版納的象群“斷鼻家族”終於回家了。但專家指出,今後象群再次北上“是肯定的”,引發擔憂。

一年多里,這群大象在人們的關注下,進過城市,去過鄉村,踩過農田,軋過馬路。有的中途生下小象,有的“離家出走”至今未歸,也有的“樂不思蜀”,留戀於人工投餵的象食不願離開,還有兩頭因為偷喝農戶家的酒,醉酒掉隊,只能自行回家。

人們第一次知道,大象有點挑食,比起香蕉和菠蘿,它們更愛啃玉米;它們十分聰明,智商相當於6-8歲的小孩,能自己用長鼻擰開水龍頭;它們身軀龐大,膽子卻很小,對聲光敏感。

但,這些憨態可掬的性格和行為背後,也潛藏著巨大破壞力。它們肇事超1500件,造成512。52萬經濟損失,超過15萬人次群眾被迫轉移,定損理賠工作至今仍未完成。為防止人象衝突,截至8日,雲南省還出動警力和工作人員2。5萬餘人次,無人機973架次,布控應急車輛1。5萬臺次,投放象食近180噸,由此付出的人力和經濟代價更甚。

面對愈發頻繁的人象衝突,我們覆盤了此次大象“北漂之旅”,它或將作為一個樣本,為今後如何從容應物件群遷徙問題提供參考答案。

徒步1300公里,“北漂”大象終於回家,但專家肯定,再次北上只是時間問題,未來怎麼辦?

8月8日,“斷鼻”家族跨過元江橋,踏上回家路。

肇事上千起,損失數百萬,野象可愛外表下的巨大破壞力

大象的這場漫長“北漂”,始於2020年3月。16只野象攜家帶口,從西雙版納勐養子保護區出發,一路北上,闖入玉溪、紅河、昆明等8個縣市。尤在2021年6月2日21時55分,象群正式進入昆明市晉寧區,這是我國亞洲野象首次進入西雙版納、臨滄和普洱以外的地區,引發國內外網友的好奇和圍觀。

在雲南,大象出走並不稀奇,但像此次這樣“沒有目的地的旅行”,卻十分罕見。

回想起野象闖入自家生活的一刻,雲南人郭朱光至今心有餘悸。

他原本對大象充滿好奇,因為當地已經“百八十年沒有出現過”了。但當象群真的造訪自家院子時,他就只剩下害怕。

2021年5月29日下午,“斷鼻家族”從玉溪市大密羅社群大水衝村附近經過,踩壞幾塊菜地後進入山區。此時的村民都如郭朱光一樣,對大象充滿好奇,因為這可能將是他們第一次在野外環境中近距離觀察大象。

“不許外出圍觀,在家裡二樓躲好。”相比之下,大密羅社群監委會主任施家雲則更為緊張,他在現場指揮部的通知下,開始組織村民進行躲避。公安特警也到大水衝村準備,主要路口安置大車,以防萬一。但那時,村民們仍覺得此舉“大驚小怪,沒必要”,他們認為大象根本“來不到這裡”

但事實證明,防範是極有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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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水衝村村民拍下造訪的象群。(圖源受訪者)

30日凌晨1時許,象群去而復返。郭朱光被響動驚醒,透過窗戶,他看到大象已經在自家院子吃玉米了。“我想完蛋了。”他十分害怕,連忙和妻子爬到屋頂躲避。

住在郭朱光隔壁的施家雲也在自家屋頂,目睹了大象進村全程。

7只大象三三兩兩,在街道上緩慢踱步,村裡靜悄悄,只有狗叫聲遠遠傳來。施家雲一邊拍著影片,一邊悄聲和家人說:“象群過來了。”

施家雲回憶,象群一進村就直奔郭朱光家而去,“他那個大門,鐵皮門,踩倒就進來了”。他推測,這可能是因為郭家儲藏了約400公斤玉米,還有兩袋玉米麵,大象聞著味道就過來了。

進入郭家的大象約有五六頭,他們吃掉約200公斤玉米,剩下的捲不起來,揚得滿地都是。還有兩隻雞死了,疑是被大象踩死的。

看著隔壁院子被攪得一團亂,聽到大象的叫聲響得整個村子都聽得見,施家雲再也沒有原先的好奇,只覺得大象好嚇人。

郭朱光家是木屋,禁不起大象折騰,他想到施家雲家屋頂上躲避,叫施家雲抬梯子接自己。但施家雲沒敢行動,“下面都是大象,我怎麼抬梯子?聲音不要大,靜靜地,站著就行了。”

半個多小時後,象群終於離開,陸續返回山區。郭朱光沒敢再睡,和家人一起轉移到住磚瓦房的二哥家,一家人守到天亮。

施家雲倒是很快從驚嚇中恢復,“不害怕了,感覺好像就從這裡經過一下,像自己的榮耀一樣。不從別的地方過,從我們村子過了,太稀奇了!”

象自古有祥瑞之意,在螢幕上也往往是一副穩重溫和的樣子,很多人因而誤把象群當成人畜無害的小可愛,但對人類來說,亞洲象其實十分危險。

成體亞洲象體長可達5-6米,體重達3-5噸。在這樣的體積和重量加持下,人類生活的一切都顯得脆弱。農田會被踏平,鐵門可以被輕易撞開,一般的小型車輛非但不能阻礙象群步伐,反而會淪為小象的玩具,只有大型渣土車才能勉強阻擋,讓象群改變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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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群在村路上行走。(圖源受訪者)

公開資訊顯示,野生動物公眾責任險承包公司受理亞洲象肇事損失申報案件共1501件,評估定損512。52萬元。截至發稿前已完成理賠939件,兌付保險金216。48萬元。

還有更多損失未列入承保範圍。據“雲南釋出”統計,僅4月16日至5月27日,象群在元江縣、石屏縣就肇事412起,直接破壞農作物842畝,初步估計直接經濟損失近680萬元。象群所到之處,當地民眾的生活往往被迫停擺,不能外出勞作,不能上山採摘,為以防萬一,只能在二樓躲避。

除進入昆明的“斷鼻”外,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勐養子保護區還有另一象群出走。17頭野象沒有北上,而是南下進入中國科學院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並在園內逗留多日,不僅對作物保護與育種基地造成損害,還威脅到園內儲存的1350多種珍稀瀕危植物。

所幸象群遷徙並未造成人員傷亡,但據西雙版納州林草局統計,2017年、2019年和2020年,各有4人、12人和7人在人象接觸中死亡。

從集體麻醉到食物誘導,幫大象回家何其艱難

有人說,象群遠行就像“拖家帶口到處流浪”,沒有浪漫,只有辛酸。這似乎引起許多“北漂客”的共鳴,只盼著它們能早日找到合適的棲息地,或者迷途知返。

由於象群遠行數百公里,和人類接觸越來越多,無論物件還是人,潛在風險都越來越大,為幫助大象回家,雲南也是蠻拼的。

但面對15頭體型龐大的亞洲象,妥善安置並非易事。

此前,野生東北虎“完達山1號” 闖入黑龍江省密山市某村莊,有關部門對其實施麻醉控制後放歸山林,事件圓滿解決。但這種方法並不適合亞洲象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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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7日晚,象群進入峨山縣城。

北京師範大學教授、中國動物學會副秘書長張立指出,麻醉對個體有效,對於劑量、時機等都有比較完備的方法。但亞洲象社群行為很強,“如果簡單地麻醉一頭象,其他的個體會過來保護群體的成員。如果人們再去驅離等,很可能激怒它們。更可能會導致象群的報復性攻擊行為,激化人象衝突。”

張立告訴記者,東南亞地區的一些保護組織也嘗試過運輸轉移象的家族群體,但出現過大象死亡事件。面對15頭野象,使用麻醉方法更需要慎重。

他認為,象群本身已經走了數百公里,可進行一些人工的干擾和誘導。同時需要進行適宜棲息地的研究,如附近有面積較大的成片的森林,可將象群引導到相應的棲息地去。如果象群走向大的人口密集地區,則需要透過工程措施、人工方法,把它們保護起來,避免威脅到人民生命財產安全。

這些也是雲南採用的主要方法,即一方面,24小時監測象群動向,對可能遭受入侵的聚居區提前預警,另一方面也透過食物引誘、渣土車封路、動態鳴警等方式,溫和引導象群改變行進方向,避免前往人口密集區域。

不過,引導象群“回家”途中,最初多次人為糾偏並未奏效。直至2021年5月31日晚,人們在為大象制定的回家路線上,鋪設玉米、香蕉、菠蘿等味道香濃的象食,和一些曾被它們吃過的其他食物,同時封鎖了通向城鄉的道路,終於引來餓了幾天的象群,實現第一次較為成功的誘導。

雲南大學生態與環境學院教授、雲南大學亞洲象研究中心負責人陳明勇也對媒體坦言,該次成功誘導可能具有一定偶然性,“大象畢竟是動物,人為制定的計劃具有較大不確定性。”

據悉,紅河是亞洲象適宜棲息地和一般棲息地的分界線,也是此次象群南歸路上的一道天然屏障。對此,雲南嘗試利用降雨、降溫等天氣條件,結合投食引導,幫助北遷亞洲象逐漸返回適宜棲息地。

在象群進入元江縣境內前,指揮部就組織多方專家實地勘察,幫象群選擇合適的渡江點,並選定了東、中、西三條路線。其間投入車輛2844輛次,人力6673人次,並連續兩日實行區域性停電,對部分高速路段實施交通管制,還有多輛渣土車圍堵在河道兩岸,以幫助引導象群移至指定渡江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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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27日晚,象群進入峨山縣城。

歷時13天,經歷無數次偏移後,8月8日晚,象群終於緩慢透過玉溪市元江橋,跨越紅河,返回南岸棲息地。

對此,北移亞洲象群專家組成員、雲南西雙版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護局高階工程師沈慶仲在相關釋出會上稱,象群最終能返回原本棲息的西雙版納自然保護區最好,如果不能,當地會依託原棲息地已建立的預警防範體系,做好象群的持續跟蹤監測,保障象群在適宜區域內自由活動。

此外,普洱市和西雙版納州也正組織實施棲息地修復改造和安全防範工程建設計劃,儘可能為象群提供舒適的棲息空間和安全的遷移通道。

此次回家後,專家稱下次大象肯定還會北上

亞洲象進行如此長距離的、廣泛涉及人類聚居區的遷徙,即使在國際上也很罕見,對此推測眾多。

有人認為,某次太陽活動異常引起的磁暴,偶然間激發了刻印在象群基因中的遷徙本能,導致象群出走漂泊。也有人認為,大象是遷徙途中迷路了,誤把北方當成南方,導致越走越遠。還有人認為,大象棲息地破壞嚴重,食物減少,才被迫離家拓展活動範圍。

張立與第三種觀點相近,他認為這次象群“出走”是正常的種群擴散,尋找更適宜的棲息地的過程。比較意外的只是,沒想到能走這麼遠。

之所以發生種群擴散,張立認為主要有兩方面原因。

一是因為近年保護效果提高,盜獵等傷害種群的行為被杜絕,所以野象的種群規模穩步增長,大象越來越多。

但同時,象群的棲息地面積卻不斷縮減。張立指出,亞洲象的適宜棲息地的面積在過去20年間減少了40%,保護區外很多的林地都被採伐,來種植橡膠、茶葉等經濟作物,導致棲息地進一步喪失和破碎化。

此消彼長下,象群的生存壓力變大,導致種群不斷地向外擴散。

“(亞洲象種群擴散)從(上世紀)90年代末到過去十幾年裡都在發生。”張立告訴《鳳凰週刊》,過去10年內,已經有六七群象從西雙版納擴散到北邊的普洱。其中有一群18頭的象群向東到普洱,又回到西雙版納的勐坦,然後在那裡定居下來。

北京師範大學全球共同發展研究院王宏新教授亦撰文指出,最近40餘年來,亞洲象分佈區土地利用方式與種植結構發生巨大變化。

1975年至2014年間,亞洲象分佈區的天然林面積從69。31%減少到57。81%,橡膠林擴大23。4倍,佔亞洲象分佈區面積從0。52%增加到12。71%;茶園面積擴大2。5倍,從8。77%增加到22。01%。快速擴張的農業導致灌木、竹闊混交林覆蓋的平整山谷及海拔1000米以下的山腳等亞洲象適宜棲息地急劇減少,當前面積已不足1975年的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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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南森林消防總隊拍下象群抱團休息畫面。(圖源雲南森林消防)

同時,各種基礎設施工程割裂了原有連片亞洲象棲息地,導致棲息地嚴重破碎化和島嶼化。王宏新指出,目前已有62。4%的亞洲象被迫走出保護區且長期“流浪”在外。

張立認為,可以透過生態補償的方法,募集資金來進行亞洲象棲息地的恢復和重建,進而透過生態走廊帶的建設,把破碎的棲息地聯通。

同時,國家公園的建立也是完善亞洲象保護的契機。國家公園是為長期保護自然原野景觀、原生動植物、特殊生態體系而設定保護區的地區。相比於現有的自然保護區機制,對生態環境和生物的保護更為全面。2015年,我國啟動國家公園體制試點建設,今年將正式設立第一批國家公園。

不過,人類活動不斷侵蝕大象棲息地的問題短時間難以改善,未來大象還會北上嗎?沈慶仲的答案是肯定的。

他解釋稱,亞洲象遷移是一種正常行為,有助於野象尋找新的棲息地和開展種群間的基因交流。且大象智力水平高,適應能力強,能夠記住遷移路線,每次翻越高山、橋樑或者利用人工設施的經驗都可能得到累積和傳承。因此,未來亞洲象仍可能會出現大範圍遷徙事件,可能還是“斷鼻家族”,也可能是其他族群或獨象。

但他認為,經過此次事件,各地已經形成亞洲象安全防範和應急處置的工作機制,即使再有象群北移事件也能從容應對。

徒步1300公里,“北漂”大象終於回家,但專家肯定,再次北上只是時間問題,未來怎麼辦?

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工作人員航拍到象群在林中穿行。(圖源西雙版納熱帶植物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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