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小冉
大家好，我是掌櫃。
要說這世上花錢買罪受的事情，考駕照肯定榜上有名。
掌櫃我也曾被教練罵得狗血淋頭，在考科三的前夜忐忑不安，徹夜失眠。
回想在駕校的時光，教練的吼聲依舊那麼清晰，那種被罵到懷疑人生的感覺也是至今難忘。
今天的故事正好與考駕照有關，不知能否勾起大家在駕校的回憶呢？
1
2014年的夏天，我辭去工作，專心考駕照，預計著一個月之內拿下它，再作其他打算。
沒曾想，科目二的場地考試，打亂了我的全部計劃——大半年的時間，我接連遭遇了四次、共8輪的滑鐵盧。
第四次考試失敗後的一個月，我的駕校師父電話通知我：“報名成功，你的最後一次科目二的考試，在下週一。”
棘手的事情發生了，就在考試的前兩天，驗孕棒上跳出耀眼的“中隊長”——我懷孕了。
驗孕棒上的“中隊長”
要寶寶在我的意料之中，只是接連考砸科目二場地考試，卻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我評估了自己的身體，決定做一個不嬌氣的孕婦。最終，我選擇如約參加考試。
正式考試的前一天，清早八點鐘，師父領著學習科目三的學員，順路把我捎帶到考場。
到了考場附近，學員們請師父吃早飯。期間，飯店的老闆向我們介紹他自家的小旅館。
師父抬手擺了擺，打發走了老闆，對我說：“考場沿路附近有很多小旅館，明天才考試，一會你慢慢找一下，找個乾淨衛生的，把門鎖好，每間房的價格基本就50元左右。”
期間，師父起身去上廁所，回來之後對我說：“我剛才去飯店上廁所，順便看了一眼他們樓上的房間，很不錯，你就住這吧！我幫你講好價了，150元，還包一頓早飯，划算。”
師父轉頭對老闆說：“你要給我們女徒弟安排好哈，老闆。”
老闆興高采烈地大聲應著：“那必須的，吃好、喝好、住好，還會考好。住我們這的，就沒有考不過的，放心。”
苦了兩位40多歲的中年男人，在我眼前上演了這麼一場默契十足的戲碼——我分明看到師父去上廁所時，老闆悄悄地跟了過去。
考慮到此次通過了科目二的測試，科目三考試還得仰仗師父，我也只能堆砌滿臉天真的笑容附和著說：“謝謝師父，安排得真周到。”
2
早上八點半，我一個人住進了小旅館。
小旅館房間裡有兩張床，被子胡亂地堆在床上，顯然是昨晚有人睡過，還沒來得及整理。床墊和牆角都生黴了，發出一股惡臭味。
小旅館的房間
我手賤去開了一下電視櫃，驚嚇到了一串蟑螂，它們四處逃竄，把我嚇得後脊背騰起陣陣寒意。
電視櫃上撐著一臺老舊的大頭機電視，灰暗的螢幕把我的形象映在上面，我逐漸滋生的消極情緒，被露骨地呈現出來。
我下樓去找老闆，希望他幫我換新被褥，老闆在早飯高峰期向用餐的學員們變換著各種諂媚的笑容，壓根顧不上我。
我轉身來到前臺，一個女生戴著耳機，埋頭在手機上追劇。我說了兩聲“你好”，她都沒有理我。
我伸手拽掉了她的耳機，耐著性子說：“你好，幫我換下房間的鋪蓋嘛。”
她猛地抬了一下頭，瞥了我一眼，用手指不耐煩地戳了幾下電腦螢幕。指甲接觸大頭機螢幕時，發出急躁又刺耳的聲音。
“我看到你屋頭乾乾淨淨的嘛，鋪蓋是新的，你稍微折一下就對了！”電腦螢幕上，連著樓道的監控畫面裡，展現了幾個角度的走廊，和我那屋緊閉的大門。
我心裡飛速盤算著，決不能生氣。常識告訴我，生氣對孕婦和寶寶不好，前三個月更是危險期，很容易“懷不穩”，我需要儘可能地平和心情。
我一個人悻悻地回到房間，泡在論壇裡，看各種關於懷孕、生育的帖子。
刷到一篇帖子，滿篇流淌著一個孕婦媽媽的懊悔，她因為在考駕照前過於緊張，考前就見紅了，考試宣告失敗後，孩子也跟著流產了。她說：“軟體的孕齡顯示，將永遠停留在11周零3天了。”留言區的評論裡一片憂傷，更多的是為孕婦感到惋惜，也有人責備她的草率。
看完這篇帖子，我趕緊走到廁所，檢視自己是否有“見紅徵兆”。確定安全之後，我竟然在廁所哭了起來。
一定是懷孕激素的影響，不然我怎麼這般脆弱了，我得出去逛逛，分下心。
十一點過，我一個人沿著偏僻的街道走著，壓根不知道去哪裡，覺得接下來的二十個小時很難熬。
怕什麼來什麼，一不留神，我摔了一跤，也不知道是嚇得，還是妊娠反應，我還沒來爬起來就趴在地上吐了。
3
一個老奶奶從街道旁邊的店鋪裡走出來，顫顫巍巍地扶起我，讓我去她店裡坐。進去坐下之後，她用手卷了一卷紙，遞給我，讓我擦嘴。
老奶奶問我：“小姑娘，你是不是吃到啥子髒東西了，咋個趴在地上吐喃？”
我還不太能適應孕婦這個角色，也聽說孕期的前三個月最好保密，便隨口答應：“嗯，應該是吃壞肚子了。”
老奶奶說：“你在這休息會兒吧，歇夠了再走。”
我環顧四周，老奶奶的店是一家冒菜鋪子，店裡有兩張桌子，燈光昏暗，牆上爬滿了黑色的油漬。
我點了一份冒菜，老奶奶一邊熟練地抖著冒菜簍，一邊給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
“你是不是也是準備考車本本兒的學生？”
“是，今天晚上模擬，凌晨排號，明天考試。”
“小姑娘，你們考試的地方在街對面，你晚上過馬路時注意安全，晚上那個口子黢黑，有很多大車子，那群莽娃兒車開地飛快，都是眯到眼睛開車的，路口又莫得（沒有）紅綠燈，上個月還撞翻了一個小男娃兒，經常出事，你過馬路一定要把細（小心）點哈。”說著，老奶奶把竹簍裡的菜品抖入碗裡，把冒菜端給了我。
“曉得咯，謝謝婆婆哈。”
冒菜看上去清湯寡水的，湯麵上零散有幾顆油珠子，並沒有勾起我的食慾。
我拿起筷子，筷子有點潮溼，我想去冒菜鍋裡燙一下，高溫消消毒，但考慮到老奶奶坐在旁邊笑盈盈地看著我，覺得有點不禮貌，便作罷了。
逼近正午，六月份的太陽足夠熱情，吃冒菜催出的汗水，把我額頭前的劉海兒泡分了家，地面騰起的熱浪烤化了這個小店。
老奶奶站起來給我插電風扇，鼓搗了好久，罷工的電風扇才同意運轉。電風扇透著一股不耐煩的情緒，伴著巨大的噪音，艱難地轉動起來。
電風扇原本在旁邊那張桌子上立著，老奶奶又拔掉電線，把電風扇放到地面上：“對到腦殼吹，容易著涼，到時候老了要落下頭疼的毛病，來，對著腳吹。”
老奶奶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著一把大蒲扇，偶爾象徵性地扇一下，驅趕蚊子。
“我孫女看著和你一般大，在成都讀大學吶，讀書啊，好辛苦，背個大書包，都把背壓駝了。讀書好，就是累得呀，沒時間回家，他們都好久沒有回家咯。辛苦喲，現在年輕人辛苦。”
說著說著，老奶奶沒了聲音，她抱著蒲扇睡著了。
這時，我才好意思仔細端詳老奶奶。她瘦巴巴的，頭髮白了一大半，眼睛深深地凹陷，面板上爬滿了老年斑。
我真是捨不得告訴老奶奶生活的真相，現在的大學生早已不會揹著沉重的書包上學，而我過去四年的大學生活，也是生命中最自由的階段。並且，成都到這個考場，車程也就半個多小時。想到這，我鼻子酸酸的。
也就過了五分鐘吧，老奶奶手裡的蒲扇掉到地上，驚得她一下子醒了。
“喲，小姑娘，我居然睡戳（著）啦，都忘記給你舀飯啦，對不起啊，光吃冒菜，不下點米可要不得。”
老奶奶站起來，要給我盛飯，我趕忙謝絕，說我吃飽了。
我作為新手孕婦，不敢多吃辛辣食物，便剩了半碗冒菜。老奶奶看到我放下了筷子，連忙對我說：“你咋個不吃了喃？不好吃嗎？不好吃我重新給你冒一份。”
我笑著跟奶奶說：“冒菜很好吃，但是我確實吃飽啦。”
奶奶笑著說：“你們小姑娘哦，就要減肥，就覺得瘦了好看，幹芯兒（四川話，瘦子的意思）有啥子好看的，還是胖了才有福。”
我咯咯地笑起來：“老奶奶，能吃到你這的冒菜，我也覺得我挺有福氣的。”
4
回到小旅館，一推開門，我嚇了一跳。另一張床上，坐了一個女生。
我瞬間明白了，那個女生是和我拼房間的人，原來150元是一張床的費用，還不是一間房，真是無奸不商啊。
女生倒挺自在，看著我進來，朝我擺擺手：“哈嘍，今天我們一起住哦。”
“你好，你也是明天考試嗎？”我問道。
“嗯吶嗯吶，你多大啦？我20歲啦，我們倆誰大？”那個女生的笑容很燦爛，我心裡舒服了一點，總算有個人能和我說說話了。
“我比你大，都是一個孕媽媽啦。”幾句對白，我對眼前這個女生有了莫名的好感，我輕而易舉地說出了我的“秘密”。
她的嘴形比成一個“喔”的形狀：“你居然是孕婦，你懷孕啦？怎麼看不出你的肚子呢？是男寶寶還是女寶寶？懷孕了還來考試呀？好神奇呀！那你是我的小姐姐了！”
女生像個好奇寶寶，一連串問了好幾個問題。我挑不到重點問題，便笑了笑說：“很高興認識你啊，小妹妹。”
這位小妹妹口若懸河，告訴我這是她第二次考科目二了，她認真地給我還原她第一次考試失敗的場景，由於沒透過考試，她難過得一星期瘦了10斤。接著她又饒有興致地想知道我的考試經歷。
我說這是我第五次考科目二了。
“都是哪裡掛掉的？”她很驚訝，接著又說，“算了小姐姐，你別告訴我了，不然我怕我把你的錯誤答案全記住了，哈哈。”
她告訴我，她在移動公司做客服，講到有些野蠻顧客，一接通就罵人，還捎帶問候她父母，她一下子就低落了情緒，說等考過了駕照就辭職，不伺候了。
聊著聊著，睏意襲來，我躺在床上準備休息會。
迷迷糊糊之間，我微睜了下眼睛，看到小妹妹躡手躡腳地去拿遙控，把電視按成了靜音，等我再醒過來時，幾個小時過去了，她還在看著“啞劇”。
晚上，她邀請我和她的師父以及學員們一起吃飯，我覺得身體很乏，又想吐，便謝絕了她的好意。
到晚上十點過，她一直沒回來。
忽然，有人大力地敲門，是前臺服務員，她說有人打座機電話找我。
前臺女生沒有任何語調地說了一聲：“對方喊你不慌，慢慢去接。”
打電話的是小妹妹：“小姐姐，我沒你的手機號，我幫你排好模擬的號了，估計還有一小時到我們，你直接過來就行，晚上12點開始排明天考試的考號，因為要錄指紋，我可不能幫你啦。”
“對了，那個大馬路好黑哦，全是運渣車，你過馬路時千萬小心點哈，我們在這等你。”
大馬路上運渣車
同一件事，被兩個陌生人關心著，我有說不出的感動。
和她匯合後，我和她還有其他學員們坐在一起。
等待模擬時，夏日的蚊子襲擊了我們。我穿著裙子，遭受到劇烈的攻擊。
小妹妹炫耀道：“我太有先見之明瞭，想到晚上溫差大，還帶了外套，只有我一個人不被蚊子咬。”
說完，她脫下外套，包在我腿上，說這樣可以擋蚊子。我趕忙讓她自己穿著，她笑著說：“我的血臭，蚊子都躲得遠遠的。”
5
凌晨0點，考場準時發放考試序號。
排隊的人群
有幾個刺頭兒男人在隊伍裡大聲叫囂：“搶號咯！晚了就沒號了！考不到試咯！”一瞬間，兩排隊伍開始瘋狂朝前擠。
隊伍裡的女生被擠得尖叫連連，有一撥人撕扯著打起了架，放號機旁邊有一個工作人員在維持秩序，可他聲音早就被淹沒在人海里。
一片混亂，我被擠在人群中，出不去，也動不了，都快嚇哭了，小妹妹轉身牽著我的手，讓我和她換位置。等我站在她前面時，她扯著嗓子大聲喊：“不要擠，前面有孕婦！”
可是並沒有人理會她。小妹妹見狀，兩隻手抓緊兩排的欄杆，硬生生地抵住後面洶湧的人潮，給我隔離出一片安全地帶。
我回頭就那麼看著她，那麼瘦小的她，堅挺著站在那。任身體被擠得前傾，手上的力量也沒有絲毫減弱。
直到她陪著我到達取號機處，輸入完身份證，錄入了指紋，她才鬆了緊縮的眉頭。
那晚，小妹妹睡得很香，而我不適應陌生環境，失眠了。
聽著她輕微的鼾聲，我無限感慨，心裡默唸著：我的小寶寶，你看，這個世界上一定是好人多的。
第二天早上八點，我和小妹妹一同步入考場。
她的車就在我的車輛前面，我看著她在考單邊橋時，車輪掉下了一邊，在坡道專案時，語音播報“考試結束”，聲聲刺耳。
而我，抓到最後一次的機會，終於通過了科目二的考試。
她下車時，抱著我說：“小姐姐，我好想哭啊。”緊接著，她又鬆開了擁抱，含著眼淚問我，“我沒有擠到小寶寶吧？”
六月，陽光刺眼，透過考試的喜悅同烈日一起，把我照得有些暈眩。眼前的小妹妹，哭得楚楚動人，那美麗的樣子，是她在我腦海裡，最後的一個畫面。
6
一年後，丈夫帶著“解禁”的我，回我們的大學，去掃蕩學校附近的路邊攤兒。
走到後門時，幾個學生坐在路邊的臺階上，他們面前有一張布，隨意地鋪在地上，上面整整齊齊地擺了五桶洗衣液。
無意間，我看到坐在後排有個女生，眉眼之間讓我覺得很熟悉。我忽然想起了那個和我一起考科目二的小妹妹。
我本來走遠了，還是忍不住退了回去。
那幾個學生看著我朝他們的攤位走去，推推搡搡，顯得有點緊張。
“請問，你認識我嗎？我們是不是一起考過駕照？”我對那位女學生問道。
女生搖搖頭：“不認識啊，什麼駕照？”
“哦，不好意思，我認錯人了。”我轉身正準備離開，聽到另一個男生玩笑似的對那女生說：“你該說認識，認識了就買我們東西了。”
我回過頭去，笑著給了他們一個眼神，示意他們：我聽到了哦。那個女生用手肘搗了一下男生，男生羞紅了臉。我“撲哧”一聲笑出來，男生撓了撓頭，幾個人也跟我一起笑起來。
我蹲在他們的攤位面前，買了兩桶洗衣液。
丈夫看我提著兩大桶洗衣液，問我買這個做什麼。我說我曾經在書裡看到一段話，印象深刻，想分享給他，大致意思是：每個人身邊都有守護她的天使，當這個人心情很低落時，天使會變成她身邊的陌生人，陪伴她走過一小段時光，最後不動聲色地離開，從此消失不見。
丈夫似懂非懂地問我：“那和洗衣液有啥子關係？你說的天使，又是誰？”
我笑了笑，不知道怎麼回答。
今年年初的時候，丈夫開車帶著我和孩子去縣城的度假村莊過週末，忽然想起當年考駕照的考場就在這個縣城。我提出讓丈夫帶著我去老奶奶的店鋪吃冒菜，順便看看當年給我提供過幫助的老人家。
我憑著記憶摸索到老奶奶的店鋪原址，這裡完全改變了樣子。經詢問，店鋪在兩年前接到拆遷通知，老奶奶家的店鋪，是用居民房一樓改裝而成，老奶奶是房子的戶主。拆遷時，老奶奶的家人們都回來了，上演了一場聲勢浩大地分房大戰。晚輩們逼著老奶奶寫遺囑，每個人對房屋分配都不滿意。
老奶奶每天端著凳子坐在冒菜鋪門口，生意也不做了，堅決抵抗拆遷。她的孩子們默契地輪流回家陪伴，成了一條街上堅持最久的“釘子戶”。孩子們想獲得更多的利益，而老奶奶只想留住自己家。
在路邊打麻將的老人們，你一言我一語，為我還原了老奶奶當“釘子戶”的場景，“周圍都拆完了，老太太家娃娃些還在那剛起，天天就她家最熱鬧。”
我忽然覺得心裡揪著疼，這樣的“熱鬧”，曾幾何時，是老奶奶最渴望的畫面。
我和幾位老人家打了招呼，轉身離開，我忽然意識到，我這輩子可能再也沒機會見到那位老奶奶了。麻將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我覺得聲音好沉，沉到我心底。
至今，我都不知道老奶奶和小妹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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