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活著不如狗,活著女人連狗都嫌——《金瓶梅》二十六回

這宋惠蓮自從拿了來旺兒去後,頭也不梳,臉也不洗,黃著臉兒,裙腰不整,倒靸了鞋,只是美關閉房門哭泣,茶飯不吃。西門慶慌了,使了玉簫及賁四娘子兒再三進房勸解他,說道:“你放心,爹因他吃酒狂言,監他幾日,耐他性兒,不久也放他出來。”惠蓮不信,使廝來安兒送飯進監去,回來問他,也是這般說:“哥見官一下兒也沒打,一兩日來家,教媳嫂子在家安心。”這惠蓮聽了此言,方才不哭了,每日淡掃蛾眉,薄脆脂粉,出來走跳。西門慶要便來回打房門首走,老婆在簾下叫道:“房裡無人。爹進來坐坐不是。”西門慶抽身進人房裡,與老婆做一處說話。西門慶

哄他說道:“我兒,你放心。我看你面上寫了帖兒對官府說,也不曾打他一下兒。監他幾日,耐耐他性兒,一兩日還放他出來,還教他做買賣。”

婦人摟抱著西門慶脖子,說道:“我的親達達,你好歹看奴之面,奈何他兩日,放他出來,隨你教他做買賣,不教他做買賣也罷。這一出來,我教他把酒斷了,隨你去近到遠,使他往那去,他敢不去?再不,你若嫌不自便,替他尋上個老婆,他也罷了——我常遠不是他的人了。”西門慶道:“我的心肝,你話是了。我明日買了對過喬家房,收拾三間房子與你住。搬了那裡去,咱兩個自在頑耍。”老婆道:“著來,親親,隨你張主便了。”

說畢,兩個閉了門首,此處省略……雲雨一席。婦人將身帶所佩的白銀條紗挑線四

條穗子的香袋兒,裡面裝著松柏兒,玫瑰花蕊並跤趾排草,挑著“冬青長青,嬌香愛”八個字,把與西門慶,令攥了。西門慶喜的心中要不的,恨不的與他誓共死生,不能遽舍。向袖中又掏了一二兩銀子,與他買果子吃,房中盤纏。再三安撫他:“不消憂慮,只怕憂慮壞了你。我明日寫帖子,對夏大人說,就放他出來。”說了一回,西門慶恐有人來,連忙出

去了。

這婦人得了西門慶此話,到後邊對眾丫鬟媳婦,詞色之間未免輕露。

孟玉樓早已知道,轉來告潘金蓮說:他爹怎的早晚要放來旺兒出來,另替他娶一個;怎的要買對門喬家房子,把媳婦子吊到那裡去,與他

三間房住;又買個丫頭扶侍他,與他編銀絲髻,打頭面,一五一個,說了一遍,“就和你我等輩一般,甚麼張致!大姐姐也就不管管兒。”潘金蓮不聽便罷,聽了,忿氣滿懷無處著,雙腮紅上更添紅,說道:“真個由他,我就不信了!今日與你說的話,我若教賊奴才淫婦與兩門慶做了第七個老婆,我不是喇嘴說,就把潘字吊過來哩!”玉樓道:“漢子沒正條。

大的又不管,咱每能走不能飛,到的那些兒?”金蓮道:“你也忒不長俊,要這命做甚麼?活一百歲殺肉吃!他若不依,我拼著這命,擯兌在他手裡,也不差甚麼!”玉樓道:“我是小膽兒,不敢惹他,看你有本事和他纏。

到晚,西門慶在花園中翡翠軒書房裡坐的,要教陳經濟來寫帖子。往夏提刑處說,要放來旺兒出來,被金蓮驀地走到跟前,搭伏著書桌兒問:“你教陳姐夫寫甚麼帖子?送與誰家去?”西門慶不能隱諱,把“來旺兒責打與他幾下,放他出來罷”一節告訴一遍。婦人止住小廝:“且不要叫陳姐夫來。”坐在旁邊,因說道:“你空耽著漢子的名兒,原來是

個隨風倒舵、順水推船的行貨子!我那等對你說的話兒,你不依,倒聽那賊奴才淫婦話兒!隨你怎的逐日沙糖拌蜜與他吃,他還只疼他的漢子。依你如今把那奴才放出來,你也不好要他這老婆的了,教他奴才好

藉口。你放在家裡不葷不素,當做甚麼人兒看成?待要把他做你小老婆,奴才又見在;待要說是奴才老婆,你見把他逞的恁沒張置的,在人跟前上頭上臉,有些樣兒!就算另替那奴才娶一個著,你要了他這老婆往後倘忽你兩個坐在一答裡,那奴才或走來跟前回話做甚麼,見了有不氣的?老婆見了他,站起來是,不站起來是?先不先只這個就不雅相。傳出去,休說六鄰親戚笑話,只家中大小把你也不著在意裡。

正是上樑不正下樑歪。你既要幹這營生,誓做了泥鰍怕汙了眼睛,不如。一狠二狠,把奴才結果了,你就摟著他老婆也放心!”幾句又把西門慶又念翻了,把帖子寫就了,送與提刑院,教夏提刑限三日提出來受一頓,拷幾下,打的通不象模樣。提刑兩位官府,並上下觀察緝捕排軍,監獄中管鎖上下,都受了西門慶財物,只要重不要輕。

內中有一當案的孔目陰先生,名喚陰騭,乃山西孝義縣人,是個仁熬正直之士。因是提刑官吏,上下受了西門慶賄賂,要陷害此人,圖謀他妻子,故人他奴婢圖財,持刀謀殺家長的重罪,也要天理,做官的養兒養女也往上長,再三不肯做文書送問,與提刑官抵面相講。況兩位提刑官,上下都被西門慶買通了,以此掣肘難行。又況來旺兒監中無錢,受其凌逼。多虧陰先生憫念他負屈銜冤,是個沒底人,反替他分付監中獄卒,凡事鬆寬看顧他。延挨了幾日,人情兩盡,只把當廳責了他四十,論個遞解原籍徐州為民。當查原贓,花費十七兩,鉛錫五包,責令西門慶家人來興兒領回。差人寫了個帖子,回覆了西門慶,隨教即日押發起身。這裡提刑官當廳押了一道公文,差兩個公人把來旺兒取出來,已是打的稀爛。旋釘了扭,上了封皮,限即日起程,徑往徐州管下交割。

可憐這來旺兒,在監中監了半月光景,沒錢使用,弄的身體狼狽,衣服藍縷,沒處投奔。哀告兩個公人,哭泣不一,說:“兩位哥在上,我打了一場屈官司,身上分文沒有,寸布皆無。要湊些腳步錢與二位,無處所湊。望你可憐見,押我到我家主家處,有我的媳婦兒,並衣服箱籠,討出來變賣了支謝二位,並路途盤費,也討得一步鬆寬。”那兩個公人道:

“你好不知道理!你家主西門慶既要擺佈了一場,他又肯發出媳婦並箱籠與你?你還有甚親故,俺每看陰先生分上,瞞上不瞞下,領你到那裡,胡亂討些錢米,勾你路上盤費便了,誰指望你甚腳步錢兒!”來旺道:“二位哥哥,你只可憐,引我先到我家主門首。我央求兩三位親鄰,替我美言討討兒,無多少。”兩個公人道:“也罷!我每押你到他門首。”這

來旺兒先到應伯爵門首,伯爵推不在家。又央了左鄰賈仁清、伊麵慈二人來西門慶家,替來旺兒說念,討媳婦箱籠。西門慶也不出來,使出五六個小廝,一頓棍打出來,不許在門首纏繞,把賈、伊二人羞的要不的

他媳婦兒宋惠蓮,在屋裡瞞的鐵桶相似,並不知一字。西門慶分付:“哪個小廝走漏訊息,決打二十板。”兩個公人又押到丈人家,賣棺材的宋仁家。來旺兒如此這般,對宋仁哭訴其事。打發了他一兩銀子,與那兩公人一吊銅錢、一斗米,路上盤纏。哭哭啼啼,從四月初旬離了清河往徐州大道而來。這來旺兒,又是那棒瘡發了,身邊盤纏缺乏,甚是苦惱。遞解徐州去了。

男人活著不如狗,活著女人連狗都嫌——《金瓶梅》二十六回

正是:若得苟全痴性命,也甘飢餓過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