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不開一個叫故鄉的地方

繞不開一個叫故鄉的地方

不知為啥,突然之間想起了四川的老吳,和老吳的那些往事。老吳是我剛出門打工進第一個廠時的同事,由於說話口音相近,所以平時都是半個老鄉半個老鄉的稱呼著對方。

一天午休時,他說起了他的過往,雖沒什麼大起大落,但說到動情處,不免會讓人喟嘆一番。他說他還是小吳的時候,總愛幻想,愛在大腦中虛構著外面世界的燈紅酒綠。初中剛畢業,他要了同村阿東在廣東打工的地址,準備出去開創一個嶄新的世界。告別了父母,走出破敗的家,走出貧困的村子。綠皮火車,哐啷哐啷的響著,將他垃圾一樣扔到一個陌生的城市。

他在廣東東莞一呆就是多年,具體多少年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十年,或是八年?其間他沒有回過一次家,不是不想家,而是不好意思回去,窮人家孩子那種極強的自卑與自尊的矛盾心理,讓他在異鄉的城市忽略了歸期。現實與想象中的世界相差得太遠了,他剛去廣東的時候進的是電子廠,流水線的生活,一天要上班十六七個小時或者更多,他的青春,猶如流水般在異鄉的土地上無聲無息地流逝著。工資一個月三四百塊,除去花銷,所剩無幾,後來他學會了抽菸,喝酒,又認識了一個河南的女孩,他那點工資,實際上已敷不住了,每月都會拆東牆補西牆的欠了一些外債。

他想家,可終究沒能回去,他給家裡去過幾封信,訴說了在外的一些情況。他突然覺得,生活是如此的不堪,甚至覺得,在外面生活的幸福指數還沒有在老家種地的父輩們高,在老家,只要一日三餐有著落,鄉親們就會心滿意足,閒暇時小酒喝喝,小牌打打,是何等的安逸,反正大家條件都差不多,用不著誰去攀比誰。他突然覺得自己這代人真的很可憐,匆匆地逃離土地,又不被他鄉所接納,活生生的一群活在夾縫中的人。

後來同村的阿東進了傳銷窩點,把他也誆了進去,剛進去的時候,天天好吃好喝,常常坐著小車去參觀這專案那專案,他想這哈可發大財了,不用再為那幾個小錢拼命了。培訓課時那些教授導師們眉飛色舞,說不出五年,他們個個都是百萬富翁,他們將投資一個大工程,這工程可是中央紅標頭檔案批下來的。將來分紅的時候,他們將是股東,鈔票大把大把的數得手抽筋。他心甘情願地交了兩千塊錢,他想等發財了,回到老家蓋一棟很大很大的房子,也讓老爹老孃風光風光……

老吳說著,猛地喝了一大口煙,那煙噝噝地響著,白灰塵不停地往下掉,一會兒便燒到菸屁股了,兩股煙柱從他鼻孔裡噴出來,如八卦裡的那兩條陰陽魚,悠悠地在面前遊弋著。他扔下菸屁股,使勁地在上面踩了踩,菸屁股露出了發黃的海綿頭。他雙眼微閉著,彷彿又回到那很大很大房子的美夢裡。

哎,後來咋個了?我用了手拐了拐老吳問。

繞不開一個叫故鄉的地方

能咋個,這還能咋個……老吳說著,又點上了一支菸。慢吞吞地往下說,好像是在說著一個跟他不相干的故事,我靜靜地聽著,好像是在聽著自己的往事。

進了傳銷窩點不久,他隱隱地覺得什麼地方不對勁,不斷地有人說他投資得太少,叫家裡再打錢過來,或者多介紹人進來也行。他想先前不是說好自願投資的嗎,怎麼一下子又這樣那樣的了。開始有人監視他,出去溜達也有人遠遠地跟著,有一天他實在是忍不住了,調過頭來對跟著他的那人吼道跟個卵子呀跟。那人是個北方人,五大三粗的,一臉兇相,死死地看著他說盯你咋了盯你咋啦。他們當時就吵了起來,那北方人推了他幾下,差點把他推倒在地。要知道,雲貴川一帶的人大多是小個兒,近身搏擊是很吃虧的,可發起狠來就不一樣了,他當時也是昏了頭,從路邊一個西瓜攤子上隨手操起一把西瓜刀,對著那北方人一陣亂捅,這時邊上圍滿了看熱鬧的人,人群中有人喊道出人命啦出人命啦。他一下子清醒過來,定睛一看,那北方人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滿身是血,他想不通,這狗日的龜兒子不是挺囂張嗎,咋個這樣不經砍。警察來了,帶走了他,還有幾個旁觀證人,順便破了一起傳銷大案。那北方人沒有死,可這輩子是殘廢了,法院以故意傷人的罪名,判了他十年的有期徒刑,送到福建一個大山裡勞動改造。

在監獄裡,他想起了家,想起了父母。在他心裡,他一直想著賺大錢,然後回去改善家裡的條件,可結果竟然是這樣。他心有不甘啦,有一天在幹活時,他乘獄警不注意,縱身一跳跳進旁邊一條三米多深的乾溝溝。他還沒在山裡分清楚東南西北,警察便抓到了他,其實他不知道,一般勞改農場都裝有電子眼的,能逃過人眼,電子眼是逃不過去的。後來他又多了一個越獄罪,加判了兩年,一下子變成了十二年,這下他死心了,心想再折騰下去,只能苦了自己,倒不如老老實實地待著。其實靜下心來,監獄裡還是能學到東西的,監獄為了使犯人有一技之長,出獄後不至於和社會脫節,裡面都會和外面工業園的一些五金企業對接,為他們加工產品。所以他車刨磨銑焊等技術都懂一點,他尤其喜歡電焊,他喜歡那著燃燒著的感覺,能讓麻木的靈魂瞬間飛濺出火花。山中無歲月,監獄裡裡犯人來了一批又走了一批,他從小吳變成了老吳,十二年就這這慢悠悠的過去了。

出獄後,他第一反應就是想到回家,這二十多年,一直都沒回去,不知道老爹老孃都怎麼樣了,他當初出門時光溜溜的出門,現在回家又光溜溜的回家,人生呀,是個啥子樣的東西喲,他來不及想很多,便搭上了一列開往故鄉的火車。

他老家在成都的郊區,剛出門時這方土地上還是大片大片的莊稼,綠油油的,成片成片的老瓦房,就連像樣點的平房都沒幾間。現在他真的迷路了,在自己的故鄉,周圍都是大片大片的高樓,就跟以前打工的城市一個樣。是呀,二十多年可以改變很多東西,小吳都變成了老吳,何況這些任人擺佈的土地呢?那爹孃呢,他慌了,不斷地打聽,在大街上漫無目的的浪著,就像小時候迷路於野外。滄海桑田,這二十多年的人和事,又有幾個人能夠明瞭呢?

繞不開一個叫故鄉的地方

他想到了派出所,派出所不是有管戶口的嗎?他左問右問,問到了轄區派出所,在派出所裡,他向民警訴說了一切,民警根據他提供的資訊,翻出了一大撂資料,仔細地查閱著,查了很久,終於查到了,查是查到了,不過有兩個訊息他不敢相信,一個是他自己在十多年前已經死了,另外他老爹在五年前去世了。他不知道,一般人若多年音信全無,派出所便會將戶口登出掉,視該人已死亡。自己身份沒了可以再申報,可他老爹確實是申報不回來了。

他轉了兩次公交,找到了老孃居住的小區,找到了門牌號,他猶豫了,這就是我的家嗎?他印象中的家,一直還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老瓦房上。他敲了敲門,門開了,是一個老得不能再老的老太太,臉上的肉皮就像開裂了的老樹皮,雙手扶著一根跟她身子骨一樣瘦巴巴的柺杖。

媽!大生回家了……他一跪膝跪倒在老太太面前,哽咽著,淚流滿面。他有二十多年沒哭過了,在外面打工累的時候沒哭過,勞改的時候沒哭過。這時他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等待著老孃的數落。

你……你就是大生,是大生。他老孃揉了揉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跪在地上的人。二十多年了,當年離家時還是毛頭小夥,現在滿臉鬍子巴渣,頭上也冒出了根根白髮。

從老孃口裡,他知道了這二十多年來的情況,自他出門後,約模七八年的光景,為了接軌大成都,這裡開始搞大開發,挖土機沒日沒夜地響著,像催命鬼一樣。拆遷時政府補償了他們家一套房子和幾萬塊錢。哎!只可惜了我那幾塊肥壯壯的田地,他老孃說著,竟流下了淚水。

自他出門後,他爹孃就盼望他賺到錢,每年打點錢回家買肥料和應付人親客往,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不要說錢,人信信都不得個。他們開始了焦急的等待,他們不盼望錢了,只盼望著兒子周大生能活生生地回來。這一帶出去打工的基本都回來了,能回來的,都活生生的,不能回來的,也會以幾塊骨頭的形式回到故鄉。就像誆去傳銷的阿東,離開傳銷後,又轉回了工廠,後來幹活時不小心被機器軋死了,也乖乖地窩在小木匣子裡回家。當然,這些都是他老孃告訴他的。

他離家第十八年的時候,他老爹等不及了,就離開了等待的佇列。他們只有吳大生一個兒子,兒子不在,老太太杵著柺杖為老伴送終。他老爹走後,他老孃更加孤寂了,這兒不像以前的農村,走錯路也會碰到熟人,這兒就算對門對戶的,可連姓啥叫啥都不曉得,平日裡見面老馬著個臉,像人家欠他幾十萬沒還似的。

媽,我不走了,就在這兒陪你。他突然間覺得,有爹媽在,家就在,爹走了,家就垮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他要好好地守著。

就這樣,他守著老孃,平時在街上打打零工,日子過得簡單而舒心。

又過了五年,有一天他老孃說她掛念他爹,他老爹最近老託夢來說在那邊很冷。不久他老孃也走了,跟著他老爹去了那邊。送走了老孃,在這個世界上,可謂孤家寡人了,他原本有幾個親戚,叔叔兄弟舅舅姨媽之類的,剛回來時他去串門過,可人家對他不冷不熱,總之沒有親人的那種感覺,他知道自己吃過牢飯,他們內心深處是有牴觸的。他們這一帶的風氣,人只要坐過牢,不管因何坐牢,那就是壞人,是壞人就得處處提防著。

他知道他這些汙點這輩子是洗不掉了,就連去當地正規點的企業找事做,管事的也會看看他,看看身份證,搖了搖頭。資訊時代,個人資訊都是聯網的,身份證上網一查,你是紅的黑的一眼就清清楚楚。回到家裡,看著空空的屋,心裡感到一陣空虛,一種莫名其妙的絕望,慢慢的由心裡滋生開來,就像掉下懸崖,掉到了一半,突然抓到了一塊突兀的石頭,於是往上爬呀爬,可終究是爬不到頂頭。

這還是故鄉嗎?他一次次問著自己,故鄉是溫暖的,是晚上做夢時在夢裡最揪心的一個詞。如果活在故鄉沒有在故鄉的感覺,那人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呢?

他鎖上了父母留下來的房子,開始了流浪,像一隻沒靈魂的流浪狗,漫無目的。春天來了,心裡不再開花,冬天去了,心裡依舊一潭死水。

有一天,他像枯葉一樣,飄到了杭州,逛著西湖,看著來往的人群,恍若隔世。去了京華浦江,爬到仙華山頂,掄著鼓槌嗵嗵嗵地敲了一陣鼓。猛然,他的心彷彿也被鼓槌狠狠地敲了幾下,痛!能感覺到心痛就意味著人還活著。他放下鼓槌,站在山巔,一覽眾山小,遠處,莽莽蒼蒼的群山在薄薄的霧氣中朦朦朧朧,他扯開嗓子大聲地喊了一聲“哎……”,山那邊,彷彿有一個聲音在迴應著“哎……”,那就是另外一個自己的聲音嗎?突然之間,他心裡有了某種衝動,他甚至想到要有一個女人,要有一個家。

下了仙華山,他直奔杭州,他喜歡那個地方,在路上,他盤算自己還能做點什麼,盤算了半天,他想到了以前在監獄裡學到的技術,對,只要幹,幹啥子都行,他想,管他哪門子故鄉不故鄉,人在哪裡哪裡就是故鄉,出來的路有幾條,回去的路就有幾條……

廠裡靜悄悄的,陽光透過廠房彩鋼瓦的縫隙,形成一道道光柱,撒在我們的身上,斑斑駁駁的。再看老吳時,他竟靠在鋼構的柱子上睡著了,不知道,這會兒他的夢裡會不會再出現故鄉的山水?

自從那家公司倒閉後,我和老吳便分開了,以後一直都沒再見過他,在他鄉,連聚散都是那樣的匆匆。不知道,這麼多年了,他是否回到了真正的故鄉。如果再見到他,我們要坐下來好生擺擺,我會對他說,出來的路是有很多條,但回去的路只有一條,不管用什麼樣的方式去走,都繞不開一個叫做故鄉的地方。(雨聲)

繞不開一個叫故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