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近4000只野生動物來到北京這個院子裡

本文首發於《瞭望東方週刊》總第840期,原題為《雙河大街1號喜與憂》。

文| 王劍英

劉醴君看過太多的傷殘、傷病動物。許多本可在空中翱翔的鳥兒、在山野中奔跑的野獸,現在只能靜靜蹲在籠舍的角落,偶爾望向外面的天空,神情落寞。這時,他總不願與它們的眼神對視。

每年,近4000只野生動物來到北京這個院子裡

一隻禿鷲接受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的救助後,被成功放歸野外(何建勇/攝)

在北京市順義區雙河大街1號,有一處野生動物聚集之所。大至幾百斤的野豬、四五米長的蟒蛇,小至剛出殼的雛鳥和烏龜幼崽……這裡有鳥類、哺乳類、兩棲爬行類動物籠舍100餘間,日常存欄動物300多種、1000多隻,儼然一座小型動物園。

這裡不是動物園,而是野生動物的一方庇護所——北京市野生動物救護中心(以下簡稱為救護中心),一家公益性事業單位。

送至這裡的野生動物,或有外傷,或有疾病,有些甚至奄奄一息。來到這裡後,經過隔離、體檢、觀察、治療、飼餵等多道流程,在恢復健康、達到標準之後,會送到野外科學放歸。

救護中心因北京申辦奧運會引入國際先進理念和做法而誕生,至今已走過16個年頭。這裡24小時值班,年均救護動物約4000只。50餘名員工堪稱動物“守護神”,他們中有身懷絕技的麻醉高手,有醫術高超的大夫,有細心周到的飼養員……在這個佔地16公頃的院子裡,人和動物相遇,也和自己的內心對話,上演著一幕幕的喜與憂。

“暗器”高手

一隻獼猴被關在籠子裡,齜牙瞪眼地盯著籠子外的男子,不時使勁晃動欄杆,顯示出未被馴化的野性。

男子神情專注,手持一根長管逗弄獼猴,當獼猴轉身時,瞅準時機,將管口湊至嘴邊一吹,一支麻醉針管射出,正中獼猴臀部。幾分鐘後,剛才還頗具攻擊性的獼猴便進入癱軟狀態,被抬至樓下的野生動物救護車上。

這幕頗似武俠片中暗器高手大展身手的場景,發生在海淀區某戶居民家中。主人是一對60來歲的夫妻,獼猴是他們養的一隻寵物,因屬於非法飼養,被舉報後由北京市園林綠化局罰沒,交給救護中心接收和救助。

對獼猴實施麻醉的男子叫謝海生,是來自雙河大街1號的救護員,也是這裡屈指可數的吹管高手之一。他告訴本刊記者:“麻醉針要儘量扎四肢和臀部,不要扎到肚子,否則容易損傷內臟。”

謝海生出生於1976年,來到救護中心已11年,開著救護車奔波於一線是他的日常工作。

2015年,接收一條揚子鱷的經歷令他頗為難忘。那頭鱷魚體長1。5米,重約90斤,被非法飼養於大興區某大型飯店的水族缸裡,供食客觀賞。揚子鱷性情兇猛、力氣大,且皮質堅硬,無法使用麻醉針管,只能用專業套環將嘴套住,再下水捕捉。

謝海生記得,那次他和同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將鱷魚弄上車。

進入救護中心並存活下來的野生動物,大致有以下出路:恢復正常、適合野外放歸的,會及時放歸野外;無法放歸的,部分會轉移到動物園等地進行科普宣教;另有少部分如殘疾或失去野外生存能力的,便在飼養區長期飼養。

用救護科科長史洋的話來說,“救護中心兼具救護和收容兩大功能”。

那頭揚子鱷從小被人工飼養,已失去野外生存能力,至今仍在“兩爬館”裡受到精心照料。夏季天熱時,還可在模仿自然環境的露天水池裡泡澡、曬太陽。謝海生常去看望這位“老朋友”,它能在這裡安享晚年,也算不錯的,這令他頗覺欣慰。

2020年夏天的一次救護經歷,讓他遺憾又心疼。

那是在西城區某學校操場上,一隻黃鼠狼誤入剛鋪上橡膠與油漆的新跑道。由於是暑期,又是晚上,第二天才被人發現。謝海生趕至現場時,只見黃鼠狼被粘在跑道上,因掙扎而全身裹滿膠與漆,面板甚至鼻腔和口腔都被腐蝕嚴重,叫聲悽慘。

“這一夜它是怎麼熬過來的啊!”謝海生心疼不已。待送至救護中心時,同事們也震驚了,都默默期待奇蹟出現。

但奇蹟最終並沒有出現,黃鼠狼未能救活。

城市建設發展越來越快,黃鼠狼、刺蝟等已成為城市常見野生動物。謝海生說,人類生活對其影響很大,市民在進行各種活動時,要多考慮它們的存在和需求。

救死扶傷

每年,近4000只野生動物來到北京這個院子裡

劉醴君(右一)正在救治白肩雕

從海淀被解救回來的獼猴首先被送至隔離籠舍觀察與檢查。隔離區50米外,是一所天藍色屋頂的房子,裡面有很多小房間:X光室、無影燈手術室、病毒室、化驗室……這是雙河大街1號“救死扶傷”之處,也是動物醫生劉醴君的地盤——動物醫院,共有三名臨床醫生,一名實驗室醫生。

劉醴君覺得獼猴沒大問題,只是有點面板病。他最近的工作重心在一隻白肩雕上。

見到白肩雕的第一刻,劉醴君心情沉重,雕的兩隻腳掌全部感染潰爛,令人觸目驚心。

挑戰隨之而來:白肩雕是瀕危、稀有鳥類,這是救護中心16年來第一次接收到傷病白肩雕;而且它患的是禽掌炎——對猛禽而言,是足以致命的頑疾、重疾。

“我燃起了鬥志!就像見到難題,一定要把它解出來。”劉醴君說。

給白肩雕戴上氧氣罩,全身麻醉,消毒,切除腐爛組織,包紮,敷藥,裹棉球……第一次手術足足進行了40分鐘。後來,有隻腳掌病情一度反覆,又做了二次手術,目前正處於恢復狀態。劉醴君估計,半個月後就能將其轉到療養區,也許再過不久就能放歸野外了。

在他看來,自己對白肩雕還遠稱不上“救命恩人”,但對十年前救治過的一隻獼猴,劉醴君覺得可以算得上。

那隻猴子是一名市民在小區垃圾桶裡撿到的,送到劉醴君面前時,已經昏迷不醒,渾身散發著惡臭,臀部潰爛且爬著蛆蟲,身體僵硬得像一塊木頭,連指關節和嘴唇都無法動彈——這是破傷風感染後中毒的典型症狀。

清理、輸液、上藥等救治手段齊上,三天之後,劉醴君驚喜聽到猴子喉嚨裡發出了“咯、咯”的聲音。同事們輪流陪在它身邊精心看護,像救治、陪伴孩子一樣,看著它緊閉雙眼的面龐,撫著它的頭,希望它能夠好起來。

一個禮拜後,猴子硬邦邦的肌肉變得軟和了;兩個月後,又能上躥下跳了。

“每次遇到這種挑戰,又成功治好了,成就感極強。”劉醴君說,“就好比藝術家創作出一件自己特別滿意的作品,那種快感別人無法體會。”

劉醴君出生於1984年,從北京農學院動物醫學專業畢業後,曾在某醫藥公司做過兩年技術員,每天換三身連體無菌服,整天和試管打交道,感覺冷冰冰、沒意思。來到雙河大街1號以後,一次次把動物從死亡邊緣拉回來,再放歸野外。他說:“我真正體會到了學醫的樂趣,讓我覺得工作特別有鬥志,有奔頭。”

劉醴君本就有一種明朗的陽光氣質,說這話時,眼睛更是亮晶晶的。

但不是每次救治都能如願。他來到這裡工作十年,經手的動物有上萬只,很多時候也不得不看著它們在痛苦中慢慢閉上眼睛,無奈且壓抑。

資料積累

劉醴君和史洋是同事,也是惺惺相惜的朋友。

史洋是雙河大街1號的元老,2005年中心籌建之時,他便進駐於此,先後在監測科、宣傳科、救護科任職,一路見證了這裡的成長與發展。他現在是救護科科長,手下有十幾名工作人員。

史洋碩士畢業於北京林業大學野生動植物保護與利用專業,在各種動物中,他對鳥情有獨鍾,曾經歷過狂熱的觀鳥階段,是這個院子裡公認的“識鳥達人”。

史洋喜歡鸚鵡,他發現救護中心裡有不少關在籠子裡的鸚鵡,平日裡總是一副慢悠悠的姿態。後來當他跑到雲南的林子裡觀鳥,看到野生鸚鵡時,瞬間顛覆原有印象——它們不僅靈活,且飛行速度極快。

“鳥在籠子裡和在野外是完全不同的狀態。”他感慨,“大自然才是它們應該待的地方。”

史洋印象最深刻的兩次接收救治案例都和鳥有關。2007年,他跟著救護車去懷柔區接收一批被罰沒的百靈鳥幼鳥,足有3000餘隻,被裝在扁扁的、分成一格一格的木頭籠子裡,將一輛金盃麵包車塞得滿滿當當,小鳥悽慘的叫聲令他至今不忘。兩年後,他又經手了一批執法部門罰沒的山雀幼鳥,600來只。兩批幼鳥的死亡率都不低。

“那幾年,北京的非法鳥販子猖獗。”史洋說,“這些年打擊力度大了,市民的保護意識也提高了,這種數量巨大的案例少了很多。”

2016年,救護中心和英國鳥類基金會合作了北京大杜鵑專案,為5只大杜鵑戴上追蹤儀。衛星定位顯示,大杜鵑從北京出發,可以飛越1。2萬公里,跨越印度洋,最後抵達非洲大陸東部過冬。

史洋對專案成果頗為驕傲——此前沒人知道這種常見的鳥兒每年飛走之後,到底去了哪裡。他說,中心可利用在野生動物資源方面的優勢,積極和各類機構合作,積累各種基礎資料。

身為雙河大街1號裡的骨幹,他一直在思考野生動物救護的整體發展。在中國乃至全世界,這個行業面臨著大量空白與未知,缺少基礎資料,需要從業者一步步探索。

劉醴君對此深有體會。他雖是動物醫學科班出身,但學校教的主要是針對家禽家畜,極少涉及野生動物救治。劉醴君經手的動物種類已近300種,比如白肩雕的病例十年難遇,“給它注射藥物的適宜劑量是多少?哪有現成的書本知識呢?誰又能告訴你呢?只能靠自己靈活掌握,慢慢探索”。

當然,挑戰即機遇,這意味著他們正站在行業的前沿,正在為後來者開拓全新領地。

2020年,救護中心開始建設動物救護管理系統,將各種救護資訊資料化,共計20多個指標,如第一救護地點、傷病情況、用藥情況等,目前已積累了3000餘條資料。史洋期待,幾年之後有足夠的資料底本進行分析,比如某個種群在哪個季節、哪個地區容易受到何種傷病,繼而有針對性地採取措施,如同醫院以預防為主、治療為輔。

“這比被動地去救護動物個體要好得多。”史洋說。

城市姿態

劉醴君曾為一條緬甸蟒做過手術,它被發現於通州區的一條大街上。X光片顯示它的某節脊椎錯位了,導致身體的後半截呈癱瘓狀態。幾番救治之後,蟒活了下來,但脊椎再也無法復原,成了一條“殘障”蟒。

劉醴君判斷:“它是被人為打傷的。”

那隻垃圾桶裡奄奄一息的獼猴,雖然撿回了一條命,但劉醴君說它見到人就有一股恨意,齜牙咧嘴、眼神兇狠,“大機率是受過主人的虐待又遭扔棄”,後來大家給它起了個名字叫“感恩的心”。

還有那隻白肩雕。只有被人類飼養過的猛禽才會得禽掌炎,因為關在籠子裡被迫長時間站立於棲架,得不到足夠的運動,產生各種應激、焦慮。

劉醴君看過太多的傷殘、傷病動物。許多本應在空中翱翔的鳥兒、在山野中奔跑的野獸,現在只能靜靜蹲在籠舍的角落,偶爾望向外面的天空,神情落寞。這時,他總不願與它們的眼神對視,內心卻不自覺發出聲音:“人類虧欠動物太多、太多。我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儘量在還債與補償而已。”

史洋說,這份工作帶給他兩種明顯的認知變化。一是那些莊園範兒的綠地——修剪整齊的草坪、造型美麗的樹木,既無雜草也無動物——他已經越看越“不順眼”了。他覺得荒野範兒更有生命力,“正確的生態審美應該是,要學會從動物的角度出發思考問題,而不僅是人類角度”。

另一個變化是,他發現知道得越多,未知的就更多。這讓他不自覺生出對大自然深深的敬畏,深感個體和人類的渺小。

2021年初,一隻秋沙鴨的故事在北京廣為傳播:市民反映某公園冰面上困有一隻中華秋沙鴨,這是瀕危鳥類,有“鳥中大熊貓”之稱。救護人員趕到現場發現,這是一隻與中華秋沙鴨長相相似的普通秋沙鴨。由於冰面危險,還請來了消防員,搭放消防梯爬過冰面才救下這隻鴨子。

網民熱議,到底要不要花這麼大力氣去救一隻普通的鴨子?雙河大街1號的迴應是:不管瀕危不瀕危,都要救!這是救護中心的職責所在。生命平等,每一種都值得去愛護。

“十三五”期間,雙河大街1號累計救護各類野生動物237種、19451只(頭);接收執法罰沒野生動物98種、16830只(頭);共放歸131種、14482只(頭)。成績不錯!

史洋和劉醴君坦承,整體而言,保護棲息地、保護自然環境對野生動物的保護效果更強大,“那是可以保護物種的”。

雙河大街1號價值獨特。第一,對野生動物個體來說,它們很需要;第二,這是一座城市的姿態與表率,對市民生態理念提升有巨大引領作用。

“主流力量肯定是靠保護自然環境。將軍排兵佈陣,作為小兵,我們自會盡己所能、奮勇向前衝。”劉醴君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