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逃過老境的淒涼

最喜愛看到的畫面,是在春草中追逐打滾的孩子,林蔭道上曬月光的情侶,踩著沙沙作響的一地黃葉,迎著夕陽的餘暉牽手遠去的背影。總之,激情的,活力的,恬靜的生命,都是一幅幅動人的圖畫,春秋代序,每個生命的季節,都有斑斕的色彩。

可最揪心的,無論春夏秋冬,最怕看到一個老者,拄著棍,含著腰,在車水馬龍的繁華都市或者在彎曲無人的鄉村小路踽踽獨行。

每聽到水泥地上手杖敲擊路面的聲音,還有那沉重的步履聲,日漸衰微的生命在奮力掙扎,卻又無可奈何時,每個敲擊路基的聲音都會撕裂我的耳鼓膜,血淚灑滿生命起源的路。古斯芬克斯之謎說:“有樣東西,早上四條腿走路,中午二條腿走路,晚上三條腿走路。”人的一生就這樣刻畫在謎語中,誰的晚年不是滿目淒涼和傷感?

昨日表哥電話告訴我去看望了他姨媽,“姨媽這一年突然老得不行了,老得萎縮了,以前蠻高的,現在真是太矮了,太老了。”去年也聽說,他的年逾八旬的姨媽,腿腳也不方便了,而且還有因機能退化性的老年病跟著。十年前恩愛一生的姨父離她遠去,而今她一個人住在小縣城的公寓裡,想做的事無力做。聽著很是傷感。聽說有一次,她下樓到外面走走,可是突然就沒忍住尿溼了褲子,她一個人邊走邊流淚回到自己的小公寓,進屋痛哭一場。一直愛乾淨的姨媽,她怎麼能忍受這種尊嚴被衰老打敗的慘景呢?

記得老爸臨終前突然手腳都不得動了,躺在醫院的床上,竟然大小便都不能自理。等我趕回家守在他身邊幫他清理尿不溼時,他極感羞愧,氣息不接地對我說:“益伢,聽說有一種藥,打下去就像睡著了一樣走了,你叫醫生幫我打吧,安樂死,我想。我這樣活著很痛苦,突然生活都不能自理了”。一臉悲慼望著我,我安慰他別亂想,稍微好點的時候他又和我說起最後幾天在養老院的遭遇,說那個護工把一碗飯端到床頭櫃上就走了,他無法動,就沒有吃的。聽得我心裡刀割一般。老爸沒有工作,完全靠我養。我如果不上班去照顧他,我會被扣得自己都沒飯吃。當時為進養老院還是呆在家裡更方便徵求了老人的意見,他堅決要去養老院。 一個老男人都無法忍受身體衰頹後帶來的生活不便,又何況一生都特別講究特別愛美愛乾淨的姨媽呢?

小時候每到過年,姨媽就會和姨爹一起帶著孩子們回來和外婆一起過年,表姊妹們大大小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我總是怯生生的,他們都是見過世面的,咋咋呼呼,在他們的外婆家和在自己家沒有什麼區別,倒是我有點忸怩不安。那場景有點像《社戲》裡迅哥兒回到鄉下外婆家過年的情景,客人總是到處受優待的。表姊妹們也是一樣,備受優待,我怯怯的站在兩丈外的地方看他們,他們和我們自然也形成了一定的界限。姨媽、姨爹帶著孩子們玩,把小的抱著,他們對孩子總是輕言細語。那時姨媽梳著烏黑的辮子,穿著漂亮的衣服,白淨的鵝蛋臉,高挑的個子,真是好看,可能是原裡最好看的女子。每看到他們陪著孩子做遊戲,摟著孩子講故事,給孩子剝好吃的零食,小小的我總是遠遠的偷窺著,滿眼豔羨。從沒看過姨媽姨爹打孩子的,即使表姊妹們淘氣了,他們也是不捨得打的。姨爹叫每個孩子都是“崽”。

那時我大約四五歲吧,也是要幹活的。母親總是很忙碌,被下放到鄉村白天干著農活,晚上打理好一家吃喝後要煮豬食,要納鞋底,要補一家人的衣服,基本沒有時間抱一下我們。在山村裡大家都如此,父母們忙得沒有閒工夫來對孩子親親抱抱,基本是給口飯吃讓孩子們自生自滅,如果孩子犯錯,一頓打就是教育。我的母親算是對我們教育花時間稍多一點的,她的坐花轎的麥姑的故事,我一直以為那個美麗的麥姑就是姨媽呢。

姨媽生有六個兒女,四女二男。孩子們都過得風生水起,大表姐、二表姐都早已是兒孫滿堂,表哥表弟都是城裡的富翁。按理,姨媽的晚景應該過得特別幸福。但姨媽不願挪動,只想安守著老家。

父親因文革遭難,我家很長一段時間都異常艱難。年幼的哥哥、姐姐都分別到姨媽家去生活過半年。姨媽家孩子多,工資不高,分的口糧也不夠吃,她還要接濟外婆,她一家也過得異常艱苦。儘管很文弱,但是她還是挑著肥料去種點地來改善生活。姨媽一生和善,記得以前有人說笑話,說姨媽連罵人都不會,要是別人要與她吵架一點用都沒有的,她對人總是謙讓到有點懦弱。因此,也從未見她和誰吵過架。在鄉鎮上生活的人,不吵架的很少,但姨媽一輩子就是這麼過來的。她的小女婿說:媽媽就是對人太好了!這麼一個善良的人,生活應該有更多的樂趣,過得更開心才合理。

記得我結婚時,姨爹姨媽來參加我的婚禮,生孩子後他們又來看望孩子,他們給孩子買的睡袋至今還在,當時他們行動還是那麼利索,我們帶他倆上廬山玩,他們那時應該是六十多歲吧。自從姨爹過世後,姨媽一個人住在表弟為她買的縣城的一間公寓裡。前兩年看到姨媽,精神狀態還是挺好的,衣著雖然樸素,但一如既往的整潔。她只有一千多元退休金,吃點藥,過點生活,雖比一般無任何收入的老人還是自在多了,但物價飛漲的今天,一千多元能做什麼?

每想起姨媽那張臉,記憶中就是一朵盛開的水蓮花,純淨,祥和,美麗。她與世無爭,不多話,無是非,一個極為可愛的溫婉女人,一位典型的大家閨秀。哪知再美麗的靈魂,也經不起歲月的打磨,年歲的俱增,身體的衰敗,所有做人的尊嚴也只能任由無法掌控的軀體踐踏。

表姐們退休了要帶孫子孫女,住的樓房高沒有電梯,姨媽爬不上去;表哥表弟在大城市工作,各有各的事要忙。中國的大多數人,就像高山的流水一般,只是一直往下流:養兒育女,積攢每一分錢,生怕兒女受苦,恨不得把一切給兒女。可等到老了,兒女又要忙著自己兒女的事,老人就只能孤獨地待著,默默地忍受凋零歲月的孤獨。就像一朵水蓮花,過了季節,幾經秋風蕭瑟,又被寒冬煎熬,最後枯萎得見不到一丁點生命的氣象,一直到悄然枯萎。

想起那個有點名氣的作家,儘管他的兒子也非常有出息,可是最後他還是要選擇到養老院去。望著滿屋子的傢俱和自己大半生購買的書,積存的古玩、字畫,因為兒子在外地,在養老院自己的收入不夠,不想向兒子伸手要錢,徵得兒子同意準備賣掉房子時,發現那些平時特別看重的東西,都成了累贅。

送老父回山村時,看到鄰里有的老農民,兒子媳婦就在家裡種田,老人冬天在屋簷下曬太陽,夏天在樹底下乘涼,跟著兒子一家過著簡單悠閒的生活,那種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的圖景,真叫人羨慕。在外謀生,為了升斗之食,我卻不能守候在老爺子的身邊。

希望兒女成才,光宗耀祖。可是,兒女有出息了,很多老去的父母卻異常淒涼,誰能逃過老境的狼藉?這就是現代文明帶給人的宿命嗎?

水蓮花正在生長,在這個生機盎然的春天,不由得想起日漸老縮的姨媽,那個知書識禮善良一輩子的大家閨秀,竟也衰老得無法自主。今夜雷雨這麼大,她守在小小的公寓會不會也害怕呢?(作者:南山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