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十月間，又聞桂花香。十月的田野少了些生機，多了些收穫的喜悅。大塊大塊的紅薯，水靈靈的白蘿蔔，還有那金燦燦的玉米棒子。二嬸大喊了一聲：“玉米下來了，又能喝糊塗了，糊塗真香。”笑聲在沒有了莊稼的平原上，傳得好遠好遠……

我看著媽媽，她聽見喝玉米粥，又靜立不動了，我知道她又想姥姥了。

啊！那一碗香噴噴的玉米粥，也把我拉回了那座小院子。小院子不大，一座小平臺，一個大大的葡萄架子，還有一棵不高的石榴樹。樹下就是姥姥常常坐的黃色的藤椅。從我記事起，我印象裡最深刻的就是姥姥坐在院子裡，笑呵呵地看著我們。

還記得每次去姥姥家，姥姥都做糊塗麵條。裡邊丟了黃豆，紅薯梗，蘿蔔乾，花生，可能他們都覺得是人間美味，但我總是不吃飯，去讓姥姥偷偷塞給我餅乾。媽媽和大姨都吃得滿口香甜，好像那是人間最美的味道，也是屬於媽媽特有的味道。

姥姥的餅乾一般都掛在房樑上的籃子裡。每次拿出來的餅乾，雞蛋糕都有了綠色的黴點。我都小心扣下來，再偷偷找個地方吃。

姥姥命苦。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不記得自己的爹媽，是跟著家裡的哥姐長大的。和素未謀面的姥爺結了婚。姥爺家裡窮啊，放在過去，家庭成分極好，三代貧下中農。

媽媽是兄妹六人中的老小，所以我記憶裡的姥姥年齡很大。每次想要站起來，都要扶著椅子把晃晃悠悠半天，才能站起來。

因為從小沒有媽媽的照顧，姥姥的那一雙大腳便生生地被裹腳裹壞了。那是一雙怎樣的腳？大拇指向前屹立著，一點沒受到困擾，剩下四個腳趾頭全部緊緊貼在腳底。只看腳底的話，你只會感到揪心的疼。

姥姥說：“家裡沒有大人，裹腳的時候都十幾歲了，腳都長好，又生生地被勒斷了骨頭，想裹成小腳。那時候的人真傻。”

姥姥一輩子沒出過縣城，不認識字，除了走孃家，幾乎沒離開過家。所以她在村裡卻有很多朋友。鄰居家的幾位老太太最愛陪她坐在葡萄樹下聊家常。她們拉東扯西，姥姥就跟著附和。她們嚼人舌根，姥姥就聽著笑著。

記得那一次，我和表妹在院子裡玩，忽然姥姥問了一句：“美國離咱家多遠？在咱們縣城哪邊？”我和表妹“撲哧”就笑了起來。後來解釋了很久，姥姥恍然大悟：“哦，美國不是咱們縣城的。”呵呵，這可愛的老太太。

我媽說：“你姥姥嘴裡沒壞人，一輩子沒聽她說過誰壞。”

人家小氣摳門，她說：“她李大姐真會過日子。是個好人。”

人家脾氣大，她說：“王大姐真有本事。”

人家偷懶，她說：“還是劉大姐有能耐。有膽子”

我說她是沒原則，但是我媽說姥姥是一輩子的好人。姥姥說不出大道理，但是她卻懂得與人交往時要真誠，看人優點，不論他人是非……好像所有的道理，本來就在她心中，本來就是她骨子裡的一部分。

九十歲那年，她終於躺下了，各種檢查都做了，醫生說什麼病都沒有，就是像一棵大樹一樣，到了該壽終正寢的時候了。什麼時候，精氣神耗完了，老太太就該走了。

每天躺在床上，不喊也不叫。有人去陪她說說話，她就睜開眼睛和你聊。誇你長得美，說你很能幹，說你人善良。沒人陪她，她就閉著眼睛。推出去曬曬太陽，就坐在那裡看著孩子們玩兒。做好的飯，送到嘴邊就吃，沒嫌棄過一頓飯。

我覺得她能在床上一躺五年，就是因為她這麼平和的心態。

最後兩個月，幫她擦身子的時候，家裡人發現身體開始腐爛了。為她換紗布的時候，看的人都不忍心看下去，她還是一聲不吭，靜靜躺在那裡。微笑看著換布的人。

印象裡姥姥永遠是靜靜的，慈祥的樣子。

她出殯的那天，剛剛把她安置好啊，一場大雨便傾盆而下，但是轉眼停了，一道彩虹掛在了天上。連其他人都說，這老太太修得好啊！

到了今年，姥姥走了七年了。

那天我在孃家和媽媽一起包餃子。一邊包餃子，一邊聊天。

“媽現在我還記得，我姥姥就愛坐在葡萄樹下的椅子上，站起來都要費半天勁……”

“媽，你咋不說話啊？”

我抬頭時，看見媽媽的淚水正順著臉頰流下。

“我再也不能給她剪指甲，洗頭髮，洗腳啦！”

我也想念那碗糊塗麵條，想念那位可愛的老太太了。

寫這篇文章，只為了紀念我親愛的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