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平老王會

興平老王會

古會如期舉辦,在這個風捲落葉豔陽高照的初冬,在這個官民同心決戰病毒的時刻。多少年來,不管是兵荒馬亂顆粒無收,還是十年浩劫疫行全球,它都能柳暗花明的走過來,彷彿塬上村中那一棵棵大槐樹,與村同生蔽民蔭土,披風瀝雨日月同華。它頑強的生命力來自於腳下這淳厚質樸的黃土,來自於默然無形卻能變通一切的民心。

農曆十月十七,我乘12路公交回鄉去宇家莊逛會,從陳村過後便開始堵車,本來很寬的公路兩旁停滿了汽車,路中間的車流裡還夾雜著大貨車,發動機轟隆隆震動著,很多人乾脆棄車步行,人流如潮水般湧向宇家莊,很象麥加朝聖的場景。也就是說距會的主辦村還有一里路就已經感受到它的氣息了。

那條通往宇家莊的水泥路上人流摩肩接踵,路旁的商販使用的電喇叭重複著幾句簡單的廣告詞,在幾十年前可聽不到這些聲音,聽到的只有牲畜拼命掙扎的嘶叫。以前的架子車也改換汽車了,一車車的水果、蔬菜、食品以色香味證明著這是個物質充裕的時代。人們來這裡交流的不僅僅是物資,還有感情,久違了的感情,一種對親朋、對村莊、對土地的感情。

農村和城市的差距在縮小,年輕男女的裝束不比城裡人差。他們臉上充滿了自信,在他們身上再也看不見我以前逛會時那種摳摳索索的樣子。

戲臺和過去沒兩樣,只是戲文聽不懂,少了一些秦腔的悲壯。我只知道那時侯的戲裡青衣上場時那撕心裂肺的一嗓子,會把全場觀眾唱哭。現在很少有人看戲會入戲,沒那麼全神貫注,心中的事情太多,身在臺下,心在別處,坐在臺下也是一種儀式。

戲臺對面是各種娛樂設施,攬客聲此起彼伏,很多大人也上去玩耍,還要有人跟著拍影片,臉上漾溢的快樂有史以來都很少見。小吃品種不少,味道不敢恭維,也可能是沒有過去飢餓的肚子吧,匆匆嚐了幾個便打算回程了。

興平老王會

不走原路返,主要是怕人多。出宇家莊往南走陳阡村,一路人少車少,天藍風清,散步式遊走,心情頗爽。

以前人們逛會大多是步行,十幾里路根本不當回事。那時全是土路,若遇幹冬,路上的蹚土足有半尺厚,逛回來先在家門口拍打完褲腿上的塵土才能進門。

我是一九六六年回鄉的,那一年老王會在張馬村。對於從小一直沒出過城的我,覺得什麼都是新鮮的。農村的田野和地裡的莊稼,包括飼養室裡的牲口都讓我好奇。至今我還很懷念飼養室和飼養室裡面的味道。那時候,我會和一頭牛對視很久,看著它慢慢的咀嚼,看著它等飼養員撒麩皮時焦急的樣子。我的外甥那時不到兩歲,經常從西安來村裡小住,也經常坐在飼養室的炕上“看馬牛”,因為堂兄是飼養員有這個方便。張馬村過會的那一天,我外甥競然從飼養室溜了出去,跟著逛會的人流走到了張馬村,回來時不知方向,被村支書領回來。老支書趙天民是一個慈眉善目的好人,至今被村民們懷念。

去張馬村要經過村北一個大土壕,土壕足有六丈深,西邊的崖壁上還有一個貓頭鷹窩,到了晚上就會有滲人的叫聲傳出。那一年我九歲,每當提著擔籠路過北土壕時,都會不由自主的加快腳步。

一九六七年老王會在定周村舉辦,前半個月村上就開始行動了。首先是拆除了學校操場的幾堵圍牆,利用操場上的舞臺搭起了戲臺子,有十幾畝地大的操場足可容下看戲的觀眾。那時沒有汽車,步行把逛會的人數給限制了。最大方圓十五里,不象現在三十里外都能來,所以近幾年的老王會都存在著愈演愈烈的人流擁堵問題。

村南的一大片麥地做為主會場,賣飲食的棚子也提前搭建。老農說:冬天的麥子不怕踩,這一點已得到驗證,果然那一片麥苗第二年開春長得油黑油黑的。

接下就是請親戚來逛會,架子車拉的、腳踏車馱的很是熱鬧,他姑、他姨、他舅家婆最為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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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外甥還在我家,5天的會他從不缺席,領去會上要吃東西,不如願就滿地打滾,為此名聲大震,全村人都知道他,把父親的顏面也丟盡了。因為那時的會只能逛不能吃,大人囊中羞澀,孩子們也很懂事,從來不向家長要錢。我一直很饞那一年會上的肉湯泡饃和臘汁肉,那些一條條外皮紅紅的臘汁肉如谷堆般摞在一個大盤裡很是誘人,夾饃時不用剁碎,而是切成一整片一整片的,咬在嘴裡的感覺我是能想象出的。強壓自己的慾望嚥著口水在會上走幾圈後,便回家躺在炕上聽戲。我家的後院牆外就是會場,那一年請的是山西的晉劇,和秦腔很相似,劇情多悲傷唱腔也蒼涼,這聲音飄蕩在寒冷的夜空裡,夾雜著飲食棚四溢的香味伴我入眠。

那時的會上還有牲口交易,豬羊牛馬都可買賣,一陣陣的牲畜叫聲比現在的電喇叭好聽。還有那一匹匹高大健碩的公牛公馬,也讓孩子們過足了眼癮,裝扮一新的公馬身披紅綢脖子掛一竄鈴鐺,一抬首一頓足鈴聲就會響起,它也好象能看懂人們的欣賞,不時用前蹄刨著土地,揚脖一聲長嘶吸引著眾人的眼球,這就叫“亮樁”,那時看亮樁比現在看車展還來勁。

最吸引我的還是狗咬仗,各村的青少年帶著本村最厲害的狗來參戰,狗的脖子上戴著一寸寬的項圈,項圈從裡向外釘滿釘子,使來犯者不敢下口,小孩成群結隊地跟著牽狗人跑,為自己村的勝利歡呼雀躍,那時孩童的無憂無慮是現在孩童根本找不到的。

1968年老王會在史村,父親去世剛兩個月,母親仍沉浸在悲痛中。那天她給了我兩角錢讓我去逛會,我緊攥著這兩角錢在會上走了一圈,什麼也沒買。回家時錢已被手心的汗水浸溼,因為那時我只覺得天昏濛濛的,風掀起的塵土不時遮眼,所有的歡樂離我而去,我開始擔心家中的糧食不夠吃,想著明天去哪一家井裡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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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後的會在哪個村舉辦和會上熱鬧的場景都被淡忘了,因為要上學、要務自留地、還要掙工分,直到1979年招工出來都很少逛會。

1980年會在定周,我卻在外地實習了一年。1993和2006都以工作忙為由沒有親歷,其實這只是一種藉口,真正的原因卻是覺得自己混的不好無顏見江東父老。

2019年已退休多年,愈來愈對村裡的事情關切,好像有種葉落歸根的感覺。更關注村莊的歷史,村南的定興寺建於哪年,主持是誰很想知道,個人直覺那個寺院有故事,僅院內幾十棵巨大的古樹就是一道風景。還有那連通全村的窨子,村東南的磚塔、大冢,村裡的石牌樓、福音堂都是未解之謎長期縈繞在我腦中。老王會時便約在西安工作的鄉黨一同回村,那一天和宇家莊一樣也是人山人海,步行必須緩慢否則就會相撞。全村道路硬化,小樓鱗次櫛比,門前不少汽車,富裕前所未有,乾隆時的“定週一裡賽咸陽”也不過如此吧。繁華下面必有缺憾,學校沒有了,光禿的球場藏不住諸多的無奈,磚塔、大冢消失了,為何而建所葬是誰都是問號。還好,有識之士重建了福音堂,讓信仰之眾有可聚之地。

從2019年的定周村會後,我是每年必跟。去年的史村會也去了,儘管當時的凜冽寒風更具威力,也沒能減少絲毫逛會人的熱情。

不知不覺,我早已穿過陳阡村來到高幹渠上的塬邊了,西漢那三個重臣的墓堆在正午融暖的陽光下安靜肅穆,風穿過空蕩的玉米杆地,搖曳著枯黃的葉片。活著的時候是不待見的政敵,死了卻被安葬一處,這就是命是老天決定的。有一處墓冢旁已有小企業駐紮,他們晚上睡在這兒也不害怕嗎,可知上官桀曾是被霍光處死的。俯瞰二道塬上下,一臺臺塔吊忙碌著我們的GDP,那隻無形的貪婪巨口一直在吞噬著關中平原。良田在後退,村莊在消失,老王會還能延續嗎,這個問題請掠過身邊的清風帶給蒼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