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愛如山

01

我爸說,你要是嫁到蘇州,我想你了可咋整呀?那是2015年春節。我和我爸第一次提了和董澤結婚的事。他是我的大學同學,家在蘇州。我們一起在南京讀的大學。大四的寒假,面臨擇業定居的選擇。我家在山東的一個小村子,各方面肯定都不如董澤,最優解當然是跟著他去蘇州。我說,等我穩定了,買個小房子接你來住。我爸就笑著捏我鼻子,說,從小就你嘴甜,小嘴抹蜜似的。

02

我家三個孩子,我是老二。上面一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我姐1988年生的。我1990年。我弟1993年。正是計劃生育最嚴的那幾年,我爸媽並不想生。但爺爺奶奶重男輕女,為了要個男孩,借了好多外債交罰款。小時候家裡很窮,我們姐弟三個都沒穿過新衣服,全是撿別人家的。我媽是很溫柔的人,說話都不會大聲。我爸性格很老實,幹活一把好手。在家養雞養豬,後來開了個榨油的小油坊,收入多起來。到了我上小學,我家債都還清了。本來一家人和和美美,奔小康了。可是有一天,我上學忘了帶作業,被老師罰,讓我回去取。而我一進門,就發現家裡除了我媽,還有另一個男人。

03

那個男人是村裡的一個小幹部。我撞見的時候,他褲子剛提了一半,我媽臉色全白了。我都四年級了。那場面一看見就明白什麼情況。當時心裡怕極了,轉身就往外跑。那個男人褲子絆著腿就急了,撿起手邊的小凳子,向我砸過來。凳子是木頭的,正好砸在我後背上。我一下摔倒了,額頭撞在了門框上,有血流下來。我媽嚇壞了,揹著我去了小診所,縫了兩針。至今額頭還有淺淺的疤。回家的路上,我媽反反覆覆和我說,不要告訴爸爸,就說是自己摔的。晚上,我爸從油坊回來,問我怎麼弄的。雖然我說是自己摔的,可眼睛忍不住瞟向我媽。我爸老實,但不傻。兇了我兩句,我就說了實話。

04

那天,我爸和我媽大吵了一架,打了我媽兩巴掌。我可能是嚇到了,晚上尿了床。我和我姐睡在一個炕上。她起來幫我收拾,讓我自己擦一擦。我出門就看見我媽一聲不響地坐在堂屋,沒開燈。我嚇了一跳,輕聲喊她。她轉頭看我,臉上全是淚痕。我也哭了,走過去拉她,說對不起。她卻一把將我推開了。我跑回屋,不停地哭。我姐抱著我,安慰我說,沒事,媽是被爸打了,生氣呢。說著說著,我倆就睡著了。而我媽晚上喝農藥自殺了。早晨發現的時候,人都涼透了。

05

我媽去世之後,我精神都有點恍惚了。總是夢見我媽,說我害死了她。後來,發展到不敢上學,不敢出門。常常看見我媽坐在屋裡哭。我爸把家裡有關我媽的東西全丟了,我還是沒有好起來。村裡人迷信,說我中邪了,我媽不放過我。我爸又找了大師給我做法什麼的,沒什麼作用不說,搞得我更怕了,連話都不敢說。我姐後來和我說,爸爸當初想帶我去青島的醫院看看。可爺爺奶奶不同意,說我已經廢了,沒必要花那個錢。他們還嚇唬我爸說,到時候人家看是精神病,抓起來人都見不著了。九零年代的偏僻小村子,又迷信又愚昧。我爸沒見過什麼世面,就被家裡唬住了。他白天要幹活,就讓我奶奶看著我。奶奶家在村東頭,每天我爸去油坊的時候,把我和弟弟送過去,晚上再接回家。奶奶非常重男輕女。她只疼弟弟,不喜歡我。當時都說我邪門,她更不想我在家裡,於是就拿條鏈子把我栓在院子裡。像狗一樣。都12月了,特別冷。一整天就給我吃一頓飯。到傍晚了,她才把我放了。大概有半個月吧,晚上我姐發現我的腳趾頭都凍黑了。我爸氣壞了,去找奶奶理論。奶奶理直氣壯地說,你二閨女瘋瘋顛顛的,把我孫子嚇到了怎麼辦。

06

從那以後,我爸每天帶著我去油坊,讓我跟著他。他心地善良,捨不得自己的任何一個孩子受苦。不忙的時候,爸爸就陪著我說話。我不開口,他就一個人自言自語。他和我講他小時候的故事,說他遇到的奇葩顧客。過了有大半年。有一次,他神秘兮兮地和我講,一天快關門了,有個男的拿了花生來榨油。可是啊,那個男的一開啟袋子,你猜怎麼著?正說著,店裡來人了。等他忙完了,就不記得說了。可是我好奇呀,這麼神秘的事沒說完,心裡好難受。後來,晚上關了店,我爸騎車,馱著我回家。我就小聲地問,那個袋子裡有啥啊?我爸一下就捏住閘,從車上跳下來,激動地問,你說啥?我嚇了一跳,喃喃地說,那個袋子裡有啥?我爸就抱著我哭了。

07

小時候不懂爸爸的眼淚。長大了,才體會出爸爸當時的激動和苦心。是的,我終於開口說話了。我爸想了各種辦法,終於讓我主動開口說話了。如果不是他日以繼夜的陪伴,我可能真的就廢了。現在想,我算是嚴重的心理自閉。在沒有醫生的指導下,我爸憑著父愛的本能,一天一天地陪我走出來。2001年,我重新上了學,慢慢迴歸到正常的生活。我爸是粗人,平時罵孩子是很常見的。但從那時起,我爸從來沒罵過我。他就誇我,說我這也好,那也好。可能是驗證了那句被讚賞長大的孩子更容易成才吧。我家三個孩子,只有我,學習成績特別好。我姐高中畢業後就工作了。我弟直接讀的職業中專。只有我,高中考上我們縣重點,大學考上了南京的一本。那是2009年,奶奶已經過世。爺爺癱瘓在床。收到錄取通知那天,爺爺拍著床板對我爸說,那要多少錢啊?有兒子你不供,你供閨女幹嘛!出息了也是人家的!我爸喜滋滋地點了根菸說,我樂意。

08

其實,我從初中就離開家住校了。心理上,多少還是迴避這個家。因為我媽的自殺終是在我心裡留下了沉重的陰影,我下意識的不願意回去。而我爸似乎特別懂我這一點,從不像別的父母那樣非要我回傢什麼的。他想我了,就騎著他的破摩托,來學校看我。帶我吃飯,給我買零食。我們學校門衛室的大叔都認識他了,遠遠看見他,就打我們寢室電話說,楊小蘭,你爸又來了。大學開學,我爸送我去的南京,帶我買這買那。臨走的時候,他給我一個平安符。他說,我託人從興國寺求的。我說,迷信。他給我塞在錢包裡,好認真地說,你好好帶著,別弄丟了。這次可就離家遠了。爸爸不能總來看你了。一句話,把我給惹哭了。我抱住他說,爸,等我畢業工作了,接你和我一起住。我爸揉我頭髮,說,就你嘴甜。

09

大學生活挺愉快的。軍訓之後有男生向我表白,他就是董澤了。那時我在電話裡還和我爸開玩笑說,你送我的是桃花符吧,這麼快就有男生追我了。我爸在電話裡愣了有十幾秒,才大喘了口氣,說,你沒答應吧?董澤比我小1歲,1米88。一般女生走在他身邊都像小朋友。我1米74,想找個能讓我小鳥依人的男朋友不容易。從個頭上說,我和董澤就很合適。大一下學期,我被董澤追到手了。我爸知道我戀愛了,沒通知我,直接買了硬座來南京,然後非常正式的叫上董澤一起吃了頓飯。飯桌上他一直問東問西,搞得我尷尬得要死。晚上,我在電話裡和我姐吐槽。我姐說,他那是疼你呀。我談三個男朋友也沒見他關心,嫉妒都嫉妒不來好不好。我姐小小的嫉妒,讓我發現,我爸對我表面上看似輕描淡寫。可我的一舉一動,他都格外緊張。

10

11年情人節,我和董澤提早回了學校。董澤送了我兩束花。一大捧深紅的玫瑰,一大捧燦爛的向日葵。我說,什麼意思?三心二意啊。董澤就給我看簡訊。是我爸發給他的。我爸說,我看今天好多小年輕都買花,你給我閨女買沒買啊?錢要是不夠,叔叔打給你。董澤故意逗他,回覆說,叔叔,你知道她喜歡什麼花嗎?我別送錯了。我爸隔了一會兒回,向日葵吧,她小時候就愛吃瓜子。我哈的一聲笑出來,可眼淚也跟著滑下來。我的傻爸爸呀,哪有女兒戀愛要父親瞎幫忙的。董澤說,你爸真好。後來,情人節裡的兩束花,成了我和董澤的固定專案。一束是玫瑰的鮮紅,一束是向日葵的金黃。我有甜美的愛情,也有割捨不斷的親情,大概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11

我和董澤不能說沒有矛盾,但總體上是平穩向好。他這個人有一點點幼稚,又有一點點包容。和我算是各方面的互補。董澤家在蘇州,2014年暑假,跟著他去見了父母。他家是工薪階層,但爸爸媽媽都是大學生。去之前,蠻擔心的。畢竟從家境,到父母學歷都有差距,怕被瞧不起。但見面之後,我發現自己想多了。董澤爸媽不愧是高知,特別有涵養,禮貌又熱情的招待了我。後來聊到畢業去向問題,董澤問我要不要跟他回蘇州。客觀上來說,不論事業,還是生活,也確實是在蘇州更好。2015年元旦,我姐結婚,搬到了縣裡。我弟在威海工作。而我在那年春節,不得不和爸爸商量遠嫁的事。他嘴上說不捨,可還是同意我嫁過去。我說,那你咋辦啊,一個人啊?我爸笑,你老子還沒到50呢,要你管。我說,哦……你是不是要找老伴了?他吹鬍子瞪眼,敲我的頭。

12

我和董澤是2017年4月結的婚。我爸,我弟,我姐一家,全來了。不誇張地說,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蜜月去了塞班島,很開心。回來還和董澤商量,多攢點錢,明年帶著我爸來玩一趟。他這輩子沒旅過遊,更別說出國。是2018年2月底,發現懷了孩子。雖然是計劃之外,但既來之,則安之。準備生下來。我爸知道了,特別高興,自己在家喝了頓酒。相比之下,公婆沒有那麼激動。他們是那種有自己小生活的人,對傳宗接代沒有執念。我和董澤開始學習如何做個新手父母。從幹什麼都緊張兮兮,漸漸過渡到差不多就行了。後來就是7月了,忽然有一天,我姐在微信上和我說,回家時發現我爸吐血了。我嚇壞了,問她怎麼回事。她說,可能是胃出血。我急了,什麼叫可能啊,沒去醫院嗎?我姐說,他自己吃了點藥就沒事了。我讓他去,他不去。所以才和你說,你講話他才聽啊。

13

我和我爸開了影片。我爸一點不在乎,說是空腹吃大蒜辣的。我說,我肚子都大了,你能不能不讓我急。我爸這才服軟,答應我第二天就去。我根本沒想太多,總覺得就是個胃潰瘍之類的胃病。可檢查結果出來後,竟然是肝癌晚期。是我姐打電話告訴我的。我當時正在公司,情緒一下子崩潰了,當著所有同事的面哭出來。我們經理說,別哭別哭,趕快回家看看吧。你有寶寶呢,可要穩住了。我爸住在縣裡醫院。我和董澤到的時候,他正鬧出院呢。我姐和我弟都攔著不讓。我爸看見我,愣住了,說,你怎麼回來了?他瘦了好多,面色暗黃。我開口喊了聲爸,眼淚嘩嘩地往向掉。我說,你好好的,聽醫生安排行嗎?多少錢咱都治。我爸說,沒必要,都晚期了。花那個冤枉錢幹啥?晚死兩年也沒意思。

14

事實上,醫生也是這麼說的。已經錯過了介入治療的時機,只能保守治療。我不甘心,帶著我爸去了省腫瘤醫院。後來董澤託人掛到了上海的號。我們又飛去了上海。現在想起來,有點可笑。明明我爸得了絕症,可他處處讓著我,哄著我,害怕我著急,跟著我跑濟南,跑上海。而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的。回家的路上,心情特別沉重。問診的時候,聽我爸說,一年前就有便血的症狀了。可他以為是得了痔瘡。他們這一代人,習慣了去村裡的小診所,開兩片藥就對付過去。如果這次吐血不是被我姐看到,根本無人知道。而我呢,總認為他還年輕,以為他還身強力壯。其實,他也才52歲。可絕症就這樣找上了他。

15

我爸最後的時光,走得很辛苦。他就躺在病床上,默默地等死。可我不能一直陪伴他。因為我的肚子一天天的大了。所有人都催我回去。董澤來接了我兩次。可我捨不得。第二次來的時候,我爸已經吃不進東西了,每天只靠吊水維持。我爸虛弱地對我說,你回去吧。爸爸最疼你了,不想你看著我走。我撲在爸爸的懷裡,嚎啕大哭。我那麼愛他,卻毫無辦法,只能看著他耗盡生命的油燈。11月我回了蘇州。12月9日,兒子出生了。8天之後,我的爸爸,離開了我。我在月子裡。我姐說,別哭,要不然奶水就變苦了。可我怎麼能不哭?每當抱著小小的兒子,我就會想起我爸。想他疼愛我的樣子,想他對我笑的樣子,想他騎著腳踏車,載著我,走過沉重自閉的童年。他給了我那麼多的溫暖,我都來不及回報。而他就這樣離開了我。

16

出了月子,董澤陪我回了老家。我去爸爸的墳上,祭拜他。我們姐弟三個都去了。然後,一起收拾爸爸的遺物。整理衣櫃的時候,我弟發現了一隻盒子,他開啟看了一眼,就揣懷裡了。我眼尖,說,什麼東西啊?還藏。我弟尷尬地說沒啥。我姐看我有點不高興,就說我弟,過去這麼久了,你就給二姐看看吧。我一愣,沒想到是真有秘密。那盒子裡面,放的竟然是我媽的照片。我以為媽去世後,我爸都燒了。沒想到他藏了起來。我姐告訴我,當年媽不是出軌。那個時候,我爸的油坊要辦什麼證,那個村幹部來我們家,趕上我媽一個人在洗頭,他就起了色心。那時候農村太封建了,女人名聲比什麼都重要。我媽吃了虧,不敢聲張。可那個男的得逞後,竟然又趁我爸不在找上門,逼迫我媽就範。沒想到被我撞見了,還告訴了我爸。我爸當時很生氣,和媽媽大吵一架。後來聽完媽媽的解釋,爸爸就衝出去找那個村幹部了。媽媽到底還是想不開,覺得名聲全毀了,然後自殺了。我姐說,那會兒你病了,爸不讓家裡任何人提媽媽,怕刺激你。弟弟小因為找媽,沒少挨爸打。我聽著心裡一陣疼。我弟說,你以為咱爸一輩子為啥沒找老婆啊?他不恨媽媽的。他心裡就沒放下過。就是在你面前,一個字不敢提呀。是的,我爸把這些都告訴了我姐和我弟,他讓他們多讓讓我,也讓他們守護這個秘密,不想我內疚。我姐說,你現在都自己當媽了,該告訴你了。

17

我是帶著眼淚一路回蘇州的。家裡的財產,我都給了姐姐和弟弟,一分沒要。因為我得到的已經夠多了,也欠他們夠多了。我只要了一張我爸我媽的照片帶在身邊。姐姐說得對,我大了,許多事都承受得起了。後來,董澤幫我p了一張結婚照,照片上是爸媽年輕時的模樣。我擺在了書架上。後來,我也給董澤講了我小時候發生的事。這麼多年,第一次告訴他。董澤聽了唏噓不已。他說,惡人怎麼沒惡報呢?其實也算有吧。那個幹部沒幾年就因為別的問題東窗事發,被除公職。後來沒多久,得病去世了。然後,許多年前的那個經典問題又來了。董澤問我,對了,你爸那個故事沒講完吧,那袋子裡到底是什麼呀?我忍不住笑了。我說,是花生長蟲了,開啟袋子,有幾大蛾子飛出來。董澤失望地說,哈?就是蛾子啊。是啊,就是幾隻蛾子,卻改變了我自閉一生。讓我因為好奇,終於主動開口講話了。許多年後的今天,我仍然記得那個傍晚。暗紫的天空,掛著流雲。雨後的泥土,混著草葉的清香。我爸從車上跳下來,緊緊地抱著我。一個粗壯的漢子,在路邊,淚流滿面。然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真的再也沒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