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麗華
鳳仙是個啞妹，由於小時候得了腦膜炎，留下後遺症失語失智了。她的生活軌跡僅限於家裡的院子裡，到了上學的年齡，婆婆就把她送到學校裡讀書，與其說婆婆是讓她去讀書，還不如說是幫她找了一個新環境有伴玩耍。
剛開學幾天，啞妹每天放學回來，樣子十分滑稽，她的臉上和手上全是油筆的劃痕，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熊貓眼，兩隻眼睛周圍被同學畫成了兩個黑眼圈。
這時我想起一句俗語“人痴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婆婆又氣憤又心疼地說：“啞妹不去上學，她將來僅僅是個睜眼瞎（文盲）；去上學，她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個雙眼瞎（盲人）。”
剛開始，啞妹在婆婆的照顧下，在家裡可以做一點簡單的家務，比如燒火，掃地，刮香芋皮等等。她能聽懂一些話，高興了會笑，不高興時會丟東西。公公婆婆沒文化，心裡還是抱著能治療的希望四處尋醫問藥。
有一次，外婆揹著啞妹去打針，被一個陌生人看見了，就說：“奶奶，你揹著的孩子看眼神都不對，治了也是個傻子，你狠下心丟掉了算了。”外婆生氣地說：“你別這麼說，丟掉了她，我回去了腦殼都要開花喲！我的女婿不會放過我，今天他沒空，我帶來看病。”
後來，啞妹整天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叫聲，就像一臺壞了的收音機一樣發出刺耳的噪音。只有吃飯和睡覺才會停下來。公公婆婆為了治好啞妹的病，不知花了多少冤枉錢。
有許多鄉下巧舌如簧的遊醫瞭解了啞妹的情況，就紛紛找上門說來可以藥到病除。公公婆婆每次都是滿心歡喜好菜好酒熱情地招待，眉開眼笑地奉上不菲的治療費，還把各路來的遊醫客客氣氣地送到大路口，嘴裡不停地說著感激的話。
無數次把啞妹死馬當著活馬醫，效果均為零。那時二妹還未出嫁，啞妹洗澡洗衣洗頭之類的事，二妹全部一一包攬。啞妹的穿著衛生還看得過得去。
公公婆婆還是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又咬牙拿出了一筆“鉅款”把啞妹送到本地的一個市級精神病醫院住院治療。治療了一兩個月接回來，發現啞妹的老毛病沒好，又添了新傷，她走路步伐不穩了，右腿有點瘸。家裡人猜測可能是在醫院吵吵鬧鬧被護工嫌棄就下毒手打瘸了。
這次治療讓公公婆婆徹底死心了。二妹結婚了，啞妹的生活質量急劇下降，衣服不會換，澡也不會洗，頭髮又長又油膩。婆婆每次幫啞妹換洗都是一項艱鉅的任務，因為她不懂得配合。
啞妹晚上睡覺一個人在黑漆漆的房間裡咿咿呀呀，怪叫聲不絕於耳。雙手不停地扯，棉被也扯得稀爛。以至於到後來她的床上只見一堆破破爛爛的棉絮了。再後來啞妹白天黑夜也分不清了。
有一天晚上月朗星稀，她以為快天亮了，就走進廚房往灶堂裡燒火。大鐵鍋燒得通紅冒煙了，好在夜裡被公公發現了，不然房子都會燒著。從此，我家的廚房晚上就要上鎖了，不是防賊，而是防啞妹失火。
1994年，婆婆因病開刀治療人財兩空，不幸過世。公公對啞妹的照顧就更加粗枝大葉。公公一個人在鄉下務農，他的作息時間是忙完農活，每天吃過早飯就騎車去上街找伴玩或買賣東西，一直到日落西山才會回來。
啞妹的生活就三餐不定，餓了她摘菜園裡的蔬菜生吃，茄子也摘下來要咬幾口丟在院子裡。夜裡的被子扯掉，白天飯也吃不飽，啞妹的身體進一步惡化，她開始發癲癇病了，抽起來四肢不停地顫動口吐白沫，最後直挺挺的，面目猙獰。
開始發病大約一個月發一次，後來半月發一次，再後來隔不了幾天發一次。婆婆去世之後，啞妹在家裡形同乞丐，渾身髒兮兮，神志不清，目光呆滯。在房前屋後走走停停，或者幾個時辰都是蹲在牆根下喃喃自語。
有一次院門沒關緊，啞妹走出院子漫無目的地走，不認識回家的路在外過了幾天幾夜，公公不忍心又千辛萬苦把她找回來了。就在婆婆過世半年，啞妹也死了。
鄉下的人都說是婆婆出殯的日子犯“重喪”。要在婆婆的棺木出門時用鏡子照一照就可以破解。迷信我不懂，婆婆死了就一了百了，她就再也不用為啞妹操心，就因為生了一個啞妹她受盡了旁人的冷眼和譏笑。
有一次，婆婆與一個潑辣的村婦發生口角，對方惡狠狠地說：“你就是做多了惡事，不然你家還會有個啞妹天天哼哼叫。”婆婆氣得渾身發抖，儘管婆婆身體羸弱不是那潑婦的對手，她還是含著淚水咬緊牙關與對方拼命扭打成一團，最終是婆婆披頭散髮滿身泥土身心俱傷哭回來。後來還找到鄉政府的人來調解。
生性好強的婆婆就因為生了個啞妹在村裡幾乎無法抬起頭來。啞妹也隨婆婆去了是件好事。一個重度智力和身體都殘疾的人生活無法自理，挨餓受凍，冷暖不知，無法言語，孤獨寂寞，活著也是萬分痛苦的。
啞妹有一個如花的名字叫鳳仙，從來也沒有人叫過，這個名字只出現在破舊的戶口本上和她的病歷上。當初公婆取名字的靈感不知來自什麼，一定是希望她如鳳仙花一般美麗吧！
可憐的啞妹卻長成了一朵苦瓜花，她一出生就是來世上受苦受難的，所有的良藥醫治不了她的病痛，所有的人間溫情她都無法感知，所有的陽光雨露都無法滋養到她。家裡因為有一個啞妹，公公婆婆的眉頭從沒舒展過。
他們25年對啞妹的辛苦付出得到的是一次比一次更大的失望。儘管為了養育啞妹他們含辛茹苦，儘管面對別人對啞妹的歧視他們無限地隱忍，儘管為了求醫問藥他們對醫生百般卑微。
公公婆婆苦苦地支撐和耐心地等待了漫長的25年，還是沒能看到啞妹些許的康復，鳳仙花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