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孝通:每個父母多少都想在子女身上矯正他的過去

每個人的身體裡都住著兩個自我:理想的我和現實的我。當我們發現現實永遠追逐不上理想時,就會焦慮、煩惱、想重頭來過。

但沒有月光寶盒,不能返老還童的普通人,

該如何卸去悔恨的重負, 滿足“再來一次”的重生願望呢?在中國傳統觀念裡,答案很可能是——生個孩子。

在社會學家費孝通看來,父母將他們所沒有完成的理想投射給子女,望子成龍,拼命“雞娃”,但子女無法理解父母的期望,覺得父母對自身選擇的過分干涉沒有道理,甚至感到壓迫。父母卻認為孩子不能體恤他們,是悖逆,是不肖,世代間的隔膜就此產生。

與此同時,不斷變遷的社會像奔流的巨浪,在兩代人的理想標準間劈砍出一道巨大的鴻溝,迥異的人生追求互不退讓,無情地折斷了維繫在親子間愛的細絲,於是

“要飛的,終於飛了。”

今天是費孝通先生的誕辰

,下文選摘自其最滿意的著作之一《生育制度》。從中,我們得以窺見世事鉅變中的代際關係,重新發現人類家庭的價值與意義。原來,我們與父母間的距離,就是理想和現實的距離。

費孝通:每個父母多少都想在子女身上矯正他的過去

世代間的隔膜

文 / 費孝通

1。理想和現實

我們若肯仔細分析自己煩惱的原因,時常會發現在我們心中有著兩個自我在糾纏 :一個是理想的自我,一個是現實的自我。

人之所以異於禽獸就是在於他是生活在過去、現在和將來的三度時間中。人不能沒有計劃地生活。在他決定現在的行為時,他眼睛望著將來。他至少要假定明天一定還是活著,才能倒頭睡下去,若是我們對於將來覺得一切都在未知之列,一切的遭遇都屬可能,我們委實就不知道現在應該做些什麼才好。

我們總是覺得現在不過是將來的預備。

煮飯是為了預備吃飯,吃飯是為了預備不致空了肚子去上課,上課卻又為了要得些將來有用的知識。

將來,將來,一切都為了將來。

每個人的心頭都覺得將來是十分真實,永遠在用他的想象來描寫他自己在人生舞臺上將要扮演的角色。他所擔心的是為了這個,他所以肯努力的也是為了這個。

可是事實怎樣呢?哪個白日夢能成為現實?所謂天下事豈能盡如人意,就表明了在時間的推移中,我們每每發現現實的自我永遠是有缺陷的。它儘管追趕著理想的自我,但總是差一步。

於是,我們若膽敢把往事來重提,哪一事不能令人懊喪追悔?懊喪追悔有什麼用呢?時光不倒流,亡羊補牢並不能收回已失去的羊群。人生的歷史不能重寫也許是人間最大的憾事罷。

理想和現實的不能相符,使我們在內心鑄下了一個重生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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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一次!”尼采喊出了這個人生基本的願望。可是在現實的世界裡這怎麼可能呢?正如尼哥底母責問耶穌說 :“人已經老了,如何能重生呢?豈能再進母腹生出來麼?”宗教家把這願望推入了超自然的世界中,一個對於地上的事尚抱懷疑的法利賽人自然只能說 :“怎能有這事呢?”

再進母腹的回胎方法原是非非之想,可是弗洛伊德卻在潛意識中找到了這個願望。他用它來解釋曠野恐怖(Agoraphobia)和幽閉恐怖(Claustrophobia)的精神病。當一個虔誠的宗教徒把過去的一切罪過、現實和理想的矛盾處,在神前痛快的懺悔了一場,他再度鼓著勇氣來追趕理想時,的確可以感到一些重生的意味。大病初癒,或是企圖過一次未遂的自殺後,把原有煎迫著人的理想計劃棄如敝帚的當口,一個人也同樣地會覺得精神上的輕快,重生了一次。可是這些不但不是普通人都能得到的經驗,而且也都是暫時的逃避。

普通人怎樣來卸去一些悔恨的重負, 滿足“再來一次”的重生願望呢?——生個孩子。

在父母眼中,孩子常是自我的一部分。

我們若細察父母們的心理,頗像一個藝術家。

一個雕刻家把他的理想實現在一塊頑石上,創造出一具美麗的維納斯。石像上的每一條曲線,都是從他的心思和技術中流出來的。他擔心著別人對於石像的譭譽,有時比他自己的生命更是關切。這已是他自我的一部分了。父母對於孩子也是這樣。

從這點上說,每個父母都是個藝術家。把一個無知的小細胞培養成一個伶俐活潑的孩子,雖則事實上是生物力的展化,但在父母看來,卻似乎都是自己的創造。

奪天之功的父母永遠聽不厭別人對於自己子女的恭維。誰都知道得人歡心的法門,是讚揚人家的文章和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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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女既常被父母視作是自我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在時間上卻是後來的。它有著另外的一個起始。於是一個被現實所蹂躪過的自我,在這裡卻找到了一個再來一次的具體機會了。

每個父母多少都會想在子女身上矯正他過去所有的缺點。

他常小心提防使自己不幸的遭遇不致在他第二生命中重現。

我們常可以看見一個抽鴉片的父親嚴詞申斥他兒子偷吸了一支香菸。在第二生命中,一個還沒有被現實所毀損的生命中的一支香菸,自比已經糟蹋了的生命中的鴉片更為嚴重。做一行怨一行,所以木匠的父母會不願兒子再弄繩墨斧斤。

這些都表示 :在父母的眼中,子女是他理想自我再來一次的重生機會。

當一個人內心充滿著理想和現實的衝突時,他會感覺到懊喪,甚至嚴重些,對自己失去信心,終於把理想步步地排擠出去。可是現實自我卻又不能脫離理想而單獨存在,人是無法回到禽獸的水準上去過活的。失去了自信的人不是成為病態,就是自殺。因之,理想和現實既不能擠得太緊,也不能分得太遠。把理想自我轉移到孩子身上去是一個最好的辦法。

我們常可以聽得長輩們捻著鬍鬚,容忍自己的過失,而把責任輕輕地交卸到下一代去。“你們得好好幹。”意思是他們已經過去了——並沒有完全過去,只是寄希望於下一代身上。在理想和現實極不易相合的社會變遷過程中的人們,最容易有這種口氣。

李安宅先生曾憤慨地說,這是“維新”以來的大毛病。“父母放棄責任而妄勖子女,教員放卸責任而妄勖學生,壯年放卸責任而妄勖青年。”“以致

一代復一代均將人生大事留給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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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理想自我轉渡到孩子身上去,固然有放卸責任的危險,但是在相當的範圍之內,也正是撫育作用所需要的。我們要知道一個人所具的理想,並不是他個人的創造,而是社會對他的期望。

我們在別人的貶褒中築成我們的理想。因之,理想中的自我實在是社會標準的反映,現實和理想的差別,也正是個人和社會的歧異。

現在,為父母的以理想自我寄託到他們孩子的身上,也就等於以社會標準來責成於子女。我曾說過父母之於兒女,正代表著社會來控制個人,這是從客觀方面說的。這裡,我說父母把自己的理想交卸給子女,是從主觀方面說的。這兩種說法其實是一回事的兩方面。

父母把子女看成自我重生的機會,也是撫育作用的保障。我們應該知道,子女的撫育成為父母的責任,並沒有生物上的保障,這個保障必須求之於社會的力量。生物個體的斷隔和社會文化的綿續事實上是一個絕大的矛盾。在這個矛盾中,發生了親子一體的觀念,用以抹煞生物的事實,成全社會的需要。

也許我在這裡還值得提醒一下,父母把孩子看成自我的一部分,是由社會力量造成的,而並不是件生物的事實。我們自己社會中用血統觀念來加強親子一體的信念,以致我們常不自覺地認為子女是父母生物上的支派。

若我們記得魏斯曼(Weismarnn)的“種質論”,就可以對於這種信念發生一點修改了。據這個學說,當我們還在胚胎開始分化的時候,體質和種質已經分存。體質長成我們的五官、四肢、內臟、軀身 ;而種質則繫留著預備再度創造新個體。種質是原始的,歷經世代而仍保其真元 ;體質是一代一代由幼而老,由老而衰,是斷隔的。我們自覺的自我,乃是這個斷隔的體質。我們的體質不是得自父母的體質,而是大家從同一的種質上長出來的。父母所給的不過是新體的撫育罷了。

社會用各種方法使父母對於子女在心理上認為是一體,更使他們覺得子女的成就比自己更重要。能做到這程度,社會才放心把新成員的長成交給孩子的父母去照顧。把理想自我交卸給子女,一方面不失為解決個人內心矛盾的出路,一方面也正合撫育作用的需要。可是這一轉渡卻又種下了親子間衝突的因素了。

2。共生和契洽

子女對於父母的看法是怎樣呢?父母把子女看成自我的一部分,子女是否也是這樣呢?父母把他們的理想交卸給了子女,而且有權來監視他們子女的行為。他們代表社會來執行撫育的任務,可是子女是否願意接受父母所責成他們的理想呢?這些是我們接著要討論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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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首先要說明的就是像父母之於子女那樣自我擴大的能力,並不是不需培養而就具備的。自我的擴及別人一定先得承認對方有著和自我相同的性質,好像孟子所謂“口之於味,有同嗜也;目之於色,有同美也”。可是這一點卻不容易。因之“善推其所為”也就成了古之人所以大過於今之人的唯一本領了。

戈德斯坦(Goldstein)研究腦部受傷的病人的結果,曾說他們不會有抽象的概念,“他們只能生活和活動在具體的範圍裡。因之,他們總是走不出自己的範圍,他們不能自處於別人的情境中;他不能模仿別人,更不能扮演別人的角色”(戈德斯坦《人類的本性》)。

一言以蔽之,不能推己及人。推己及人是儒家所論忠恕的基礎,也是社會生活所以可能的條件。這條件卻得慢慢在社會生活中養成。腦部受傷的病人,失去了這能力 ;孩子們則還沒有完全養成這種本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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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德斯坦《人的本性》

社會關係,狹義地說來,只發生在那種相互能推己及人的人間。拉德克利夫 - 布朗(Radcliffe-Brown)曾說,狼和羊之間並不是一種社會關係。他的意思是說,社會關係只存在於互相承認和自己有相同人格的社員間。羊在狼的眼中只是一種食料,是滿足自己食慾的與料;狼在羊的眼中是一種催命鬼,講不上條件的。他們之間沒有相互人格上的承認,所以不能發生社會關係。

吉丁斯(Giddings)認為社會的基礎是同類意識。所謂同類意識,也就是指有相同人格的承認。同類是推己及人的結果。帕克更明白地說明在人類中可以有兩種人和人的關係 :一種是把人看成自己的工具,一種是把人看成也同樣具有意識和人格的對手。前者關係他稱作 Symbiosis (共生),後者關係他稱作 Consensus(契洽)。

Symbiosis 是生物界普遍的共生現象。甲乙兩種動物互相因為對方的生存而得到利益,因而在一個區域中共同生存。例如,螞蟻和蚜蟲的關係。螞蟻並沒有承認蚜蟲的人格,更不必管蚜蟲的喜怒哀樂。它保護蚜蟲,銜著蚜蟲去找適宜的地方,為的是它自己的利益,蚜蟲是它的傀儡,反過來看蚜蟲對於螞蟻也是這樣。它給螞蟻一些分泌的甜汁吃,就可以得到一批衛兵和一批轎伕。互相利用,共存共生。

在人類裡我們看見了另一種關係。他們願意犧牲一些自己的利益來成全別人的意志。成全別人和利用別人,正是一個對照。同心同德,大家為了一個公共的企圖而分工努力,就是帕克所謂的Consensus。在這種契洽關係中,才發生道德,不單是利害了;在這裡才有忠恕之道,才有社會,才有團體。

我們應該承認,在人類中,絕不是都以道德來結合的。狼羊般的關係還是到處都是。人把人當作食料,並不是一件駭人聽聞的事。食人俗至今還有存在。至於“遠庖廚”式的間接吃人辦法,則更是極普通的了。奴隸、俘虜,在目前不還是極時髦的名詞?可是我們若一察有食人俗的地方,也並不是一見了別人就會發生食慾。他們所吃的也只限於“非吾族類”。其心異,其肉肥,可食。我們自己捉雞餉客,覺得很熱鬧,因為我們絕不想起雞在被殺時的痛苦。我們不顧它的痛苦,因為我並沒有推己及雞,己所不欲勿施於雞。雞和人畢竟不是同類!

若是我們把同類的範圍儘量縮小,小到只包括自己日夕相聚的部落,外邊有闖入的異類,雖則在形態上和自己有相同處,也大可惟肉是視了。唐僧的肉是香的,為的是他信著一套和自己不相同的玩意兒,他也就成了異類了。

薩姆納(Sumner)曾用“ we group(我們集團)”一詞來劃出同類的界限。界外是利害,界內是善惡。其實這不過是個籠統的界限罷了。我們若仔細一加分析,就能見到十足的忠恕關係差不多是一個從來沒有實現過的理想。孔子不是也坦白承認 :“君子之道,丘未能一焉 :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 ;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 ;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 ;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這就是說推己及人的不易。

以聖人所不能的而期諸於孩子,那自然是不可能見效的了。要使孩子也能把父母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必須有相當長期的培養。當一個孩子開始和別人接觸時,他並不會分辨出人和其他東西有什麼性質上的差別。他以對付物的態度來對付人,把環境裡的一切東西都看成是達到他意志的手段。我們很可以說,子方對於親方最初是一種生理的聯絡,接著是一種共生的聯絡,最後才發生契洽的聯絡。

在這變化的過程中,有著種種的阻力。要孩子能“所求乎子以事父”,最大的困難就是子女並沒有做父母的經驗。他們不能充分了解父母的心情,既不能瞭解,也就說不上成全和無違。我們孝子的典型是老萊子,這決不是偶然的,因為只有已做了父母的人才知道怎樣去體會父母,什麼才是孝道。俗語所謂“生子才知父母恩”也說明了這個道理。這句的反面也就是說,沒有子女的人是不會和父母達到全盤契洽關係。自己所沒有的經驗是無法推及於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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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不但不容易和父母相契洽,而且時常會走上相反的路上去。推己及人是自我的擴大,可是子女要把自我擴大到包括父母又是不容易的。據一般心理學家的說法,自我的意識,人己的辨別,是發生在個人和環境的衝突中。一個要什麼就得到什麼的人,永遠不會感覺到有個自我的存在。

在孩子生活中,到處會碰釘子,而為父母的怕孩子被環境打擊得太嚴重,總是願意把自己來作緩衝,夾在裡面。本來孩子可以在火裡燒痛手,得一次環境給他的教訓,可是在火還沒有燒著手時,孩子先已碰著了父母的干涉。父母到處來頂替無情的環境,做著孩子們當面的軟牆。因之造成孩子們自我意識的主要力量卻是父母。父母正是自我的對面,因之,至少在孩子的早期,父母不易進入孩子自我的範圍之中。

父母把孩子看成痛癢相關的部分,而子女卻並沒有這感覺。子女可以時常覺得父母的過分干涉,沒有道理,甚至感到壓迫,父母是代表著吃人的禮教。在父母看來,子女不能體恤他們,倔強,不肯順服,進而覺得是悖逆,不孝,大逆不道的孽障。兩代之間的隔膜這樣地不易消除!

3。“要飛的終於飛了”

親子的聯絡最終目的其實是在解決生物斷隔和社會綿續的矛盾。一旦做父母的認真地把孩子的前途看成了自己的事業,這個矛盾也就消失了。可是社會綿續卻並不是一個靜止的延長,而是一個變遷的歷程,因之,親子關係的困難又加深了一層。

假定在一個社會變遷極慢的社會中,社會標準歷久未變,子女長成後所具的理想和他們父母所具的,和所期望於他們的理想並無重大的差別。即便在這種情形下,親子之間還是潛伏著衝突的可能,這是我在上文中已說明的,因為現實總是趕不上理想,而父母以他們所沒有完成的理想,交卸給子女,子女同樣不能完成時,就成了“人生大事留給將來”的大毛病,而引起了不滿。這不滿實在就是理想對現實的不滿。

父母站在理想的立場來責成子女,他就覺得子女總是“不肖”。不肖者並不是生物上的變異,也不是行為上有什麼和父母太不相像的地方,而是現實對理想的差別罷了。這種差別既然永遠不會消滅, 則即在社會靜止的狀態中,親子間的契洽仍有困難,何況靜止的社會到現代已經不很容易見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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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社會上只有一個標準,每個人所具的理想,都是一模一樣,世代之間的隔膜就不過是理想和現實的差別。可是社會標準不常是一成不變的,社會上並沒有絕對的價值,人們還是得依它對於生活上的貢獻而加以取捨。生活環境發生變動,社會標準也得有一番調整。所謂社會變遷,從這方面看去,實在是社會標準的競爭和興替。在社會上不斷地發生新的理想和新的行為方式,不論是出自個人的發明或是由別地的輸入,若是這些新的比原有的更能適合於當時的需要,它們就被人接受,代替原有的成為社會上新的標準形式。

話說來似乎是很容易,很簡單,可是事實上新舊的交替總是會展開爭鬥的。這一幕爭鬥卻常加劇了父子之間的隔膜。親子之間因為隔著一代的時間,他們很可能接觸著不同的社會環境,而發生理想上的差別。這是在變遷激烈的社會中常可見到的事。

做父親的代表著舊有的社會標準,而且握著社會交給他的權力,要把他的兒子造成合乎舊有標準的人物。為兒子的若接受了一套新的理想,新的理想又和舊有標準格格不入時,則他就處於兩難的地位了。他既不能拋脫他的父母,因為父母是他生活的授予者和保障者,而且又有童年期親密的感情把他們互相鎖住;他又不能抹煞了自己的希望,跟著前輩走上一條他認為是死路上去。世代的興替,社會的變遷,不知在多少人的心頭玩弄過這套絞人心腸的把戲。

我在這裡記起在某一本尼采的傳記上讀到過的下列一段故事來。尼采的母親是一個虔誠的宗教徒。她愛她的上帝,也同樣愛她的兒子。她一心希望尼采能皈依真理,同進天國。尼采呢?卻是個宗教的叛徒,怎能領受她這番好意?他屢次想把他不能信教的真情表白給他的母親知道,可是他明白這個表白是他母親生命上的一個嚴重的打擊。不表白罷,他又不願意,怎能欺騙一個愛他的人?於是他煩悶,矛盾,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受不住這內心的煎熬,在狂風裡一直向附近的市場走去。風愈刮愈猛。迎面來了一個賣氣球的小販,拼命地拉住了一把繫住在天空中亂舞亂躍的氣球的細絲。絲太細了,風太猛了,眼看著一陣風起,吹斷了每一根絲,吹起了每一個氣球,送它們直上天空。尼采噓了一口氣,仰望著無所顧忌,毫不留戀的天空裡的黑點,吐出了下面一句話來:“That will fly,flies at last。”(“要飛的,終於飛了”)。

“要飛的,終於飛了。”親子間感情的細絲,怎能擋得住世代興替的狂風!

費孝通:每個父母多少都想在子女身上矯正他的過去

社會變遷最緊張和最切骨的一幕,就這樣開演在親子之間。這時,狂風吹斷了細絲,成了父不父,子不子,不是冤家不碰頭了。西洋的現代文明侵入我國,醞釀到五四,爆裂出來的火花,第一套裡就有“非孝”。這豈是偶然的呢?

文化的綿續靠了世代之間的傳遞,社會為此曾把親子關係密密地加上種種牽聯。但是文化不只是綿續,並須不斷的變化,於是加上的牽連又得用血淚來絲絲切斷。

親子間的愛和憎,平行的存在,交替的顯隱,正因為社會結構的本質中有著這條漏縫。

本文節選自

費孝通:每個父母多少都想在子女身上矯正他的過去

《生育制度》

作者: 費孝通

出版社: 湖南人民出版社

出版年: 202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