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的冬天,烤地瓜就是溫暖香甜的入場券

濟南的冬天,烤地瓜就是溫暖香甜的入場券

文|雪櫻

沒有烤地瓜的冬天是不完整的。街巷一隅,白鐵皮套的圓筒爐子,爐子上放著只鐵盆,旁邊站著一位老大爺,聲音洪亮如鍾,身著軍綠色棉大衣。他戴著舊手套,不時鉤開爐膛,翻弄地瓜,神情專注。從他身邊走過,我又倒了回去,原地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勾起好多回憶。

烤地瓜是冬天的入場券。今年冬天冷得早,下第一場大雪那天,我就饞烤地瓜,從外賣上搜了一圈,大都是電爐子烤制的,頗為失望。後來,輾轉打聽到小區附近一家炒貨店有售,且是中午才烤,眼巴巴等著買來,吃上了第一口烤地瓜,感覺還是差強人意。我貪戀的是剛出爐嘶嘶哈哈的熱乎勁兒,燙嘴、稀甜,用紙託著,手也暖和,一直蔓延到心裡。

記得上小學時,大雪天裡,放學回家,我故意在後面磨蹭,因為大院門口三叔家賣烤地瓜,我一眼一眼瞥過去,就會有人招呼我,“來,凍壞了,拿塊地瓜吃!”我猛地吸吸鼻涕,飛一般跑過去,雙手接過熱氣騰騰的烤地瓜,稀甜、噴香,心裡樂開了花,但每次回家都被父母發現,聞到我身上有炭火味,少不了挨一頓熊。

濟南的冬天,烤地瓜就是溫暖香甜的入場券

很多人問過我是怎樣與文學結緣的,或許就與三年級的那堂作文課不無關聯。當時,我們那一級有兩個班,我們班的語文老師休病假,只好請一班班主任王老師過來代課。作文課是每週兩節連堂上,王老師以《濟南的烤地瓜》為作文題目,她啟發我們調動感官和味蕾,我聽得入了迷,直咽口水。也許是王老師聲情並茂的講述打動了我,我來了靈感,作文一氣呵成,下課前就完成了,而且沒有錯字,也不用再謄抄一遍。待下週作文課上,我的作文被王老師當做範文朗讀,我是說不出的高興,還伴有些許害羞,臉蛋發燙,燒得和地瓜爐子一樣熱。我至今記得作文開頭是這樣寫的:“烤地瓜是濟南的特產,也是最平民的小吃。”其他不少同學都不約而同寫到自己生病時,父母頂著寒風騎車滿城跑買烤地瓜的場景,被王老師批為“造假”。從那以後,我的作文大有長進,老師勾畫的波浪線和紅圈圈逐漸增多,語文成績也名列前茅。

烤地瓜是冬天的親切問候。詩人路也寫道,“天越來越冷,心卻冒著熱氣/我抱著一棵大白菜/頂風前行,傳遞著體溫和想法/很像英勇的女游擊隊員/為破碎的山河/護送著雞毛信。”每次讀到這裡,都有種氣吞山河的豪邁與柔情。我覺得,地瓜也能擔負起這樣的使命——它與白菜一樣卑賤、抗凍、親民,又讓人感覺值得信賴,甚至患難與共。

那年冬天我剛出院,家裡日子過得緊巴,上頓地瓜黏粥,下頓也是地瓜黏粥,一家人圍坐,吸溜吸溜轉著碗沿喝得微微冒汗,再冷也不覺得冷。每次做飯,母親都戴上套袖,舉著菜刀削地瓜,邊削邊遞給我一塊嚐嚐,有時候也放上幾根胡蘿蔔。把大鍋放在蜂窩爐子上,“咕嘟咕嘟”響的時候,就快熟了,滿屋子暖烘烘的,鍋沿上浮著一層黃澄澄的地瓜油,很是好看。如今,用蜂窩爐子煮地瓜黏粥的時代一去不復返了,白鐵皮套的土地瓜爐子也很少見了,就像家庭相簿被剪去了幾頁,讓人一陣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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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說,烤地瓜與大雪天更配。《紅樓夢》裡,曹雪芹在第49回和第50回均寫到下雪天,大家喝酒作畫、即景聯句、踏雪尋梅,還在蘆雪庵烤鹿肉,那日子過得叫一個愜意。誰能想到,琉璃世界之外下著一場更大的雪,曹雪芹的父親曹寅在《赴淮舟行雜詩》中寫道:“客程過大雪,家信只空函。或問淮南事,中冷水一甔。”一個“冷”字,暗含淮南的饑饉和貧寒,與大觀園裡的命運走向出奇的一致。

在小說中,曹雪芹把雪的隱喻用到極致——他最擅長的是不著一字,不留痕跡,以園林造景來烘托悲劇底色。比如,妙玉寄寓的攏翠庵,寶玉“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回頭一看,恰是妙玉門前攏翠庵中有十數枝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好不有趣”。一個超凡脫俗的宗教之地,紅梅依次燦爛綻放,形成對比。無獨有偶,李紈的稻香村,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青山斜阻,轉過山可見黃泥矮牆村居,與“噴火蒸霞一般的數百枝杏花”構成反差,讓人不由得感嘆,“一株竹籬茅舍自甘心的老梅”也難抑內心的複雜波瀾。青山斜阻與山屏橫亙,把出家與守寡、被迫與壓抑襯托得淋漓盡致,指向命運的殊途同歸。

可見,曹雪芹以雪寫“雪”,既是對家族沒落的悲憫與慈悲,也是以澡雪精神彰顯君子性格。據說,“雪芹”二字就是出自蘇東坡獨創的美味“春鳩膾芹菜”,“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獨在。雪芽何時動,春鳩行可膾。”如此可見,此前的雪中大聯歡,不過是一種背景鋪墊,嗨到極致轉樂成悲,這讓我想到木心的詩句,“我是一個在黑暗中大雪紛飛的人哪。”

濟南的冬天,烤地瓜就是溫暖香甜的入場券

我貪戀嘶嘶哈哈燙嘴的烤地瓜,我貪戀的其實是人世間的樸素真情和拳拳溫暖。那上下竄動的爐火,把地瓜烤得外焦裡嫩,叫人垂涎欲滴,讓我想起童年的記憶,想起過往的經歷,想起隆冬的盛大美好。

大約四年前的那個冬天,晚上我應邀去圖書館報告廳給大一新生做講座,報告廳上面露天,也沒有暖氣,凍得我不停地呵手跺腳。剛回到家,就有同學氣喘吁吁追了過來,塞給我兩塊烤地瓜,“老師,今天凍壞了,趁熱吃。”

我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那分明是一爐冬天的溫暖,蓋著愛的郵戳,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