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凌集16」見義勇為還是袖手旁觀的糾結與掙扎 您碰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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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凌先生(美國)在講那過去的故事

《老 莫》

一輛電車發出“嗡嗡嗡”的蜂吟似聲,急馳而過。對面電器維修鋪的櫃上,迎街立著一個瘦高音箱,轟著強節奏的打擊樂。一個蓬髪青年身著短褲,弓著腰在刷牙,滿嘴溢著白沫。

老莫拎著提包,擺頭左右望了望,來往沒有車,便從容走下人行道,準備過馬路,到對面乘31路車上班。

柏油路面上刷著行人橫道線。十二條粗白槓等距離橫在面前,像平放的大梯子。每天走到這裡,老莫就想起下放時住屋裡的木梯,那木梯也是十二格。晚上收工回來,吃完飯燙好腳,他拴上門槓,口唸十二生肖,便爬上木梯:“子、醜、寅、卯、辰、已、午、末、申、酉……”鑽進矮閣樓的被窩裡。

“子,醜,寅,卯……”老莫踩著白槓,數著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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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小玲(紐西蘭)拍攝

一箇中年女人抱著一個男孩,從老莫身後趕上來。

男孩歪著頭問:“媽,阿姨再罰我坐痰盂怎麼辦啦?”

女人往兒子臉上親了一口:“忍著點,別惹阿姨不高興。”

“我能忍,就是我屁股上又要有紅圈圈了。”

“媽晚上幫你揉。”

“最好今天這個阿姨生病了。”

“為什麼?”

“那她就不能來託兒所上班啦。”

老莫失口一笑,隨後又憤憤。他兒子平平上託兒所時,也被罰坐過痰盂,一坐就是兩鐘頭,回到家裡,兩手揉著小屁股,聲淚俱下控訴阿姨。老莫中年得子,自然心如刀割,一氣之下,抱起兒子找那位阿姨評理。阿姨是認錯了,但此後,對平平採取了“四不政策”:不聞、不問、不管、不教。

老莫對男孩招招手……

突然,一輛“本田”摩托吼叫著馳來,緊貼著女人身後衝過。“呀!”女人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一頭栽下。男孩也脫手摔出。摩托失控地斜滑了半個弧圓,車上的一男一女側身滾倒在地。

老莫一震,驚愣了一下,忙快步跑上去,蹲下身,把提包放在腳邊,兩手輕輕扶起女人。只見她滿臉是血,昏死過去。男孩爬坐起來,驚恐地望著四周,放聲大哭。老莫嚇住了,手掌伸到女人的鼻前,還有一絲氣息。他抬頭叫了一聲:“救、救人……”

蓬髪青年把牙刷丟進杯裡,轉身朝櫃上一放,吐著白沫跑來。接著,陸續跑來一些人,圍成一圈。那男的扶起摩托,細心地檢查著。那女的掏出香紙,使勁擦著皮褲上的灰跡。

一個騎車人剎住車,單腳撐地,伸長脖子看了看,嚷道:“都傻待著幹嗎?還不趕快攔輛車送醫院去?”

老莫恍然醒悟,拎起提包,擠出人圈,跑到馬路中間,等著過路車。

一輛“北京”吉普開來。老莫揮起手臂:“停……停一停。”

司機剎住車,探出頭問明情況,轉身跟後座上一個穿西裝的黑胖子嘀咕一陣,回頭說:“我們經理要去開會,來不及了,抱歉抱歉。”

老莫兩手扒住車門:“就送到醫院,耽誤不了……”話未說完,吉普一溜煙開走了。

老莫罵道:“什麼經理?王八蛋!”

一輛“豐田”麵包車開來。老莫又揮起手臂。麵包車開到老莫面前,減速欲停。老莫跑到旁邊,正要跟司機說話,麵包車卻一躥,“呼”地開走了。

老莫使勁朝地上啐了一口:“又是一個王八蛋!”

這時,那男的戴上頭盔,踩響了摩托,跨腿騎上車。那女的也爬上後座。

人們驚呼。一個胖女人拽了拽老莫的衣服,呶呶嘴,忙閃向一邊。

老莫回頭一看,衝上前去,一把抓住摩托後座上的扶圈:“你、你、你們不能走。”

那男的回過頭,開啟頭盔護面罩,兩眼盯著老莫。

老莫心頭一顫。

那女的跳下後座:“不能走?憑什麼?”

老莫說:“你們把人家撞倒了。”

“她撞倒了,我們也摔倒啦。”

“她、她暈過去啦,頭還摔破啦。”

“我們也摔傷啦。你看你看,我的腿,我的腿……”

“是你們把人家撞倒了。”

“是她擋著我們的路。”

“你、你要講道理。”

“你少管閒事。”

“我不跟你說……等警察來。”

“等警察來?沒空。”

“不行,不行,這事你們要負責。”老莫緊緊抓住扶圈。

那男的跳下摩托,豎起撐架,朝老莫面前一站,兩眼瞪著老莫,悶聲說:“放開。”

老莫退了半步,手仍然抓住扶圈。

那男的抓住老莫的手背:“還是放開好。”

老莫手背一陣生痛。他咬著牙,死不鬆手。

那男的貼著老莫的耳朵,低聲說:“活得不耐煩了吧?”

老莫縮身一抖,閉起眼睛不吭聲。他自問:“這話什麼意思?”

這時,一個交警跑來,大聲喊叫著,轟開人們,走到老莫面前,問:“怎麼回事?”

老莫結結巴巴說:“他、他……把她撞倒了……”

交警聽完經過,走到馬路中間,攔下一輛麵包車,叫老莫和蓬髪青年送母子倆上醫院。然後,對那一男一女一招手:“跟我來。”

那男的推著摩托,回頭瞪著老莫,兩道兇光似尖刀一般刺來。

老莫急忙轉過身,架著女人爬進麵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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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小玲(紐西蘭)拍攝

“叮鈴鈴——”下班鈴響,辦公室裡的人陸續起身走了。

老莫直挺挺坐著發呆。一天過來,他竟不知在忙什麼,似乎一切都變得模糊。他的眼前老晃著兩道兇光,心若懸空,惶亂不安。

“走啊,老莫。”鄰桌的老杜,邊鎖抽屜邊說。

老莫拎起提包,慢步走出辦公室。到機關門口,他駐足想了想,便往好友老谷家走去。

街道巷口旁一個小吃攤上,擺滿了滷鴨和啤酒。年輕的攤主迎著老莫,嘶聲大叫:“剛出鍋的全真滷鴨哎!五香六味,歡迎品嚐——老師傅哎,全真滷鴨向您致以崇高的敬禮!來一隻吧?”

老莫走到攤前,從提包的夾層裡掏出一箇舊信封,摸出錢,買了只滷鴨,來到老谷家。

老谷一家正在吃飯。見老莫來,老谷拍拍兒子的頭:“給你莫叔叔拿酒杯倒酒,再拿把小刀來切鴨子。”說著,他搬過一張椅子,請老莫入座:“臉色不好,怎麼?又跟秀姑鬥氣啦?”

老莫搖搖頭坐下,端杯連喝幾口酒,然後把早晨碰到的事,敘說了一遍。

老谷抓著小刀,撕完滷鴨,夾塊鴨腿給老莫:“我說你老兄啊,真沒辦法。這種事多啦,你能管得過來?弄不好,這些人找你麻煩怎麼辦?”

老莫心頭一顫,夾起鴨腿,用嘴撕了點鴨皮,又擱進碗裡。他看了老谷一眼:“嘖,當時,沒想得那麼多,事後想來想去,就覺得有點玄……你分析分析,他會不會對我……”

老谷說:“如今這幫年輕人,什麼事幹不出來?我是深有體會。前年夏天,我在電影院排隊買票,看見前面一個小青年,趁著擠,往一個姑娘身上亂摸。我抓住他的手,說了他幾句。嘿,你猜怎麼?過後,他偷偷摸摸跟著我到學校,不知怎麼搞清了我的姓名,就給學校領導寫了一封匿名信,說我在一條巷子裡調戲婦女。事情編得有鼻子有眼,搞得學校領導信不是,不信又不是。當時我們學校正好在分房子,按我的教齡和住房條件,應該分到房子。但我的問題沒搞清楚,分房子的事也就被擱在一邊。等到問題搞清楚了,房子也分完了。現在,一家人還擠在這裡。你看看。”他攤開手掌,用力抖了抖。

“還有啊。”谷妻瞪著眼睛說:“上次,我聽我們班裡賈師傅講,他一個鄰居,在菜市場啊,看見一個小青年欺負人,賈師傅鄰居上去勸了一句。才勸了一句啊,第二早,他上菜市場買菜,就被那小青年啊,捅了兩刀啊,腰一刀,屁股一刀。屁股上那一刀啊,四寸長哎,血噴得啊,跟水龍頭似的,到現在還躺在家裡啊。半死不活,慘啊!”

老莫目瞪口呆,說不出話,滿眼一片血淋淋,手無舉杯之力。

老谷給老莫倒滿酒:“你我都到中年了,不求官職,不求錢財,只求平平安安,這種事還是不管為好。有時候,一句話,一件事,就是禍根,連你自己都想不到。五七年你在大學裡,不就說了幾句話,得罪了系裡的頭頭?結果呢?下放二十幾年,這個教訓還不深嗎?”

“是、是、是的……”老莫憂心忡忡,連連點頭應道。

走出老谷家,天已入夜。街道兩旁的水銀燈,灑下藍白色的柔光。一輛灑水車放著輕音樂,緩緩開來,車尾噴出弧形水簾。老莫亂步走著。來時,他帶著滿腹的疑問,希望得到老谷的否定,為他消憂。不料,疑問反被證實。

老莫心裡如飛沙走石,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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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老莫把提包一丟,癱似地坐入沙發。

廚房裡響著“吱吱”油煎聲,秀姑腰繋圍巾,正在煎魚。見丈夫回來,忙從鋼精鍋裡端出熱飯熱菜。

老莫揮揮手:“在老谷家吃了。”

平平從裡屋蹦出來,衝到父親面前:“爸爸,我會‘霍家拳’了,你看嘛。”說著,他後退一步,豎起兩掌,嘴裡“嗨嗨”爆響,胡亂地砍殺起來。

“王八蛋!”老莫猛然站起來,大吼一聲:“做功課去!”

平平驚呆了,不知父親為什麼發脾氣。秀姑抓著鍋鏟,衝出廚房,驚望著丈夫。

老莫沮喪地搖搖頭,脫掉外衣,橫倒在床上。疲勞和酒勁,使他很快入睡。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那男的咬牙切齒駕著摩托,在他身後追趕,眼看就要撞到他。他撒腿就逃,但兩腿似乎被縛,不能自如放開猛跑。摩托緊貼他的身後,甩也甩不掉。他跑上一座高橋,突然,一腳踩下,高橋斷成兩半,“啊!”他兩腿一抖,墜進無底深淵……

老莫噩夢醒來,汗流全身。他坐起來,喘息一陣,便摸黑下床,倒了一杯水,一氣喝完。

夜已深了,四下一片靜謐,只有樓下老杜的兒子小杜在撥弄著吉他。妻兒早已安睡。老莫坐在沙發上,乘著頭腦清醒,把早晨的事前前後後回想一遍,特別仔細推敲了那男的幾句話。他越是推敲,便越感到事情的嚴重:“聽那傢伙講話的口氣,一定是個痞子。‘活得不耐煩了吧?’意思很清楚,就是要致我於死地。很有可能,他會在某個偏僻地方等我,用刀行兇……不然,在路上乘我不備,開著摩托車,從背後把我撞死……再不然,跟蹤我到家裡,在風高月黑時,砸爛我的家,對我下黑手,並且加害秀姑和平平……”

老莫坐不住了。他警告自己:“老莫啊,你在近期有生命危險。”他的腦際,映出秀姑失夫和平平喪父的慘景,心裡陣陣絞痛。

突然,老莫一拍大腿,站立起來,走到陽臺上。面對高遠的星空,他心中升騰起莊嚴的神聖感:“媽的,我這是為正義而死,跟革命烈士沒什麼兩樣。骨灰一定放在革命公墓,報紙上、電視上一定會宣傳……秀姑就是烈士親屬,平平自然是烈士後代,會得到很好的照顧。就是考不上大學,也會補員到單位去做工……”想著想著,他搖頭了:“不行,我死了,單位怎麼知道我是為正義而死呢?”

老莫苦思一陣,心頭豁然一亮。他走回房間,擰開臺燈,坐到辦公桌前。鋪紙抓筆,把早晨路上的經過,原原本本寫下來,塞進信封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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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老莫早早來到機關辦公室,站在窗前,盯著機關大門。上班預備鈴剛響過,就見耿書記騎著腳踏車,從大門外衝進來,直馳車棚。老莫忙從提包裡抽出信封,兩手緊捏著,來回走了一陣。估計耿書記差不多到了辦公室,便慢步走到耿書記辦公室,輕輕推開門,探頭望了望,叫了一聲:“耿書記。”

耿書記正抱著茶葉盒,往保溫杯裡抓茶葉。聽到叫聲,他抬頭一看:“老莫?進來坐,進來坐,找我有事?”

老莫點點頭,走到耿書記身旁,兩手抓著信封,遞給耿書記:“耿書記,這份‘備忘錄’,交給您……”

“‘備忘錄’?什麼‘備忘錄’?”耿書記面露疑色,看了老莫一眼,放下茶葉盒,接過信封,從裡面抽出“備忘錄”,走到窗前,遠遠地平舉著,眯著眼睛,一張一張翻看著。

老莫端坐在沙發上,盯著耿書記。

耿書記看罷,把“備忘錄”塞進信封裡,用手背拍了拍,說:“這很好嘛。你敢於站出來,跟這種不良行為作鬥爭……老莫,你做得對,要表揚。”

老莫急忙站起來,搖著手說:“耿書記,我不是這個意思,千萬表揚不得。我擔心那傢伙會報復……今後我要有三長兩短,肯定跟這件事有關係。這份‘備忘錄’,放在您這裡,今後要出事,也好有個材料作證明。”

“哎,他不敢的,不必多慮。”

“耿書記,現在年輕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啊!”

耿書記拍拍老莫的肩膀:“真要出事,我、我們局黨委給你撐腰。”

老莫充氣似地挺直了腰,一股熱浪衝撞心胸。他緊緊抓住耿書記的手:“耿書記,有您這句話,我、我死而無憾!”說著,他淚水幾乎奪眶而出。

耿書記頗受感動,用力抓住老莫的肩膀,搖了搖,鄭重地說:“放心吧,一定給你撐腰!”

老莫昂首挺胸,大步走出耿書記辦公室。他得到了耿書記的保證,有了依靠,感到自己腰板鐵硬。今後就是死,他也無所畏懼。他想象著自己死後的悲壯情景,那時,他將作為當代烈士,載入中國的英雄史冊,千古長垂,萬眾敬仰。他在心裡大聲喊叫:“你王八蛋要報復,你就來吧!我不怕!誰怕誰就是王八蛋!”

這一天,老莫像吃了激素,極其亢奮,拼命地工作。他把兩大箱的檔案,分門別類整理裝訂清楚,統計填寫了三份報表,還給局下屬二十三個工廠打了電話,通知開會。到下班時間,他仍無倦意,忙而忘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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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莫安寧了兩天。

這天,老莫跟著局領導,乘車來到公墓禮堂,參加下屬經營部金副經理的追悼會。

老莫從車頂取下花圈,兩手平舉著,緩緩走到老金遺體旁,靠牆放好。他低著頭,望著老金浮腫變形的遺容。老金是個爽快而隨和的人,每到局裡,見到老莫,就樂呵呵地拍他的肩膀:“莫兄,來經營部吧,副科長跑不了。”老莫聽罷,如蜜汁滴心,馬上涮洗茶杯,泡上一杯上等好茶,捧給老金。不料,一個好好的大活人,竟被病魔奪去。此時,僵硬冰冷地躺著,白布蒙身,等待火化。老莫隱隱痛心。

追悼會開始,由耿書記致悼詞。評價是很高的,死者雖聽不見,但對生者卻是極大的安慰。老金的家屬們發出低聲地哭泣。

哀樂飄蕩,全體默哀並三鞠躬。然後,依次與家屬們握手,表示安慰。結束後,火葬工人便把屍體車推進隔壁火化間。

這時,家屬們哭天嚎地,發瘋似地衝上去。兒女們拉住屍體車,死命往後拖。老伴抱著屍體,哭喊著要與丈夫同去。那景象慘不忍睹。

老莫怔怔地望著。突然,他覺得被推進火化間的不是老金,而是他自己。那哭天嚎地的也不是老金的家屬們,而是自己的妻兒。此刻,死變得非常現實具體,與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他真切感受到了死的恐懼,眼前又晃起兩道兇光,大腿發軟,難以撐住身體。

回到機關辦公室,老莫一屁股坐在靠背椅上,兩眼發直,呆想著:“人死了,推進火爐裡燒成灰,你人沒了……是烈士,活在人家心裡。可這個世界上,你卻實實在在沒了,不存在了……不合算,到底不合算……”對死的深刻體驗,使他感到生的寶貴。他回想起自己四十八年的生活歷程。他童年辛酸,但他卻有幸福的少年。讀完高中,他考上了師範大學。第二年便當上學生會宣傳部長,正處青春黃金時,舉目遠望,一片光明燦爛。一次,系裡開大會,動員師生“大鳴大放”,他為了表忠誠,說了幾句。事後,稀里胡塗成了“右派”。他在校養了兩年豬,又被下放山區。整整二十三年,他揹負沉重的十字架,膝行肘步。八〇年,他才落實政策回城,獲得新生,重新抬起頭來。如今,他臨近半百,已走完人生三分之二的旅程,他更珍惜自己的餘年。可是,剛舒暢了六年,卻面臨死神的威迫。他覺得,生活對他實在是殘酷透頂。他想到自己死後於火爐中,被瘋狂的火焰所吞噬,想到妻兒哭天嚎地,不禁毛髮直立,骨肉發顫。“不行,我不能死,不能死!”他猛然站起來,頭腦裡本能地閃過抗爭的念頭:“我不能消極等死,我應該積極防備!”

一下班,老莫抓起提包就走。一回到家,他就鑽進裡屋。

平平趴在桌子上,正在做作業。

老莫往兒子旁邊一坐:“嘿嘿,做功課啊?”

平平斜了父親一眼:“幹嘛啦?”

“平平上次打的那個拳……啊,這樣這樣,叫什麼拳啊?”

“嗤,這也不懂。‘霍家拳’。”

“平平再打打……”

“誰還打‘霍家拳’啊?現在人家都在練‘陳真硃砂掌’,硃砂掌懂不懂?比‘霍家拳’還厲害幾百倍。”

“幾百倍?那……練給爸爸看看。”

平平不大情願地走到床邊,把枕頭挪到床沿,然後提了提褲子,右掌五指併攏,高高舉起,張嘴深吸一口氣,“嗨”地爆叫一聲,聲起掌落,砍向枕頭:“看到沒有?就這樣一下,你就沒命了。”

“那、砍哪裡?”

“當然砍頭啦,砍脖子也可以。你看啊。”平平站到椅子上,對著父親脖子橫劈一掌:“我這只是輕輕的,我重重的,爸爸頭就要掉下來。”

老莫摸了摸脖子:“有這麼厲害?”

“騙你是王八蛋好不好?”

老莫挽起袖子,兩腿拉成弓步,伸出手掌,上下砍了十幾下,覺得這畢竟是兒戲,難以防身。他想起下放時認識的九叔,刀棍拳術,樣樣精通,七八個人休想近他,那才叫真功夫。他想:“我要有九叔的一半功夫,也不至於今天這樣百般發愁了。唉。”他體會到拳術的重要,後悔當初沒跟九叔學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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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天還矇矇亮,老莫就鑽進公園小樹林,站在樹後,遠遠望著人們練功。

一位打拳的老者,瘦高背直,白髯飄拂。拳路一招一式,極其講究,急如流星穿空,緩似日月行天,功夫精深。

老莫看呆了。待老者收拳後,他恭敬地迎上去:“老人家……”

老者一抬手:“不老,才八十過三。”

老莫不知所措地站著。

老者閃著神目,盯著老莫:“這位兄弟有事?”

老莫連忙點頭:“對對,我想請教您。”

“請教不敢,說吧。”

“這個……學拳術,要多長時間才行?”

“拳藝無止境。學到入土,都不敢誇口說行。”

“那……入門呢?”

老者伸出手掌:“五年入門。”

老莫望著老者那五指幾乎齊平的厚掌,心裡充滿絕望:“要五年啊?!那……謝謝您了。”

“不敢。”老者說罷,健步而去。

老莫目送老者遠去,心想:“現在開始學拳術,怎麼也來不及了,遠水救不了近火……不過……我還是要學幾手,一旦碰到那傢伙,也能裝模作樣拉開架勢,擺弄兩下,嚇唬嚇唬他,叫他不敢輕易下手。對!”

老莫環視一圈,見周圍沒人,便捏緊拳頭,瞪著眼睛,深吸一口氣,憋在胸中。然後,憑著剛才所見,自編自導,揮拳蹬腿練起來。剛練幾下,他就覺得沒有拳樣,倒像做廣播操。

“胡鬧,胡鬧。”老莫收住手腳,搖著頭走出小樹林。

臨湖的圓亭柱上,豎貼著一張紅紙,上面黑墨隸字:“第三期氣功速成班報名處。”一個身穿運動服的歇頂中年人,站在圓亭前的石階上,手裡抓著一迭傳單,一邊散發給人們,一邊介紹:“……我師傅,是少林正宗弟子,氣功大師。手有頂天之力,腳有鑽地之功。舉例說明,前年八月十九日下午四點三十六分,我師傅在街上行走,一輛‘幸福’牌摩托車朝他撞去。各位一定以為他被撞倒,錯了,大錯特錯!他安然無恙並且絲紋不動,而摩托車卻被碰出十幾米遠。我師傅靠的是什麼?氣功,神奇的氣功!本氣功速成班,就是要向各位傳授氣功之秘訣。每期十五天,保證人人掌握氣功……”

老莫過去聽說過氣功的厲害,但不知氣功竟能將摩托碰回去。他精神為之一振,心想:“如果我學了氣功,不是可以防備那傢伙用摩托車來撞我?即使不能把摩托車碰回去,起碼也傷不著我。而且,氣功還可以用來對付那傢伙。”他擠上前去,問:“同志,學氣功,要多少錢?”

中年人說:“學費二十四,課本講義費五塊五,共計二十九塊五毛錢。”

老莫一愣:“這麼貴?”

“貴?”中年人居高臨下,俯身盯著老莫:“豬肉便宜嗎?雞蛋便宜嗎?柑子一斤兩塊錢,黃花魚一斤四塊五,便宜嗎?時代在發展,物價要上漲,機關工廠加工資,我們怎麼辦?想加工資吧?想!可誰給錢呢?二十四塊錢還要上交百分之三點三營業稅,百分之一管理費,七扣八除,只夠買五斤黃花魚。這位師傅,你說說,貴嗎?”

人們看著老莫,鬨然而笑。老莫也尷尬地笑了笑,心裡暗罵自己:“你要錢還是要命?命都丟了,錢還有什麼用?為了活下去,花錢值得。”

老莫向中年人舉了舉手,說:“我、我報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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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傍晚,老莫大驚失色地回到家。他關上門,拉上窗簾。然後,掀起窗簾邊,朝樓下大門口瞄了半天,沒發現異常動靜,懸心才落下。

剛才,老莫乘31路車時,看見車廂後排座上有個胖子,戴著反光墨鏡,一直朝他看。他下車,胖子也下車。他往家裡走,胖子也跟著他走。他心裡萬分緊張,不由加快腳步,直直向街道派出所走去。到派出所門口,他向後望了望,胖子卻不見了。他仍不敢大意,走進派出所大院,呆了一陣。然後從大院後門出來,橫七豎八又拐了幾條巷子,等把自己拐糊塗了,才摸回家來。

“這胖子是誰?為什麼老跟著我?為什麼戴黑眼鏡?怕我認得他?……可能是那傢伙一夥的,跟著我,想找機會對我下黑手……不然,想知道我住的地方,晚上再來……”老莫怔怔地想。這一晚上,他吃喝不香,坐立不安,感到死神迫在眉睫。

臨睡前,老莫關上門,鎖上雙保險鎖,扣好防盜鏈,又挪過小飯桌,頂在門後。然後,他到廚房找出從山區帶回來的扁擔柴刀,分別靠在門後和床腳。又在桌子上,放著幾個酒瓶。一旦有人破門行兇,他便可隨時隨處操取,自衛反擊。

防備就緒,老莫策劃好如何自衛又如何反擊。然後才爬上床,關燈欲睡。也許是首次臨戰,他跟初上戰場的新兵一樣,緊張得難以入眠,在黑夜中,幹睜著大眼。

“嘭嘭嘭……”樓下的小杜又開始彈唱。那沙啞低沈的悲歌傳來,如楚歌貫耳,老莫於緊張中又增添了恐懼。

突然,老莫想起小杜是區法院的法警,有支手槍,常掛在腰後,鼓出一塊。他急忙起身下床,開啟門,“噔噔噔”地跑下樓去。

小杜抱著吉他,坐在樓前的水泥椅上,閉著眼睛,正搖頭彈唱著,顯得痛不欲生。

老莫輕步走到小杜身旁,看著他彈唱。

一曲終了,小杜睜開眼睛,抓起地上的啤酒瓶正要喝,見老莫站在身旁,急忙放下啤酒瓶:“喲,莫叔……你還沒睡啊?”

“睡不著啊,最近碰到件頭痛的事……”

“怎麼啦?”

老莫把這幾天碰到的事,從頭到尾告訴小杜。

小杜捏著臉上的粉刺,聽完老莫述說,叫道:“他敢?有法律制裁他。你別怕,告訴他,法律無情。”

“我、我不是怕他,我一點也不怕他。正義在我這一邊,我怕他幹什麼?我只想,防止不必要的犧牲。你能不能……在緊急的時候,保護保護我?”

“莫叔,這算什麼話?什麼能不能?這是我的職責嘛。你用得著我的地方,儘管開口……這樣吧,我的電話是37493,你再碰到有人跟蹤你,打個電話給我。我馬上把他逮起來。”

“37493,37493,好好,太好了!37493……”老莫極為興奮,握拳連連擊掌,幾天來的恐懼不安一掃而光。

老莫道謝後,返身上樓,回到家裡。寬衣剛躺下不久,他又覺得不行:“……萬一當時周圍沒有電話呢?萬一電話佔線打不通呢?萬一小杜人不在呢?萬一那傢伙刀已經頂在我脖子上了呢?萬—……”

老莫大失所望,覺得找小杜未免多舉。不過,他又覺得今夜可以安寧了。跟小杜同樓居住,如有情況,他就大聲呼救。小杜可以從底樓包抄而上,歹徒必定無路可逃。

老莫很快入睡了。

此後,老莫總覺得身後有人跟蹤。上下班,他再也不敢乘31路車,寧肯多走一程,去乘14路車。車上路上,他不時警惕地回顧,看看是否有人跟蹤。他專從人多熱鬧處走。有時走著,他突然閃進百貨商店,此門進而彼門出。為了更快更好地擺脫跟蹤,他特地看了三四部反映地下鬥爭的影片,學習那些男女主人公在各種場合“甩掉尾巴”的訣竅。他專門到建築工地,挑了三四塊雞蛋大小的鵝卵石,藏在提包裡,用於自衛。他還在口袋裡放著幾枚硬幣,以備在街上撥自動電話報警時投用。最叫他防不勝防的是摩托,近年來城市裡摩托多如牛毛,而且輕便靈活速度快,瞬間,便能閃電般衝撞過來。即使用氣功防它,運氣也來不及。他每聽到摩托聲,渾身便冒雞皮疙瘩。

而且,老莫學了七八天氣功,不見效果。那天,他擺開騎馬蹲式,運足了氣,叫兒子推撞他,看看能否將他推動撞倒。不料,兒子一推,他便踉踉蹌蹌,後退了五六步。氣得他險些抽兒子兩巴掌。

老莫天天提高警惕,加強防備,日夜不得安寧。他的神經似乎隨時都要繃斷。

夜裡,老莫常常嘆息:“我啊,真不該管這種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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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小玲(紐西蘭)拍攝

14路車終於緩緩開來。

候車的人們一陣騷動,沿著人行道,散成長長一線,探頭側臉,等著車來。一個大腹便便的矮胖子,揹著手,不慌不忙往前走了一段,離開人們,然後站住。

老莫拎著提包,仍站在站牌後面的糧店裡,兩眼掃視著,尋找可疑的人。

汽車似停非停,滑過人們,在矮胖子身前剎住。車門開啟,不等車上人下來,矮胖子已泥鰍般地側擠上車。

人們向汽車湧去。互相扭擠,前後推拉,叫聲罵聲呼喚聲此起彼伏。一個鄉下老伯,右手緊按著褲後袋,站在後面,急得團團轉。

從車上擠下來的人,有的回頭罵著,有的拍著衣褲,陸續離去。擠上車的人,衝向各個空位。車下剩些老弱婦幼,最後慢慢上車。

車門將關時,老莫如離弦之箭,跑出糧店,一個大步踏上車板。身後車門“嘭”地關上,夾住他的提包。他使勁抽出提包。

汽車開動了。女售票員擠擠停停,招呼乘客買票。矮胖子坐在“孕婦專位”上,兩臂相抱,眼睛微合。女售票員拍拍他的肩膀。矮胖子睜開眼睛,一邊掏錢,一邊搖頭說:“唉,睡著了,睡著了……”

老莫從提包裡摸出月票,出示後又丟進提包裡。他踏上一格車板,舉目四望,警惕地搜尋著。

鄉下老伯背對著老莫,搖搖晃晃站著,右手仍然緊按著褲後袋。

猛然,汽車一個急剎。隨著慣性,人們齊齊向前摔去。你推我拉,一陣叫罵後,人們才平穩下來。鄉下老伯顯然被摔蒙了,兩手死死抓住座椅靠背。

這時,老莫看見一個穿西裝的小矮個,從口袋裡抽出一隻瘦手,中指和食指捏著圓刀片,伸向鄉下老伯的褲後袋,輕輕一劃,一個小手帕包滑出褲後袋,落入瘦手掌裡。

老莫驚呆了。他看著小矮個慢慢往車的前門擠去,卻說不出話來。他不敢再看,閉上眼睛,咬緊牙關:“……沒看見,沒看見……我、什麼也沒看見……”

突然,車廂裡爆發鄉下老伯的嘶聲驚叫:“我錢!我錢!我錢呢?”

老莫縮身一抖。

人們全都沈靜下來,圍住鄉下老伯。一個武警擠上來,俯身看了看鄉下老伯被劃破的褲後袋,直起身,兩眼掃視著人們。

鄉下老伯淚流滿面,一隻手伸在褲後袋裡,使勁搜尋著:“我錢……三百塊錢啊……我孫子要住院,等我交錢……誰誰……還給我……我跪下來,求求你,求求啦……”

老莫心被揪一般。

女售票員擠過來,問鄉下老伯:“你看見誰偷的?”

鄉下老伯看看四周,搖搖頭。

武警兩手抓住車廂頂的橫杆,站到座椅上,大聲說:“誰偷的?趕快交出來!”

人們望著武警,沒人吭聲。

武警又大聲說:“誰看見啦?大膽揭發,不要怕!”

人們仍望著武警,沒人吭聲。

一陣沉默。

老莫的心“嘭嘭嘭”直跳,越跳越快,響聲可聞。熱血直衝腦頂,他的頭腦彷彿要爆裂。突然,他在心裡大罵自己:“王八蛋!你還是人嗎?”他全身顫抖,擠到武警身前,伸臂直指小矮個,大聲叫道:“就是他!他偷的!”

人們鬨然。武警瞪著小矮個,幾步衝擠上前,一把抓住小矮個的手,用力一轉,怒問:“是你偷的?”

小矮個冷眼盯著老莫:“你看見我偷啦?”

老莫大聲說:“我當然看見了。你用刀子劃破他的口袋,偷走他的錢。”

小矮個對武警說:“他亂講,我沒偷。不信你搜。”

武警熟練地朝小矮個身上摸了幾下,果然沒有。

老莫對武警說:“就是他!肯定沒錯!”

小矮個瞪著老莫說:“我說是你偷的啊!”

老莫氣傻了,手指顫顫抖抖,指著小矮個:“你、你、你他媽的王八蛋!”

一個坐著的姑娘,站起來指了指小矮個,說:“是他偷的,他把錢包扔在地上了。”

人們一看,果然座椅底下有一個手帕包。

武警大怒,揪住小矮個,咬牙切齒地罵道:“他孃的!”罵聲未落,他便朝小矮個肚子猛擊一拳。

小矮個“哎喲”叫了一聲,彎腰抱住肚子,抬起頭,冷冷地看著老莫。

老莫衝上一步:“你看什麼?你還想報復嗎?”

武警抓住小矮個的手,往他背後一擰。小矮個痛得直叫,嘴巴幾乎碰著車廂地板。這時,不知誰喊了一聲:“打死他!”只見十幾個拳頭,從四面捶打小矮個。矮胖子暗暗伸出腳,朝小矮個屁股猛踢了兩腳。然後,收腳悄然入座。小矮個兩臂一夾,手掌抱頭,縮排座椅底下,“哇哇”亂叫。武警揮手擋著人們:“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把他交給我。”

司機剎住車,開啟車門。武警押著小矮子,下車去了。

車廂裡罵聲不絕。鄉下老伯兩手緊捏著手帕包,連連向老莫道謝。人們望著老莫,十分敬佩。

老莫直立著,全身仍在顫抖,熱血沸騰。

汽車到站停住。老莫拎著提包,在人們目送下,走下車,大步向機關走去。

走了一程,老莫漸漸感到身上發冷,腳步越邁越小,速度越走越慢……

突然,老莫站住不動了。他的眼前,晃起了兩道冷光。他急忙閉起眼睛,仰天長嘆:“我、我、我怎麼又……又……”

「冰凌集16」見義勇為還是袖手旁觀的糾結與掙扎 您碰到呢

倪小玲(紐西蘭)拍攝

文/冰凌(美國)原創

圖/倪小玲(紐西蘭)拍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