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痴迷的園丁捨我其誰?

最痴迷的園丁捨我其誰?

爬滿常青藤的古宅

最痴迷的園丁捨我其誰?

切爾西花展上的攤位總有驚喜創意

最痴迷的園丁捨我其誰?

剛剛於5月25日閉幕的切爾西花展不僅是英國社會的盛事,更每每聚焦全世界的目光。本屆花展因為劍橋公爵夫人凱特王妃操刀的“迴歸自然”花園和“形象代言人”喬治王子、夏洛特公主和路易王子的出鏡,更引爆了關於孩子們健康成長的新話題。 凱特王妃在開幕式當天接待了英國女王,並向陛下和威廉王子詳述了她的設計初衷:這座包括鞦韆、樹屋、小溪、瀑布和露營場景,環繞著梨樹、櫻桃樹,種著甜菜根、胡蘿蔔和野生草莓的園林是一種“百畝森林”(《小熊維尼》或者《彼得兔》的縮小版),也可以看作是城市裡獨特的小遊樂場,初衷是鼓勵孩子們在大自然中快樂成長。

作為全世界頂級的園藝博覽會之一,已有157年曆史的切爾西花展幾乎承載著全世界花友對花園的朝聖之情,每年都雲集了來自世界各地的園藝從業者和愛好者。甚至有說法雲:在倫敦有三件事必定引起交通堵塞:女王出行、獲勝的足球隊凱旋和切爾西花展。即使脫歐再陷僵局,切爾西花展依然如往年一樣一票難求,英國人仍氣定神閒地在後院閒逛,最痴迷的園丁捨我其誰?

“我的靈魂在鄉間”,表述起來如此浪漫的文藝範兒,其實更像是英國人對歷史的留戀。而在現實生活中,只有中產以上的階層才有經濟條件把這“靈魂”留在他們鄉間的別墅或者城中的花園裡。

只要還有鄉間小道 總會有一個英格蘭

2016年國內曾有過慶祝莎士比亞和湯顯祖誕辰400週年的紀念活動,巧合的是,湯顯祖曾借杜麗娘之口詠過“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壁頹垣”;而隔著一片陸與海的英國人則把這種審美情致真正地鋪陳在了生活裡。不管是古蹟莊園,還是市井人間,“由人戀”的花草與紅磚灰牆繾綣迤邐,交織出最為經典的英倫田園風光。

嚴格說來,即使是像倫敦、曼徹斯特這樣的大城市,只要開出市中心,不管是市郊還是進入高速路,馬上會感覺來到了鄉村,放眼望去皆是無垠的田野和小丘,綠意環繞,完全是約翰·康斯泰波爾的風景畫再現。

對於來英國旅遊的友人,我一般有兩個建議:去品味英國的鄉村,去探尋英國的古蹟。前者有很多出名和不出名的小鎮,出名的如牛津、劍橋、斯特拉福德、考茨沃茲(百拜裡和水上波頓)、阿伯茨伯裡、貝德格勒特、盧斯、霍克斯黑得,房屋建築都有數百年的歷史。人類不過在那些冰冷肅穆的石牆或者苔跡斑駁的木屋外種滿了各式各樣的綠植,從春天肆意盤桓的粉色、紫色和白色的紫藤一直盛放到雪地裡凝冰而立的紅色、黃色和橘色的玫瑰,除了驚歎,實在沒法有更好的表達。古蹟中教堂、修道院、城堡和巨宅的牆上多半爬滿了常青藤,而前後花園闊可跑馬,多半是著名園藝設計師的心血之作,歷時百年儲存至今。

其實英國人自己也很鍾情這些“古老山石”,像2015年全英收視率最高的BBC製作的《英國家庭烘培大賽》,節目成功之處不僅僅是選了瑪麗·柏瑞和保羅·好萊塢這樣的美食專業主持,最大看點則是該節目是完全的外景:在不同的莊園和城堡的花園裡,搭上簡易涼棚,看主持人和選手們忙忙碌碌於各種甜品,美食美景交相輝映。當然,參與的還有時不時的陰雨和少量的豔陽。這點,不得不說,非常BBC,太善於搔到英國人的癢處了。

英國著名主持人兼政治評論家傑瑞米·帕克斯曼曾在《英國人》裡寫道:“戰爭期間,鄉村的重要性再一次顯現。一戰時,前方戰士收到寄回的明信片上繪滿了教堂、曠野、花園、村莊——這就是他們為之所戰的家園。而到了二戰,來自工業城市或者小鎮計程車兵們直接唱著《總會有一個英格蘭》:‘只要還有鄉間小道,只要無盡田野旁邊處處有小小村舍,總會有一個英格蘭。’”而這些在前線的戰士們並不知道,後方很多小村莊和古老的建築已經被捐贈出來,臨時變成了傷兵醫院、軍服廠甚至是空軍基地。

當然,現在我們能看到這種草木與古蹟並長的風貌,與英國國家和民間持續不懈的努力密切相關。英國現世的繁榮有一脈是託了工業革命的福,建立起一個現代英國,但工業革命帶來的產業化和城市化,也同時帶來了狄更斯筆下的霧都和酸雨。好在彼時政府意識到、並繼而出臺了一系列的環保條例,比如1935年開始在倫敦試行的著名的“綠化帶”政策,後來推廣到全英。目前全英平均綠化帶達到土地面積的13%-17%,為今人留下了處處綠蔭。此後,“綠化帶”政策更進一步進化為“綠化空間”和“綠色結構”的概念。

再比如倫敦著名的“綠肺”是位於北部3區的漢姆斯泰德希斯,目前保有790英畝綠地,因為倫敦北高南低的地勢,這一塊巨大的森林因此成為倫敦的自然空氣清淨機。而綠地北部有著倫敦城區最大的花園住宅區,也是20世紀初為了打造倫敦人的花園生活而開闢的自然保護區,100餘年過去了,這裡的房屋仍面貌依舊,只有樹木愈發參天。

即使是無比嚮往鄉間生活,英國城鎮也透過個人的花園和公共公園來實現綠色夢。倫敦的丘園、里士滿公園、海德公園、謝菲爾德冬季花園、伊甸專案等以其植物的多種類、人與動物的和平相處以及合理的規劃佈局成為世界園林的典範樣本。而民間組織如19世紀初成立的英國皇家園藝學會和後期的國家信託基金會也都為英國古蹟與自然景觀的留存做出了巨大貢獻。當然,也不能忘了19世紀末創刊的最著名的中上階層生活聖經《鄉村生活》——儘管後者出版至今,已經快淪為豪宅購(zuo)買(meng)目錄了。

“英倫玫瑰”的頭銜在她們的秀髮上熠熠生輝

英國廣播電臺BBC4下午有檔園藝節目,不是園藝愛好者的我卻經常聽得津津有味,無他,那裡面打電話來的觀眾好有修養,主持人和嘉賓也幽默十足,非常舒服但又充滿溫情地說著花草樹木。當然,我總是被閨女取笑是老年人聽老年臺。這檔節目裡面最熱門的植物,自然是——玫瑰。

我們喜歡分玫瑰、月季、薔薇,英國人統統叫她們玫瑰,所以大名人莎士比亞就說“玫瑰即使不叫玫瑰,亦無損其芬芳”。此植種實在是太適合英國的氣候了,從晚春一直綺麗開到晚冬,根本不是民歌裡誇張形容的“夏日裡最後一朵玫瑰”。

中了英國文化毒的香港作家亦舒最著名的女主角是黃玫瑰,就像男主角是不變的“家明”一樣,很多她筆下的美女都是花姿各異的玫瑰。她還大愛“流浪玫瑰”:“一個庭園,棘杜鵑與流浪玫瑰攀滿牆,雙木門一推開,一條長廊,直看往碧藍色海里去,海鷗與白鴿在露臺爭食。達爾文的世界,植物上爬著各種昆蟲。”

而我們最耳熟能詳的英倫玫瑰其實是英國的美女們,從費雯麗到戴安娜,從凱特·溫斯萊特到凱莉·奈特莉,一代又一代,“英倫玫瑰”的頭銜在她們的秀髮上熠熠生輝。

是的,英國(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沒有國花,但這4個地區卻都有著自己的最愛,英格蘭當然是玫瑰,蘇格蘭是薊花,黃水仙代表威爾士,北愛爾蘭則是酢漿草即三葉草。而英格蘭的玫瑰更確切地說是“都鐸玫瑰”,在紅玫瑰作標誌的蘭開斯特王朝和白玫瑰作標誌的約克王朝著名的“玫瑰戰爭”之後,坐收漁利的是都鐸的紅玫瑰,而都鐸王朝的第3位君主伊麗莎白一世則開創了英國曆史上的第一個黃金時代——海上霸主。此後,都鐸玫瑰花紋更出現在皇室徽章、英國護照、部隊制服和20便士的硬幣上。

英國現在的園藝世家裡就有幾個著名的玫瑰愛好者,比如在肯特郡的玫瑰世家現在已經傳到了第3代,祖孫們共養育過1100種玫瑰,目前在賣的有910種,從Absolutely Fabulous到Zéphirine Drouhin,完全是一園活生生的玫瑰字典。皇家園藝學會每年僅有的幾個花展中也特設了玫瑰展,對這種慕花潮推波助瀾。

簡·範娜麗·惠婷斯托爾在《花園——英式愛情》裡就寫到,與花園建立戀愛關係似乎是“愛”的一種特殊的英式表達方式。痴迷於玫瑰,也應該是“花園愛”的一種特殊表達吧。

烏托邦人酷愛自己的花園

《林語堂自傳>裡曾引用過林先生的一個笑話:“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國的鄉村,屋子安裝有美國的水電煤氣等管子,有個中國廚子……”時過境遷,也許美國的裝置可以改成德國的水電煤氣管子或者北歐的居家設計,但英國的鄉村,依然是我們繁華鬧市的烏托邦。

1516年,聖托馬斯·莫爾爵士寫就的《烏托邦》裡的伊甸園是一個田園社會,他還寫到“烏托邦人酷愛自己的花園”;60年後菲利普·錫德尼爵士的《彭布魯克伯爵夫人的阿卡狄亞》被某些研究者認為是英國田園文學的開山之作,維吉尼亞·伍爾夫想象“我們來到威爾頓地方的一座小山下,在那裡的一所宅邸裡聽聽錫德尼爵士給他的姐姐朗讀他的《阿卡迪亞》”。

三年後,愛德蒙·斯賓塞的《牧人日曆》則以12首連貫的田園牧歌不僅為作者奠定了詩壇領袖的地位,而且開啟了英國文藝復興的文學歷程。12首牧歌以12個月的順序排下來,每首詩都精準地描繪了鳥類、花卉以及田園收穫,但又以各種人物討論愛情和生活以及情緒,巧妙地將人和自然相結合;而斯賓塞創造的這種詩體深刻地影響了後來居上的莎士比亞乃至300年之後的拜倫、濟慈和雪萊。

當然,提及英國的田園文學,更耳熟能詳的是威廉·華茲華斯對湖區的讚美,黃水仙與湖區的秀美至今仍讓遊客們趨之若鶩,而像這樣的田園景色與文學作品比翼雙飛的數不勝數:簡·奧斯丁與中產的鄉村,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荒原,羅伯特·彭斯的高原風光,達芙妮·杜穆裡埃的康沃爾海濱,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馬普爾小姐》是生活在小村裡的鄉下老姑娘,維吉尼亞·伍爾夫的最後一部小說《幕間》發生在百年如一日的小村莊裡,“1939年與1833年毫無二致”。

作家對英國鄉村的偏好可以寫下無盡的長長名單,畫家更不必多言,即使是音樂家,開啟近代文藝復興流派的音樂家愛德華·埃爾加也都為鄉村小鎮做過專曲。說鄉村是這些藝術家的靈感來源,雖不中,亦不遠矣。

從獵狐到馬球,從高爾夫到板球,英國中上階層狂熱的運動也同樣離不開陌野和森林,即使是現今全民參與的足球和網球,也依賴於城市裡隨處可見的綠草如茵。

你的前花園,你自己不可以欣賞

對門的鄰居是退休的牙醫,晚春的時候,他家的紫藤花馥郁芬芳,垂垂疊疊明滅了整層的小屋簷。閒聊時才知道,這紫藤是他媽媽新婚時種下的,現在都快80歲了,他笑言,“花園裡所有的花都可以死,唯有這紫藤,如果有一天她死了,我媽媽會殺了我的。”

在很多次坐在自己的窗前欣賞對門的紫藤後,讀到了凱特·福克斯的《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大笑,且深以為然。凱特說:“一般而言,住家有前花園和後花園,前花園籬笆低,可以看得見裡面,所以屋主極盡園丁之能事,但這並不是因為他們會待在前花園裡享受,因為你很少看見誰坐在前花園裡喝茶;而後花園的籬笆很高,沒有人能看見裡面的模樣,後花園反而是少人照料。所以花園規則之一是:你的前花園,你自己不可以欣賞。”

當然,花園到底應該是怎樣的,也是流派紛紜,但目前英式園藝可以簡單粗暴分為兩派:設計派和自然派。設計派會按照一年四季把自己的花園做到整年奼紫嫣紅,我看過最極端的例子是某女士在花園裡花了兩年挖一條暗河,養錦鯉,種植果樹。她家車庫停著她用的一輛翻斗車、一輛挖掘機、一個小皮卡和一輛4X4 ,旁邊是她先生的兩輛收藏版法拉利和一輛賓士。而自然派則允許花園裡雜草叢生,只不過修剪整齊而已,理論基礎是:如果我們的花園不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是按照我們自己的喜好去改造自然,那些雜草和以雜草為食的生物鏈就會斷裂。所以他們撇嘴認為設計派是虛偽的大自然愛好者。

按照“毒舌”英國人的說法,18世紀最有名的園林設計師蘭斯洛特·布朗就是自然派的代言人,因為如果中產者既不需要種花也沒有園丁打理的話,那就請蘭斯洛特設計吧,他會給你挖個湖做倒影,或者開條馬車道,此後開上車剪草就能維護了。值得八卦一下的是,這位大師當年只需要一個小時做實地勘察,佣金是500英鎊起,約等於現在的7萬英鎊。他一生設計了170座園林,平均年收入換算下來是現在的80萬英鎊。

但好在英國人包容慣了,在花園上,也很少有人會去“教訓”鄰居,像美式那樣“你不打理花園,你的雜草種子就(可能)會到我花園裡生根,毀壞我的花園”的投訴是不會有的。對啊,他們連在自家的前花園裡多站一會兒,都擔心鄰居來搭訕,哪還會找上門去撕扯呢。

老友山姆,現移居在某英屬領地的小島上,出門看海,腳下是山。說起他的鄉村生活,他說,也就是每天帶著兩條狗散散步,在園裡侍弄花草,其餘跟在城市裡區別不大,採買還是要到超市去。而他祖上曾是貴族,就像影視劇裡看到的那樣,住在少無人煙的小山丘頂上,佃戶們群居山下,打理他家大片的農場,每天要把新鮮的雞蛋和牛奶從他家專屬的小軌道用繩索吊上山丘頂,一週還會送上來一隻雞,當然還包括新鮮的肉和乳酪。

像山姆祖上那樣的鄉村生活在現在的英國基本不可複製,但這些年退休下來的60多歲的老人們很多都會選擇移居到英格蘭的南部或者西南,拿著豐厚的退休金,住在森木環繞的小城鎮裡,蒔花弄草,冬日壁爐夏時涼亭,閒來去當地上百年的酒吧小酌一杯,不亦樂乎。

BBC曾報道過《園藝節目》主持人蒙蒂·唐曾經是抑鬱症患者,並經歷過一次輕微中風,而自打在自家的大花園裡開始勞作,他的抑鬱症不僅被治癒了,更成為了一名專業作家、節目主持人,“泥土給我帶來的療愈勝過任何藥物”。此報道援引英國國王基金會健康智庫的一份報告稱,綠地空間和園藝活動對包括癌症患者、失智症(俗稱老年痴呆)、抑鬱症等許多病人都有好處。

也許,對於總是生活在一隅之島又兼濟飄搖風雨的英國人而言,對園藝的熱愛其實也是拯救自己的諾亞之舟。

(本文作者系威斯敏斯特大學傳播學博士,著有《傲慢與偏見——英國私立學校訪談錄》一書。)

本版供圖/汪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