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 | 巴拉爾茨的一些夜晚

讀書 | 巴拉爾茨的一些夜晚

選自《阿勒泰的角落》

文/李娟

巴拉爾茨的一些夜晚有月亮,另外一些夜晚沒有月亮。這是廢話,到哪兒都這樣的嘛。但是在巴拉爾茨,有月亮的夜晚和沒月亮的夜晚差別之大,會讓所有記得這裡的人,對它的夜晚的印象分成截然不同的兩種:要麼明亮如白晝,要麼黑暗如鐵。好像是另外的某種白天和黑夜。

但我只想說巴拉爾茨的月亮——當我一想起巴拉爾茨的月亮……

我的身體就被洞開,通體透徹。魚在我的身體裡遊,水草舒展葉片,無論是什麼,觸著我的身體就會輕輕下沉……巴拉爾茨的月亮是世界上最奇異的事物,它圓得不可思議。而這荒野中的其他事物,無論什麼都是毫無規則的,隨便地擱在大地上,線條零亂,形容粗糙。巴拉爾茨的月亮又是那麼地明亮,世界上的任何一種光芒碰到它都會“啊”地嘆息,不由自主呈現與它同樣的質地……巴拉爾茨的月亮……

多少次我趴在門縫上往外看,冷風颼颼。外面的天空是黑夜的藍,但凝注久了似乎又是白天的藍。沒有星空,沒有銀河。那時才知道,曾經所感受過的一些夜空的輝煌與華麗,不過是渙散著的美,是奢侈的、正在逐漸消失的美;而有著明月的夜空,則是正在逐漸凝聚的美,是越來越清晰的美,是吮吸著美的美,是更為“永久”一些的美。世界如此寂靜。

我從門縫裡往外看,只能看到半個月亮,我移一下臉,又看到另外半個。

每個晚上我都睡在後門那裡,幾隻啤酒箱子架起幾塊木板,鋪上羊毛氈,就裹了被子躺在上面。白天則把氈子捲起來蓋住被子擋灰塵。巴拉爾茨地勢高而坦闊,非常乾燥,塵土總是很暴。

當貨架上的啤酒賣完了的時候,我媽會讓我掀開床鋪上的木板,從底下箱子裡掏幾瓶擺上貨架。我總是在每個箱子間挨個輪流掏取。儘管這樣,靠牆根的那隻箱子還是快空了。因此睡覺時總會小心地儘量不往牆邊貼,擔心床會睡塌。

我裹著被子直接睡在氈子上,沒有床單,粗硬的氈子輕輕地扎著面板,又冷又硬,但身子卻說不出地溫暖安逸。夜晚真好!為什麼夜裡無論再冷再漫長卻總是顯得舒適寧靜呢?可能是因為夜裡再也不用幹活了,不用四處奔波了吧。

我的床抵著後門,門板上裂得全是大縫小縫,雖然釘了一些破氈片,但什麼也沒能堵住,冷風颼颼。夜裡,總是睡著睡著就翻身爬起來,趴在床上掀起氈片,臉貼著門縫往外看。那時,總會看到月亮像一個出口,奇怪地、明亮地敞開著,整個世界都在等待離開。

有時候下雪了,碎雪穿過門縫,落在臉上,針尖輕扎一般化開。我翻個身又睡。我知道,此時門縫外的夜空,正泛著動人的粉紅色光輝。

那時,我也許會小醒一會兒,把一個手指從門縫裡伸出去……這個手指便比我更先抵達自己接下來的夢境,並在這夢裡為我指出一些去處,帶我穿過許多廣闊的事物。

有一隻貓夜夜都來。沒辦法,我家租的這間土房子到處是洞,別說貓了,駱駝都能來去自如。可笑的是,這房子雖說四面楚歌,門倒是給弄得密不透風。每天睡覺前,我媽總是不辭辛苦地在門上一重又一重地綁繩子、抵棍子(是房東臨時裝的門,沒有插銷和門扣)。害得第二天早上起床後,我們得折騰很久才能開啟門做生意。它是如此保險可靠,以至於晚上來捶門的酒鬼,把門從合頁那邊踹開了,另一端仍完好如初。

再說貓。它像人一樣地呼吸,像人一樣地躡手躡腳,像人一樣在近處注視我。

我連忙裹緊了被子,一個縫兒也不給它留下。

但到了最後,它總是有辦法進來。它毛茸茸的,不知是髒還是乾淨的毛緊貼著我的腿。它有人一樣的體溫——真……噁心。它還人一樣地發抖,人一樣地小心,人一樣地固執。我一腳把它踢出去,它沉默地掉到地上,又沉默地爬起來,沉默地再次靠近。當我再一次醒來,再一次感覺到它熱烘烘的身子時,不知它已經在被窩裡睡了多久了。它的身子像人的身子一樣起伏著,並且像人一樣地打鼾。

它會不會像人一樣死亡……

沉浸在深度睡眠中時,偶爾的轉醒不會令我完全清醒。於是迷迷糊糊中,也只好由它來去。最煩人的是,它總愛爬到被窩最深處睡,但最深處空氣可能比較悶,它只好每隔一會,就醒過來爬到我脖子邊透透氣。於是一整個晚上,它就那樣來來回回地折騰。人若睡死了倒也罷了,要是沒睡沉的話,就徹底別想睡沉了。

而在我和貓之外,在被窩之外,黑暗無邊,寒氣無邊。我媽他們不知到什麼地方去了,甚至不知是生是死……我筆直地躺著。雪好像停了,又好像沒有。身體睏倦,而想法激動。我翻了個身,黑暗中的上下左右立刻全混亂了。繼續睡去,夢到過去年代的一些情景,還有貓……貓!

一夢到貓就立刻清醒過來。

因為一夢到貓,就突然想起:自己從來沒見過這隻貓……它夜夜來和我在一起,而我居然從來不知它長得什麼樣子。夜晚用黑暗掩蓋它,白天又用嘈雜將它深藏。它有著什麼顏色的皮毛?它有什麼顏色的眼睛?猛地轉醒。被窩裡空空蕩蕩。沒有貓。

還有一些晚上,晚餐推遲得很晚。他們在外間屋裡愉快地說這說那。有時是長時間的沉默。燭光明暗晃動。

我在裡間灶屋裡細心地準備晚飯。馬燈在灶臺上靜靜地燃。我反覆地揉麵,一定要把面揉得又勻又筋。長時間重複一個動作,每一次用力都感覺到麵糰在手心又勻了一分。我揉著,又扭頭看向右邊,自己巨大的投影在牆上晃動。再抬頭看上面,屋頂沒有天花板,樑上黑洞洞一團,像是可以向上墜落進去的深淵。忍不住停止了一下,再低頭接著揉麵。

把揉好的面平平地攤鋪在案板上,切成條,勻勻拽長,搓成鉛筆粗細的長條,漤上清油,在一個大盤子裡一圈一圈盤好,蒙張塑膠紙,讓它醒一會兒。這才開始升爐子、燒開水、燴菜。

新鮮的帶著樹皮的松枝是很好燒的,火苗在柴火的前端呼啦啦地猛躥,後端卻“噝噝”地冒著白色的水汽和黏糊糊的紅色泡沫。這樣,一根柴火總是半截熊熊燃燒,半截濡溼滴水。有時候會有細小的藍色火焰從滴水處的孔隙裡微弱而美麗地躥出來。

我坐在爐門前的小板凳上,不時地喂柴,用爐鉤小心撥弄爐膛裡的燃柴,使火苗更充分地抿舔著鍋底。臉被烤得緋紅滾燙。抬頭往爐膛之外的地方看去,已經適應了火苗之熱烈的視線陡然間跌進黑暗之中。房間黑暗深遠,而灶膛裡熱烈輝煌,極度明亮。另有一處明亮是灶臺上的馬燈,它的火焰拉得又長又穩,寧靜平遠。馬燈、灶膛之火、房間裡的黑暗,這三者在我的視野裡互不侵犯,互為反差,牽扯出一幕奇異的平衡。

水開了,把面從盤子裡一圈一圈勻淨地扯出來,繞在手腕上,在面板上摔打。我拉出來的面又細又勻。乾淨利索地下鍋,鍋裡翻騰不已。馬燈永遠那麼明淨。沸了三沸,面就淋著亮晶晶的水色,又筋又滑地蹦跳著出鍋了。水汽騰騰。麵條雪白晶瑩地盛了滿滿一盆,靜靜置放在暗處,說不出地美麗誘人。

再過幾分鐘,菜也燴好了,把菜澆進盆裡,拌一拌,一盤一盤盛出,所有人邊吃邊誇我手巧。我當然手巧嘍!雖然做每頓飯都會被誇獎一遍,但還是百聽不厭。

我們圍著櫃檯吃飯,一人端著一隻大盤子,一邊吃一邊談論著一些事情。很晚很晚了,空盤子才陸續從手中放下。但是誰也不願意去洗鍋收拾碗筷。太黑了,太冷了。便一致決定第二天做早飯時再洗(於是做早飯的那個人就倒黴了……)。

碗不用洗了,但是又沒人願意立刻去睡覺。我們圍著蠟燭繼續說話。漸漸地又實在沒話說了。蠟燭越來越短。

這時,敲門聲響起,有人立刻起身去開門。進來的人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地方拴韁繩。我們房子外面光禿禿的,沒有可拴馬的地方。那人站屋裡,手裡扯著長長的韁繩,環視一圈後,把繩子系在門邊的一隻小板凳上,這才轉過臉讓我們看清他的模樣。

馬就在外面拖著韁繩靜靜站著,永遠也不知道自己被系在什麼東西上,因此永遠也不會嘗試跑掉。好幾次我都想拾起這個小板凳出去給它看看。

這個人向我們一一問好,然後買了一包方塊糖、一塊錢的碎餅乾和兩隻蘋果。他把方塊糖和餅乾分別放進外套左右兩邊的口袋,又把蘋果細心地揣進懷裡,這才俯身湊近蠟燭和我們說話:

“巴拉爾茨沒有幾個人嘛,你們來這裡幹什麼?你們為什麼來這裡呢?”

他是一個風趣而和氣的人。我們聊了好一會兒,才知道原來他是個阿訇呢。真讓人好奇,原來阿訇也要吃餅乾呀,原來阿訇也得到商店買東西,原來阿訇的時間也有一部分需要打發才過得去。

這個上了年紀的阿訇實在是一個有意思的人,他給我們講了許多巴拉爾茨過去的事情。我們都很喜歡他,希望他下次還來。他走時,我們抓了幾粒球形泡泡糖讓他捎給他的小女兒。他說他小女兒六歲了。

在巴拉爾茨,夜晚是上廁所的最好時機。因為巴拉爾茨沒有廁所。不僅沒有廁所,連樣子像個廁所的地方都沒有,到處坦蕩開闊,很難找到可藏人之處。雖然河邊有很多矮樹,但河邊同時也有很多蛇。一定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的話,只能花兩個小時翻過村子後面那座光禿禿的荒山,去山對面蹲著。

而晚上就不一樣了。在晚上,一蓬亂草,一截子斷牆——只要是巴掌大的一團陰影,都能把人團團裹住。就算冷不丁被發現了,黑咕隆咚的,誰知道你是誰呀?而且,你還可以把那個人嚇一大跳,叫他從此晚上出門再也不敢到處亂看。

可惜的是,這個道理並不是只有我一個知道。因此晚上幾乎成了村裡人集體上廁所的時間,處處是埋伏,走到哪兒,哪兒就響起一片咳嗽聲。於是被東嚇一跳西嚇一跳的人只能是自己。

除此之外,巴拉爾茨的夜晚實在是寧靜美好的。

我們一起出去,手牽著手。遠處的土路上有手電筒的光柱晃動。我們連忙跟上去,七手八腳爬上路基,借那人的光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

夜很深了,但我們要到村頭的吐爾遜古麗家去,我們跟著那個打手電筒的人走了好長一截子路。當路從左邊岔開時我們才小心地下了路基。前面的那人也停住了,他站在那兒轉過身來,用手電筒遠遠為我們指著路。我們不停地道謝。直到我們走進吐爾遜古麗家的院子,他才收回電筒,繼續在黑暗中的道路上高高低低地走下去。

吐爾遜古麗家窗子爍爍閃亮著,人影晃動,可以聽到雙絃琴和男人唱歌的聲音。我們敲了幾下門,就推門進去。一股熱氣撲來,床榻上的人紛紛站起來為我們讓座。我們趕緊一一問候。這時候女主人擺上空碗,每個碗裡添進牛奶,沏上滾燙的紅茶,有人往我碗裡放進一大塊黃油。

在座的客人是林場的兩個守林員和吐爾遜古麗家的一個鄰居。床下的長條矮桌上擺滿了油炸的食物和幹乳酪。明亮的馬燈懸在暗紅色的天花板上,有時會輕輕晃動。在我們的請求下,雙絃琴再次被彈響。彈琴的人有些醉了,滿臉紅光。琴聲時斷時續,時暢時澀,琴在他們之間傳來傳去地彈著,酒一杯接一杯地幹。我們和主人在宴席的另一個角落低聲交談,說了一會兒話後,他喚來孩子,叫他去取撲克牌。

這時,琴聲突然激揚尖銳了起來,幾個男人的合唱開始了,不一會兒,我媽也參與了進去。他們在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真……厲害呀……

據說,三十多年前,所有的哈薩克牧人都被要求學這首歌。從那個年代裡出來的哈薩克人,對漢語最初的認識大約就出於這首歌吧?

想起這個村子從前是來自南京的知青建造起來的,他們在這荒山裡蓋起了房子,開墾出眼下的農田。勞動了多年,卻又在二十年前的某一天突然全部離開,一個也不剩。後來,這個空村子就住進了定居後的哈薩克牧人,開始學著種土豆和麥子。

村子裡的房子幾乎全是那時候留下來的,非常舊。卻正因很舊才顯得協調靜謐,一磚一瓦,一梁一柱,在時間的河流中被細細淘洗打磨了多年,與周遭萬物再也不會產生衝突了(不像我們在別處看到的村子,打滿了時代的補丁,總顯得那麼突兀、生硬)。它出於命運來到了這裡,而不是出於某些尖銳的、無法寧靜的慾望。

村子中央的供銷社原先是個俱樂部,是依照當年流行的俄式風格建造的。全部由土坯砌成,牆面上一層一層整齊地糊著厚厚的牆泥,因此垮的時候,也總是一層一層整齊地垮。牆體上原先發紅的土黃色塗料也斑駁不堪。但這樣的大房子還是有著完整而氣派的弧形頂,漂亮結實的臺階、扶手、窗臺和穿廊。連題在牆壁上那過去年代的口號還是清晰有力的,從來沒人想過要把它們抹去。

吐爾遜古麗家實在太熱了,可她還在不時往爐子裡添煤。我悄悄推門出去,院子裡仍然那麼黑,空曠無礙的黑,令進入的人一下子就渙散了的黑……而身後房間裡的光則是濃釅的、混沌的。

四下張望,越過看不到的院牆,把視線投往更遙遠一些的黑暗裡,沒有任何發亮的東西。只有頭頂的星空壯闊,銀河橫亙天幕。

我卻在想,剛才那個用手電筒照著送我們一程的人,他會去向哪裡呢?

而更多的夜晚裡,我們長久地圍在馬燈下,輕聲談論著很多過去的事情,或靜靜地下跳棋。我們中的一個人突然聽到了什麼,“噓——”地一聲,我們全都側耳傾聽。有汽車引擎聲從遠至近響起……又從近到遠漸漸消失。在巴拉爾茨,夜晚說不出地漫長。漫長得一直延伸進第二天的白天之中。在白天,巴拉爾茨也同樣充滿了夜裡特有的那種寂靜。又由於完全袒露在了陽光下,巴拉爾茨的白天比夜晚更防備一些,更倉皇一些,並且更努力地進行著隱蔽。白天,我們從深暗的房裡走到外面,總有那麼一瞬間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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