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戲雅韻

中國詩詞戲曲中的“雪”是千姿百態的。涵詠雪的詩詞數不勝數,傳誦不絕;和雪有關的戲曲,也大有名劇,常演不衰。古典中文裡的飄雪世界,傳遞著人心與白雪之間恆久溫柔的偎依與相親,在累代傳承的文化記憶中,重建著人與自然之間“愛”的關係——冬奧的綠色理念與此一脈相承。

“雪”戲雅韻

戲曲裡和雪有關的劇目,分為兩種:有名無實和有實無名。名字耳熟能詳的《一捧雪》《六月雪》,劇名中有“雪”,而臺上無雪——“一捧雪”是一隻酒杯的名字,觀眾看《六月雪》時也不注意臺上下不下雪。

令觀眾印象深刻的“雪”,是另外一種——雖然劇目不以“雪”為題,但“雪”透過演員使表演成為精彩內容,如《綵樓記》“評雪辨蹤”和《南天門》(又名“走雪山”)。

可以說,在這類戲中,近代戲曲文字和舞臺表演的關係被著重顯現了。“雪”簡直像一個證人,證明了戲曲演員在超出文字之外的舞臺上,拓展出的另一個完整的、鮮活的、由技巧表演組成的“次元”。如果抽走技巧表演,這些劇目就會因空缺而變形,因失色而失落在歷史中,不為我們所見,甚至根本就不會存在。

《綵樓記》的劇情是:宰相千金劉翠屏綵樓選婿,繡球打中貧寒書生呂蒙正,她違抗父命,隨其回到山中寒窯。冬日大雪,劉夫人命老僕與丫鬟送去柴米。呂蒙正歸來發現雪中的兩對男女足跡,懷疑翠屏不貞,反被戲弄;後來呂蒙正知錯,夫妻重歸於好。在各劇種裡,“評雪辨蹤”都是重點場次,崑曲尤其著名。雖然文字源自王實甫的雜劇《呂蒙正風雪破窯記》,但作為崑曲的該戲卻完全移植自川劇——崑曲演員沈傳芷大量借鑑了川劇的表演,把川劇的唱改成了崑曲的唱,把川劇的念改成崑曲的念。川劇演員曾榮華還曾被邀請到上海崑劇團教授這出拿手好戲。

深山裡冰天雪地,寒窯內冷氣襲人,呂蒙正又凍又餓,而“冷”又因“餓”而加深,因此最終表演還是落在“冷”字上。演員做戲的時候全身顫抖,甚至臉上肌肉都在顫抖。但是,呂蒙正又是讀書人,由小生應工,要“冷得大方、冷得有氣派”。另外,他此時是在懷疑愛妻不貞,猜妒的酸氣應該大過氣憤。如劉翠屏奚落丈夫:“難道你不冷嗎?”呂蒙正回答:“冷什麼?豈不聞大丈夫雖寒而不冷,你看……我還在出汗哩!”演員嘴上說“出汗”,身上卻在打顫發抖,這個冷戰要打出人物強自掩飾卻冷難自禁的尷尬,很具喜劇效果。“餓”從表演的角度來講是比較難的,因為餓的感覺是在肚內,戲曲演員有精彩的辦法——呂蒙正縮肩塌胸,用雙手稍微撫一撫肚子,便將雙手交繞,一緊,表示扎束褲帶,不理飢餓,這樣就演清楚了是肚子餓,而不是“肚子痛”,詼諧極了。

曾榮華說“評雪辨蹤”要掌握好“酸、冷、餓”三個字。甚至有說法是練“冷”功要在夏天練,三伏酷暑練習,身上臉上都不能出汗,人物冷極了,甚至演員自己都會在高溫酷暑裡“冷”得起雞皮疙瘩。

呂蒙正的大行當是小生,細分屬於窮生,大抵是年輕不得意的窮書生,又稱“鞋皮生”,指人物窮得鞋後跟破了還在穿,在舞臺上要拖著鞋子走腳步。“酸、冷、餓”三個字也是窮生表演的重要法門。“冷”不僅是外部環境的冷,也是人物自身的冷——酸腐窮寒,不通人情。演員演好了,觀眾的笑聲中,不僅有嘲諷,也有愛憐。

《南天門》(《走雪山》)的劇情是:忠良曹家被奸臣所害,老僕人曹福保護小姐曹玉蓮逃至廣華山,大雪紛飛,主僕難行,曹福脫下外衣給小姐禦寒,不料自己凍死。該劇老生、青衣唱作並重,各具特色,曾經演出很多,雷喜福、馬連良、奚嘯伯、言菊朋、譚小培、林樹森等各代老生演員都有錄音傳世,並有周信芳(小王桂卿)、李玉茹(陳朝紅)的音配像。

有的演出由老生先上,摔屁股坐子,旦角再上扶起,顯得範兒大。“音配像”中,小姐和曹福緊跟著出場,旦角開啟腰包走圓場,曹福就在旦角圓場裡摔“吊毛”,既演出了寒冬時節,路面結冰,疾走忙逃,摔一大跤的情景,也使場上更熱鬧,氣氛更緊張。兩個演員同時表演,互相配合,真如在冰天雪地裡摔出了一團熱火,摔出了一個雖然衰老但忠耿急切的義僕形象。來到廣華山,小姐走不動了,曹福用“跪蹉”拉扯,主僕互相攙扶,在雪中一步一步往前挨,老生用各種腳步與遲緩的動作來展現做派。隨後,曹福脫下衣服蓋在小姐身上,一個凍得渾身顫抖,一個回頭悽望,形成一高一矮的小亮相,很具美感。脫衣後,老生腿腳僵直,強意行走。演員手部的表演比之前更靠近身體,甚至把手藏於水袖之中,只露出手指,顯得寒冷之極,無法將手伸出,偶爾水袖互相交蓋,令觀眾更感瑟瑟。

曹福死前出現幻覺,看到“半空中又來了八洞神仙”,此時他的手又全部伸出,身段重歸舒展,笑而又哭,隨後死去。大部分演員在這裡會摔個“殭屍”,“音配像”中只是輕輕倒地,倒是令已經眼鼻皆酸、心中火熱的觀眾替曹福覺得解脫。這種節制很受看,包括陳朝紅配的曹玉蓮,也恰到好處,不溫不火。她坐下揉腳的身段嬌美,解開纏足帶十分含蓄,點到即止,不落於庸俗。曾見過一位南方老生演員在服裝裡“楦”肩膀,突顯瑟縮老邁的體態,雖然討巧,但過於刻意,過於“下江”,且過時了。

“雪”戲多是演員賣做功的戲。這類以表演為主的老生戲,在京劇裡被稱為“衰派老生”,有兩種解釋:或說多演年老體弱的衰朽人物,如《清風亭》的張元秀、《掃松下書》的張廣才等。或說因為人物精神上受了刺激,情緒緊張,狀態衰頹,如《失印救火》的白槐、《春秋筆》的驛丞張恩等。

戲曲中的“雪”戲,很受歡迎,常演不衰,因為這類戲的生活氣息特別濃,寒冷、飢餓、行路、掃雪等內容都為普通人所熟悉,對演員表演的要求高——既要細膩真實,還要誇張有效果,但又不能過火虛假。其次,“雪”戲的技巧豐富,腳步、身段、水袖、髯口、眼神,包括跟頭都大用特用,演員賣力氣,觀眾過癮。但觀眾愛看“雪”戲,最重要的原因是這些戲都情感豐富,悽慘衰邁中見烈性,酸腐冷梗中有深情。文本里的忠義節烈,舞臺上的火爆激情,被有意無意地組織起來,直至不可分割,共抵人心。

試想一想,在真的冬夜裡,看完一出“雪”戲,離開劇場時或遇寒風、或逢夜雪,此時鑼鼓如在耳畔,故事躍然胸中,覺得渾身熱意不散,風雪何足為懼,便也緊襟闊步,踏入其中,讚一聲真好“雪”也!

(原標題:“雪”戲雅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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