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約死群”裡勸生

◆ “怎麼會想死呢?”兒子出事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徐世海,他潛入一個又一個“約死群”,試圖還原兒子做出決定的那個瞬間

◆ 有孩子給他回訊息,“叔叔,我決定不死了,謝謝你”

◆ “如果當初有人也能拉我兒子一把,他可能就不會走了。”

文丨《瞭望》新聞週刊記者 王爍 李安 李嘉南 許雅楠

一個45歲的中年男人混進了幾個“00後”的網路聊天群。每到晚上11點左右,這些群就會熱鬧起來。一旦螢幕上出現“自殺”“想死”或者其他消極的話語,他就開始行動。

這個中年男人叫徐世海,但在網路上,他是孩子們的“同齡人”。一年多來,徐世海一直潛伏在青少年身邊,為他們包紮心靈的傷口,給很多孩子帶去生的希望。

他在“約死群”裡勸生

▲ 徐世海在網路上和孩子們聊天  李安攝/本刊

潛伏“約死群”

2020年5月,徐世海17歲的大兒子從樓上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年輕的生命。

在徐世海看來,事情發生前,兒子從未表現出輕生的念頭。在旁人眼中,他的兒子性格開朗,喜歡幫助朋友,熱愛美術。

“怎麼會想死呢?”兒子出事後,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徐世海。他翻遍兒子的遺物,也沒找到兒子輕生的原因。那段時間,徐世海“整個人活得像是懸浮的空氣”。直到他開啟兒子的QQ號,進入兒子常去的聊天群。

那是一個他不曾瞭解的世界——根據他的觀察,即使在一些以遊戲、動漫為話題的聊天群裡,也有人發和“死亡”相關的話題。包括兒子在內,不少人都看過被文旅部列入網路動漫黑名單的“暗黑漫畫”。

徐世海拜託兒子昔日的朋友、同學或是周圍的年輕人將他拉進類似的群裡,包括一些“約死群”,試圖還原兒子做出決定的那個瞬間。

在聊天群裡,徐世海大部分時間都在“潛水”。年輕人聊著自己喜歡的偶像、最新的遊戲、學校的八卦,他插不上話,卻又擔心老“潛水”會被群友遺忘,就總髮10元、20元的群紅包。

他記得,有學生在群裡說,想掐死某人。有人稱“真的活得夠夠的”,群友給他詳細介紹自殺的方法。還有人說,“你選對了,只有死才能解脫”。有孩子說完“我走了”,又問“你們來不來”。

在群裡“潛伏”越久,他越覺得後怕。

一些人會公開傳遞這樣的思想——別指望父母、老師能幫你做什麼,想改寫人生,只有生命重來。這些話使得本就情緒低落的年輕人更加絕望。

他認為,這些隱秘的角落就像“黑洞”,年輕人涉世不深,很容易被裹挾進去。這也是徐世海決定潛伏進“約死群”並堅持到現在的原因。

在懸崖邊上拉一把

一天深夜,某個聊天群裡突然冒出一句“再見”。沒有人在意,徐世海卻覺察出不對勁。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傳送了“再見”這兩個字的男生那時正站在宿舍樓頂,這是他向這個世界發出的最後一聲求救。那個晚上,徐世海陪他聊了5個小時。凌晨4點,男孩對他說,“放心,我已經想開了”。

徐世海發現,有的孩子選擇死亡只是因為年輕氣盛,人齊了,約定的時間也到了,誰都不好意思先說“我不想死了”。也有人本來一句“不想活了”只是氣話,卻被群裡“激將”的負面言語逼上絕路。

有一次他看見有人在聊天群發了一句“想死”,幾十條慫恿和鼓勵的資訊隨即冒出來。徐世海模仿青春期少年的語氣發言:

“你真傻,有什麼比我們一起快樂地玩耍更有意義嗎?”結果他被移出群聊。

徐世海曾被同一個群“踢”過6次。為了再進群,他就申請多個QQ號、借號,再找人拉自己入群,還被當成騙子。

在群裡,他努力偽裝成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孩子”。但一旦哪個成員言語中表露出厭世傾向,就馬上將那位群成員設定成“特別關注”,並且申請加好友,申請透過之後,他就會主動跟對方聊天。

徐世海發現,這些孩子們經歷著自己人生崩潰的瞬間,情感糾紛、經濟困難、學業不順……在他們眼中,“天塌下來了”。

徐世海嘗試以一個“同齡人”的身份,理解他們的難處,相信他們的痛苦。“即使不能一下子卸下孩子們心裡的重擔,可哪怕只把那一瞬間的念頭消解一點點,就會將他們從懸崖邊緣往回拉一把”。

“其實剛開始我也不明白,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對於孩子來說,怎麼就成了頂天的大事。”當和幾個孩子有過對話後,徐世海發現自己的想法太主觀了,“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屬於他們的崩潰、煩惱,你不理解不意味著它就不存在”。

勸解時,徐世海有時會把自己的經歷發給他們。有孩子給他回訊息,“叔叔,我決定不死了,謝謝你”。也有孩子說,“我要是死了,我的父母可能和叔叔你目前的狀況是一樣的”。

將傷口一遍遍扒開給別人看並不容易。“我只是想讓這些孩子知道,死亡不是解決問題最好的方式。”

徐世海說。

“能救一個是一個”

在“約死群”裡勸生,徐世海在勸別人,也在勸自己。

對兒子選擇死亡,以前他總也想不通,想親口問問兒子“為什麼”。但在跟越來越多青少年聊天后,徐世海找到了答案。

問題在自己身上。

不止一個年輕人對徐世海說過,日常煩惱幾乎沒有出口。

一個18歲的男生告訴他,自己不開心,但很少向人袒露心跡,父母覺得他衣食無憂,認定他無病呻吟,老師也常責備他。他自我懷疑,越來越敏感,在半年的時間裡,他不斷找徐世海傾訴,會聊到半夜2點,3小時後又發來訊息。

一個17歲的男生在社交媒體發了條內心獨白:“我碰到過一個男孩,前幾年活潑開朗,現在他滿身疲憊,兩眼無光,我很想安慰他,於是我伸手碰了碰鏡子。”他跟徐世海說,自己對人生失望透頂,對父母滿腹牢騷。

和這些年輕人聊天時,徐世海覺得和去世的兒子更近了。

他發現,這些說著“不想活”的青少年,絕大多數都善良、懂事,習慣把壓力埋在心底,對家長“報喜不報憂”。

“別管遇到什麼事,不方便跟家人說的都可以和我聊。”徐世海總是對年輕人說這句話。

剛進群時,徐世海習慣性地站在成年人的角度,說教式地用樂觀、勇敢這樣的詞語來勸說那些徘徊在生死邊緣的孩子。他以為自己偽裝得很好,結果被一次次移出群聊。

後來,他開始研讀青少年心理健康書籍,一有時間就去家附近學校的大門口蹲守,聽孩子們聊天。手機更是24小時開機,走路攥著,睡覺擱在枕頭邊上,因為他害怕錯失任何一個勸生的機會。

有人問他,這麼做到底圖什麼?

“我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我兒子的影子。用我的力量哪怕能多救回一個孩子,就能避免一個家庭遭受打擊,這也是對我兒子的一種告慰。”徐世海說,“能救一個是一個”。

徐世海希望他的經歷能被更多人知道,希望那些等待被看見或是聽見的孩子被家長重視起來。

“讓別人家參考,不要發生這樣的悲劇。畢竟,很多孩子出了問題,家長都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未來,徐世海準備開通一個公益心理諮詢熱線,更有效地幫助孩子們疏導心理問題。“如果當初有人也能拉我兒子一把,他可能就不會走了。”徐世海說。

刊於《瞭望》2021年第4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