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南記事

早先,在諸城西南方枳鎮濰河北岸,有個上清觀,此觀坐北朝南,佔地二十多畝,能容納幾百人。乾隆年間,偌大的道觀,僅有幾個道士支撐著。當家住持姓林,八十多歲了,銀鬚飄飄,精神矍鑠,一副仙風道骨的樣子,人們都稱他為林道爺。

上清觀周圍的幾十畝地是道觀產業,林道爺領著徒兒留下幾畝自種自收,其餘租給周圍農戶,收點租子用於道觀修繕。林道爺在觀裡的西廂三間小屋開了一個“來鶴軒”學館。附近村裡的小孩兒誰願意來唸書,老道爺就教他們念四書五經、唐詩宋詞。學費沒有硬性規定,學生家長看著盡心給點糧食就行。家境富裕點兒的幾鬥不嫌多,手頭拮据的一升不嫌少。實在是家中窮得揭不開鍋,孩子又喜歡讀書,不但免費,晌午頭兒還管一頓飯。老道爺認真教,孩子們認真學,有些成了童生,還有的考中了舉人。

林道爺還懂得醫術,懸壺濟世,有求必應,救人無數。大家都把林道爺和他的弟子們看成是自個兒的家裡人,有什麼好吃的好用的都分給他們。

這年春上,一天吃過早飯,孩子們像往常一樣到上清觀跟道爺師傅學習,沒過多久,就驚慌失措地跑回了家。他們說道觀裡沒看到道爺和他的徒弟,有兩個把門的光頭和尚不讓孩子們進門。家長不信,便到道觀去看個究竟。這一看不要緊,可就發現了大問題。就見觀門大開,從裡到外張燈結綵。一隊身穿袈裟、手敲法器的和尚從院裡走了出來。他們摘下了“上清觀”的招牌,換成了“上清寺”的大匾。

這不倫不類的門頭,讓明白人覺得蹊蹺。“上清”屬道家的名諱專用,而“寺”是佛家專屬。這幾十個身披袈裟的光頭和尚怎麼會連最起碼的當家規矩都搞不清?大家感覺太蹊蹺了,就想到裡面看個究竟,卻被把門的和尚以裡面正在舉行隆重法事為由給攔住了。人們說要來請教林道爺,和尚沒好氣地說:“老道把道觀轉讓給我們了,這裡已經沒什麼林道爺了。趕緊走開!”

林道爺和他的徒弟們到哪裡去了?道觀豈能是隨便轉讓的?即便是林道爺另尋出處,也應該事先和學習的孩子們說一聲,怎麼能招呼都不打就突然不見了呢?況且林道爺在這裡修行幾十年,道觀就是他的家,怎麼會捨得離開?

和尚佔了道觀不久,周圍村子夜裡就經常莫名其妙地遭賊。無論糧食還是牛驢豬羊、雞狗鵝鴨等牲畜,無一倖免。更讓人恐怖的是晚上同睡一個炕上的大閨女、小媳婦,天明以後也不見了。苦主紛紛到縣衙報官,新任縣太爺剛剛到任,忙於交接,無暇顧及此事。他自己沒露面,只是象徵性地派衙役到現場瞭解一番,便以賊人流竄作案,暫時無法捉拿為由草草收場,成為懸案……

官府不作為,苦主們前思後想,覺得和尚有重大嫌疑,就想到上清寺打探一下。

上清觀變成了上清寺,道士換成了和尚,供奉的神君卻沒變,但是香火寥寥無幾。和尚既不化緣,也不耕種,每天日上三竿時分,就在門前空地上舞刀耍棍,伸胳膊踢腿,擒拿格鬥,一個個看似武功高強,讓人望而生畏。寺廟只有正前廳開放,偶爾有人前來上香,有和尚在旁邊盯著,祭拜完畢立刻離開,不準隨便走動。俗話說:怕人無好事,好事不怕人。和尚如此作為,就更引起人們的懷疑。

有一天,從西南方向來了一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少年叫花子。他一手端著一隻缺邊少沿的破碗,一手拿著打狗棍,來到了上清寺門口兒。守門和尚二話不說,就上前驅趕:“叫花子,這裡不打發要飯的。別弄髒了佛門聖地,趕緊滾遠點!”

叫花子一口河南腔兒,看起來也就是十六七歲的年紀,可憐兮兮地說:“俺家在中原,黃河發水淹了村子,一家人只有俺逃出來了。因為走投無路,只好出來逃荒。如今飢腸轆轆,實在是流浪夠了,就想找個落腳的地方。只要能擋風避雨,有地方睡覺,有口吃的就行,不要工錢。俺不怕吃苦,啥活兒都能幹,懇求師傅慈悲為懷,替俺問問當家的,能不能留下俺……”

把門的和尚聽了小叫花子的話,仔細地看了他幾眼,覺得這小叫花子還不煩人,便說:“你等著。”就轉身離開了。一會兒,他出來喊小叫花子進去。小叫花子進到裡面,被領進一個房間裡。裡面有一張八仙桌,圍著桌子坐著三個和尚。為首的和尚五大三粗,一臉橫肉,身披大紅袈裟,手持佛珠。見小叫花子進來,大喝一聲:“你是什麼人?竟敢冒充叫花子!說,來這裡幹什麼?”

小叫花子被這一吼,嚇得六神無主,急忙咕咚跪下,連喊:“佛爺饒命!佛爺饒命!”然後戰戰兢兢地把在門外說的話又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流下淚來。三個和尚相互對視了一眼,為首的和尚哈哈大笑,說:“起來吧。我佛慈悲,看你可憐,就暫時留下你,在寺裡乾點兒雜活。”然後讓另一個和尚把他領到一個雜物間,讓他在這裡住下。沒有床鋪,就地鋪上一層厚厚的麥秸,算是有了棲身之所。和尚告訴小叫花子,除了幹活,不許隨便走動,一日三餐,有人送過來。晚上拉撒有罐子,在房間裡處理,如果嫌拘束,就趁早走人。

小叫花子喜出望外,連聲說非常滿意。小叫花子就這樣成了上清寺的小打雜,因為他一口河南腔,和尚們便稱呼他“小河南”。

小河南年紀雖小,卻還真是一把幹活的好手。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打掃院落,擔水劈柴。和尚們把本該他們做的雜事都交由小河南。很快,寺院裡的一切環境,小河南都熟悉了,幹起活來就方便多了。只要他發現哪個地方需要整理,不用和尚吩咐,他就會見縫插針地去做好。只有和尚想不到的,沒有小河南做不到的。

寺院西南角有一個小陽溝。小河南對和尚說轉眼就到了汛期,陽溝小了排水不順,還是趁早把它挖大些好。和尚見他辦事這麼細心老道,更加喜歡,就說:“你看著辦吧。”小河南得到允許,便用鐵鍁將陽溝挖到能鑽出一人之闊。然後找塊木板堵上,不上眼外人根本看不到。

小河南只知道悶頭幹活,除了見人咧嘴笑笑,從不多言多語。和尚們誇他是個有心人,對他的態度自然好了許多。

轉眼三四個月過去了。小河南每天從早幹到晚,累得像個陀螺,但在這裡有吃有住,看起來倒是心滿意足。和尚們給小河南送來的飯菜也逐漸有所改善,那些剩飯剩菜裡,有了肉渣,有時還有肉塊。這就奇怪了,和尚應該吃素,怎麼會吃肉呢?平日裡也沒見他們採購肉類,這些肉是哪裡來的?小河南便處處留心起來。

寺院西北角有個偏院,說是住持和各執事議事重地,閒雜人員不準靠近半步。小河南好奇心重,越是不讓靠近,越是想知道里面到底有些什麼,是個什麼樣子。可是,院門緊鎖,圍牆太高,怎麼才能知道里面的底細?他靈機一動,計上心來,借打掃衛生,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將一塊磚縫用樹枝摳開一個豆粒大小的空隙,覷著一隻眼往裡看,裡面的情景盡收眼底。

那個院子非常寬敞,佔地至少有半畝多。靠西牆建了一排房子,只有南邊頭上一間是開著的,其餘的都上著鎖。院子的空地凹凸不平,有兩個和尚正在用鐵鍁挖坑。他們挖坑幹什麼?這樣出力的粗活,應該找小河南才對,怎麼會親自動手?一會兒,新的情況出現了。兩個和尚抬了一大包東西從房子裡出來,向挖坑的兩個和尚走來,然後把包裡的東西往新挖的坑裡扔。小河南看清了,是牲畜的毛皮和骨頭。天吶,這些東西是怎麼弄進來的?難道是晚上?

以往和尚把飯送來,等小河南吃完順便把碗筷帶走。說也奇怪,每當吃過晚飯,小河南就瞌睡得不行,一覺睡下,直到天明才慢慢醒來。他還以為是白天太過勞累呢,現在看來,一定另有原因。

這天晚上和尚又送飯來,小河南正在門外對著便罐嘔吐。看那架勢,五臟六腑都要吐出來。他嘔吐一陣,就抱著肚子回到房間,對和尚說:“噁心,肚子……肚子疼,飯一時吃……吃不下。你先把飯放一邊,過後我好點兒再吃。”說著一頭扎到鋪上,直喊難受。和尚見小河南病得不輕,看他吐的東西也覺得噁心,就把飯放下,說:“飯一定要趁早吃,過會兒我再來收拾。”說完就匆匆離開。

和尚一離開,小河南的病立刻好了。剛才的嘔吐,是他故意用手摳的嗓子。他趕緊把飯菜抓爛倒在便罐裡,又找了塊小棍棒攪了攪。和尚沒發現便罷,若是發現了問起來,就說吃了馬上又吐出來了。過了些時候,和尚果然又來了,看到飯碗空了,小河南也躺在鋪上睡著了,笑了笑沒吭聲,便放心地走了。

小河南沒吃飯菜,果然不再犯困。他大睜著雙眼瞅著屋頂,集中精力聽著外面的動靜。沒過多久,一陣雜亂輕快的腳步聲傳了過來。小河南爬起來,從門縫裡看到和尚們個個身穿夜行衣,匆匆忙忙出了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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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兩個時辰後,寺門響動,踢踢踏踏的聲音進到了院裡,只是腳步雜亂而沉重。小河南不敢怠慢,趕緊爬起來又去扒門縫。藉著明亮的月光,首先看到幾個人牽趕著兩頭驢、三頭牛進來了,驢牛背上都滿滿地馱著東西。有頭牛背上馱了條布袋,布袋在牛背上直勁兒扭動。趕牛的人朝布袋拍了一把:“再不老實就弄死你!”

旁邊一人拉住他說:“輕點兒,別嚇死她。這個妞比上幾次弄的俊俏多了,可捨不得弄死。大王稀罕夠了咱還得……”

“嘿嘿,也是。喂,小妞,都到家了,你還是省點兒力氣吧,反抗沒好果子吃!”

這些畜生,簡直是禽獸不如!小河南看著這些,恨得牙根兒癢癢。但是,此刻他要是出去,無疑是以卵擊石。身處狼窩,絕不能輕舉妄動,因小失大。他繼續觀察,後面的賊人手提肩扛也陸續進了門……

小河南等到外面安靜下來,才悄悄地推開門,小心翼翼溜出來,找到牆角的陽溝,拿開木板,爬了出去……

天將放亮的時候,和尚們還都在睡夢中。突然,從縣城裡來了一隊官兵,將寺廟圍了個水洩不通。

小河南從隊伍裡的一匹馬背上跳下來,熟門熟路地從陽溝爬進了寺內,將廟門開啟,密州防備營的三百個官兵神不知鬼不覺進了寺,直奔目標,進行清剿。另一隊濰州防備營二百騎兵負責外圍,以防賊人狗急跳牆成了漏網之魚……

一切都進行得非常順利。賊人晚上作案已經非常疲憊,回來後又大吃海喝了一頓,折騰夠了,天也快亮了,才死豬般沉沉睡去。官兵打進來時,他們正做著美夢渾然不覺,一個個被豬毛繩捆了個結結實實。

原來,這些僧人是盤踞在九仙山的土匪。匪首叫于飛龍,師爺叫肖算計,帶領上百匪徒,打家劫舍,殺人越貨,無惡不作。朝廷派官兵圍剿追捕,端了他們的老窩,只剩下大小頭目三十餘人,倉皇逃到這兒,鑽進廟山的一個山洞裡,晝伏夜出,一待就是三個月。山洞裡陰暗潮溼,實在不是人住的地方。他們看著風聲已過,覺得上清觀是最好的棲身之處。於是,到外面購置了行頭,準備就緒,便在深夜襲擊了上清觀,殺死了林道爺和他的徒弟,就地埋到觀中後院,然後連夜清理道觀,剃光頭髮,裝扮成和尚改換門頭,粉墨登場。

他們賊性不改,入住道觀沒幾天,就迫不及待地幹起了老本行。白天踩點,夜深人靜時進入附近村莊,首先往目標周圍的住戶院子裡投放帶有迷藥的食物將狗迷翻勒死一併帶走。清除障礙後,進到院子,用手指戳開窗紙,點燃迷魂香吹入,將人迷昏。如此一來,入戶作案,如入無人之境。往回返的時候,把大件財物和豬羊等小牲畜弄死放到大牲口的背上馱著,大牲口的蹄子用布包好,走起來不但沒有蹄印,連聲音也極小。他們又將牲口屁股也用布包住,以免路上拉撒暴露了行蹤。其餘的匪徒盡力捎帶不空手。無奈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些沒有度牒的假和尚,自覺做得天衣無縫,還是敗在了一個小叫花子手裡。

匪徒們佔住上清觀後,生怕事情敗露,除了嚴防死守,還特意在大門外演練武藝,虛張聲勢,將外人唬住。當初小河南上門找活幹,他們好逸惡勞慣了,見是一個外地小叫花子,一副膽小怕事的樣子,對他們構不成威脅,又白撿一個苦力,豈有不收留之理?每天晚上,他們都在小河南的飯菜裡下藥,讓他昏睡過去,一夜不醒。

匪首于飛龍氣急敗壞地對看押他們的官兵喊道:“叫小河南過來!事情不弄明白,老子死不瞑目!”

他三番五次地聒噪,看押的官兵只好去找小河南。

小河南來了。

于飛龍一開口就破口大罵:“好你個兔崽子!老子管吃管住收留你,你竟然恩將仇報!你說,官府給了你什麼好處?”

小河南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的職責。”

“呸!好大的口氣。一個臭乞丐,還說什麼職責!”

小河南輕蔑地說:“你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如今被捉,罪有應得!”

師爺肖算計見小河南出口不凡,料定有些來頭,便說:“小河南兄弟,鄙人待你不薄,做人都要知恩圖報不是?你只要對縣太爺美言幾句,放我一條生路,我就把私藏的錢財全給你!”

小河南笑道:“識時務的趕緊將贓物交出,先交代清楚罪行的,就有機會免於一死……”

匪徒們唯恐自己的罪行被別人揭發後罪加一等,為了自救,也不用審供,紛紛將他們做的惡事交代了出來。

根據匪徒們的招供,官兵從封閉的後院裡找到了還沒來得及宰殺的牲畜,還有一些暫時沒吃完被醃製風乾的各種牲畜的臘肉。挖出了埋藏於地下的幾大甕金銀珠寶。又從和尚的禪房地下室裡救出了幾個捆著手腳、塞著嘴的年輕女子,全都被折磨得痴痴呆呆,有的已經奄奄一息。她們正是附近村子裡失蹤的女子。還有沒有找到的女子,都被這群畜生活活折磨死了,和林道長師徒的屍體一樣,被埋在後院的牆根下……

十天後,就在上清寺東牆外的打麥場上,諸城縣太爺升堂問案。

匪徒們一瞧這位縣太爺,不由得大吃一驚:縣太爺就是小河南!

沒錯,小河南就是新任縣太爺蕭冠雄。

蕭冠雄是河南登封人,自小天資聰慧,十八歲考中進士,二十歲被委任諸城縣令。他剛剛上任,就接到當地鄉親的狀子,經過反覆斟酌,他料定這些案件似乎都與上清寺的和尚有關。

常言說得好:捉賊捉贓,捉姦捉雙。蕭冠雄想好了對策,為了麻痺匪徒,事先只是派衙役走走過場,並放出風去說賊人流竄作案沒法捉拿。然後利用當地人對他樣貌不熟的條件,加上自己身材瘦小,雖然二十歲,看起來也就十五六歲的樣子,便喬裝打扮成叫花子,潛入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