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入大水為蛤：妹妹軍華眼角的這滴淚凝成了我們歲月裡的寒露

周忠應

24節氣其實就是歲月裡的一曲曲樂章，在我們的人生中迴圈地播放。白露曲終，寒露便開始亮起了音符。寒露同時也有三候，猶如歌曲的三個章節，每個章節有著不同的旋律。不過，入秋之後，所有的音樂便呈現一片憂傷的曲調，淡淡的傷情便散漫開來。深夜的露水越來越寒，也越來越沉，幾近凝結，沒有窩巢露宿野外的鴻雁忍受不了，它們成群結隊飛上天空，排開一字形或人字形佇列，向南遷移。

天空鴻雁南飛的景觀，常常引起遊子思鄉懷親，羈旅傷感油然而生。漢使蘇武牧羊鴻雁傳書的典故，漢高祖劉邦信鴿召救兵的史記，西王母駕臨青鳥報信的傳說，王寶釧大雁遞血書的戲文，便一幕幕在眼前展開。

年已半百的我，今年盛夏時節加入南下打工的隊伍，在廣州市花都區的某企業謀得一份比較優待的工作。其實，這是我第二次南下了。第一次是1990年，剛結婚不久，在朋友的介紹下，進了番禺黃閣鎮的一家針織廠。那時候，我最小的妹妹周軍華也在番禺打工，她在舊水坑的一家電子廠。妹妹知道我來後，利用週末來看我。當時我穿著一身打了補丁的褲子，顯得非常寒磣。妹妹見我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帶我到市場上給我買了一條褲子，花了她70塊錢。事後我才知道，這70元錢是她這個月的生活開支。

因為是新婚不久，加之還生了大女兒周詩靜，特別特別的想家。尤其是傍晚下班之後，寂寞無奈的我，常常躲在廠區的一角黯然神傷，淚水滂沱。結果是在黃閣一週都沒有呆，便悄然回到了老家。正如徐志摩所說：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走的時候，連妹妹都沒有跟她打招呼。害得她第二週去黃閣找我赴了個空。

那時候，妹妹還很小，大概16歲多一點的樣子。我回到了老家，開始了修理腳踏車的生意，妹妹周軍華依然一個人在外面打工，過著辛苦的漂泊日子。我有兄妹4個，家裡負擔重，除了我與第二的妹妹周忠軍讀到了初中畢業外，第三的弟弟與最小的妹妹都只讀完了小學。妹妹周軍華13歲就跑到岳陽火車站的一戶人家當保姆，拿80元一個月的工資。15歲的時候，便到廣州打工去了。

大概19歲的時候，軍華依父母之約，匆忙嫁到鎮上的一戶毛姓人家。結婚的時候啥也沒有，婚後自己修了一層房子，第二年生下第一胎女兒不到8個月，便與妹夫去廣州打工，把孩子丟給我的父母。大概是七年之後，妹妹懷上第二胎，便回老家生孩子。她回來的時候，家裡的房子被公公婆婆賣掉了，她只好在我家住一陣子，然後到擠到毛姓的弟弟家住一陣子。就在那年，悲劇發生了。

那是2004年的舊曆九月初二凌晨零點，我從益陽打的趕到岳陽縣第一人民醫院時，我妹周軍華來不及疼愛剛生下來不到一天的女兒周詩洋，便永遠閉上了留連的雙眼，年僅30歲。妹夫家窮，為了省進醫院住院的費用，請來民間接生婆接生。女兒生下來了，她卻因產後大出血沒有得到及時的醫治而枉送了生命。我抱著留有餘溫的妹妹憾聲大哭。這是一朵應該盛開的花啊，卻無情地被摧殘了。我幾乎不相信這是現實，一次又一次呼喚她的名字，可是她再也不能回答我，不能親暱地叫我一聲“大哥”了！在我們把她抬上靈車的時候，我發現她的眼角竟有一滴淚水，似滴非滴！這是對人生的留戀和對親人的牽掛啊！

事情過去了14年，但妹妹軍華眼角的這滴淚卻凝成了我們歲月裡的寒露，這是一滴永遠也無法消融的悲痛啊！

這又讓我想起28年前第一次來廣州打工的故事，妹妹軍華正是青春年少，出落得非常美麗動人，雖然只有16歲，但她心裡非常心痛我這個大哥。家裡我是大哥，她是小妹。小時候，小妹妹就是我的跟屁蟲，我倆的感情最好。可是長大後，我卻對她沒有任何的關照，我也沒有本事為她提供溫暖的港灣，這是我一輩子的遺憾與傷感。如今，我再度來到廣州，可是我的小妹妹卻在另外一個世界生活了14年。這裡，已經覓不到她的腳印，也看不到她美麗的笑容。來花都的第二個週末，我坐公交，轉地鐵，然後打的到了28年前的舊水坑，多麼希望見到妹妹的一個背影。然而，今天的舊水坑已經陌生得不認識它了，無論走過哪條巷子，穿過哪個市場，再也不能見到我的妹妹軍華了。

也許妹妹軍華只是我生命裡匆匆飛過的黃雀，在14年前寒露的日子，雀入大水為蛤了。我只能把這份愛傾注到她女兒周詩洋的身上。如今，她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我取了個很詩意的名字。詩洋五行缺水，讓洋字來填補五行之水。送妹妹軍華上山後的第三天，我們就從毛家把詩洋抱回家裡，當親生的女兒一樣把她撫養成人。今年的九月初一是周詩洋14歲的生日，也是她親媽14週年的忌日。

寒露三候，我最喜歡 “雀入大水為蛤”。深秋時節，難覓飛雀，但海邊能見到很多蛤蜊，其貝殼的紋和色與雀相似，便以為雀變成了蛤蜊。這雖是美麗的誤會，卻也是一種浪漫的生命觀：在時節的交替和季節的輪迴中，生命並未凋謝，而只是變換著存在方式而已。

有人說，無論是寒露的“雀入大水為蛤”，還是清明的“田鼠化為鴽”、大暑的“腐草為螢”、立冬的“雉入大水為蜃”，都是古人質樸的想像，但我卻寧願相信這些美麗而憂傷的傳說。我想妹妹雖然走了，但她卻以另一種方式存在，只是我們再沒有緣彼此相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