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韓非子》大音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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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韓非子》大音希聲!

原文

楚莊王蒞政三年,無令發,無政為也。右司馬御座而與王隱曰:“有鳥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不飛不鳴,嘿然無聲,此為何名?”王曰:“三年不翅,將以長羽翼;不飛不鳴,將以觀民則。雖無飛,飛必沖天;雖無鳴,鳴必驚人。子釋之,不穀知之矣。”處半年,乃自聽政。所廢者十,所起者九,誅大臣五,舉處士六,而邦大治。舉兵誅齊,敗之徐州,勝晉於河雍,合諸侯於宋,遂霸天下。莊王不為小害善,故有大名;不蚤見示,故有大功。故曰:“大器晚成,大音希聲。”(《韓非子·喻老》)

①楚莊王:名侶,春秋時楚國君主。任命孫叔敖為令尹,勵精圖治,在邲擊敗晉國,成為春秋五霸之一。蒞(lì):自高處向下監視,引申為治理,統治。蒞政:執掌國政。這裡是指即位為君。②右司馬:官職名,掌管軍政和軍賦。御座:侍座,侍候在旁。隱:隱語。這裡有猜謎語的意思。③止:棲止,停留。阜(fù):土山。④翅:張開翅膀。嘿(mò):同“默”。嘿然:閉口不作聲的樣子。按:隱語中“鳴”“聲”“名”押韻。⑤以:用這種方式。長(zhǎng):生長。⑥民則:人們行為的準則。⑦衝:向前或向上猛進。⑧驚:使感到驚駭,使感到震撼。按:莊王的答語“翼”“則”押韻;“天”“人”押韻。⑨釋:放下。釋之:放下這件事。⑩不穀:不善,君王對自己的謙稱。處(chǔ):居,過。乃:然後,才。聽政:執政,處理政務。所廢者:指廢棄不用的官員。起:提拔。按:“廢”和“起”也可以指政事言,指廢除舊政、興辦新政。《呂氏春秋·重言》《史記·楚世家》《新序·雜事二》等均記莊王聽政後主要從用人入手,未提及其他方面的舉措。舉:任用。處(chǔ)士:指有才德而隱居不做官的人。舉兵:率領軍隊。誅:討伐。敗:打敗。徐州:應作“俆(shū)州”,在今山東省滕縣東南,戰國時屬齊國。按《史記·六國年表》,楚威王七年,圍齊于徐州。韓非誤記為莊王時事。河雍:即衡雍,鄭國地名,在今河南省原陽縣西南。公元前597年楚莊王在邲(bì,位於今河南省鄭州市東)擊敗晉軍。《淮南子·人間》:“昔者楚莊王既勝晉於河雍之間,歸而封孫叔敖。”高誘注:“莊王敗晉荀林父之師於邲。邲,河雍地名。”合:會合。合諸侯:指召集諸侯會盟。按:楚莊王十七年敗晉軍於邲,二十年圍攻宋國都城(今商丘),城中食盡,宋大夫華元出城以實情相告,莊王於是與宋國訂立盟約,罷兵而去。霸:稱霸,即做諸侯之長,在諸侯聯盟中居支配地位,可以對其他諸侯國發號施令。為小害善:〔清〕王先謙認為“害”字不當有。小善:指小的善行。蚤:通“早”。見(xiàn):表現出。這個意思後來寫作“現”。示:顯示。下面的引文出自《老子》第四十一章。希:稀少。按:“晚成”據學界考證當依帛書本作“免成”,意思是無成。韓非的理解似與後世通常的解釋相同。

讀《韓非子》大音希聲!

譯文

楚莊王即位後三年,沒有釋出任何政令,也沒有處理任何政事。有一天,右司馬在莊王座前陪侍,與莊王一起玩猜謎語,右司馬說:“有一隻大鳥,停棲在南方的山丘上,三年裡不張開翅膀,不飛也不鳴叫,沉默無聲。這隻鳥叫什麼名字?”莊王曰:“三年不張開翅膀,是要以此來長成自身的羽翼;不飛也不鳴叫,是要以此來觀察人們行為的準則。雖然一直沒飛,可只要飛就一定直衝九天;雖然一直沒有鳴叫,可鳴叫就一定讓天下人都感到震驚。您放寬心,我都完全明白。”又過了半年,莊王才親自處理政務。他罷免了十個官員,提拔了九名官員;誅殺了五名朝廷大臣,從平民中舉用了六名有才德計程車人。於是楚國由此強盛太平起來。於是率領軍隊討伐齊國,在徐州把齊軍打敗,又在衡雍大勝晉軍,在宋國召集諸侯會盟,於是成為天下的霸主。莊王不做微小的善事,因而成就大名;不過早顯示自己的想法,因而建立大功。所以《老子》上說:“最貴重的器物總是最後完成,最高妙的音樂很少發聲。”

讀後感

這則故事非常有名。韓非用楚莊王的故事,解讀印證《老子》第四十一章“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兩句的涵義。楚莊王乃一代霸主,卻是晚成;多年沉寂之後,一鳴驚人。

楚莊王即位為君時還是“方弱”之年(見《國語·楚語上》。韋昭注:“方弱,未二十。”)面對國內尖銳的社會矛盾和複雜的政治局勢,莊王沒有任何動作,而是完全不問政事,熱衷於聲色犬馬。三年後以霹靂手段一舉掌控了楚國的形勢。

莊王在三年中表面上“不出號令,日夜為樂”,實則暗中一直在“長羽翼”“觀民則”。長羽翼,是提升自身的政治洞察力,培養自身的實力,積累各種資源,規劃楚國的發展方向,運籌將來的大政方針;觀民則,是深入觀察楚國的政局,把握楚國政治機器執行的機制,真正搞清楚其中的關鍵和細節。

莊王多年的苦心思考,使他對楚國的方方面面都成竹在胸。因此一旦實施,便以雷霆萬鈞之勢,迅速將楚國的政局引領到預設的軌道上來。莊王雖然年輕,卻具有相當成熟的政治智慧,他很清楚宮廷政治的險惡,明白駕馭權力機器絕不可以盲人瞎馬,依據主觀願望貿然出手。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權力體系下,新君王的任何動作都可能招致既得利益集團不惜一切代價的抵抗。韓非在《孤憤》中說:“故當世之重臣,主變勢而得固寵者,十無二三。”君王的權勢有改變,便是指新君繼位,改變權力格局,因而打破原有的利益分配。

韓非警告道:“人主欲為事,不通其端末而以明其欲,有為之者,其為不得利,必以害反。”(《韓非子·南面》)君主要行一項新政,如果在沒有詳細瞭解、掌握全部情況的情況下就把自己的想法展示出來,那麼等到真正實施的時候,不僅不會得到利益,反而會招來災禍。這是因為臣子們會充分利用君王表露的想法,將事情朝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向去做;同時他們會製造出無限忠誠的表象,於是當臣子們將新君的想法做到極致的時候,事情便已經走到過猶不及的地步了,這時君王就必然要承受“以害反”的後果。

“大器晚成,大音希聲。”老子講的是哲學,是對大正若反的客觀真實的表述。韓非對老子的言說作了政治學的解讀,論證了君王“守虛靜”的必要性,並由此發展出“任理去欲”“權不欲見,素無為也”“執一以靜,使名自命,令事自定”等觀點。君王要想有所作為,首先需要無為;只有君王虛靜無為,臣下才無從琢磨並利用君王的想法和作為去營私舞弊,才會盡職盡責地為君王做事。

君王的虛靜,是要一飛沖天;君王的“希聲”,是要一鳴驚人。倘若君王喜歡繁音密響,臣下就有充分的機會使君王設想的歷史大戲演變成荒腔走板的滑稽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