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與章惇:"密友"何以成"仇敵"

苛責與神化

苛責先賢與為尊者諱,兩者皆非對待歷史人物的正確態度。

前者讓我們失去對一種偉大品格和偉人特殊貢獻的敬畏;後者,則會導致大多人將先賢供奉到神龕裡去,只能燒香、跪拜,無法親近和效仿。

是人總是會有人性的弱點和缺陷,我們不必因為某鉅公偉人有缺點,就忽略或抹殺其在特定歷史時代或特殊領域的貢獻;同樣,我們也無必要因某人的偉大而遮蔽和諱言其瑕疵。

在現實中,對蘇軾和魯迅這樣的文豪,可謂神化與苛責並存。但主要的問題是神化,對其歷史的侷限性和人性的某些弱點,缺少客觀的認知和反思。尤其是對於蘇軾,近年來累積如山的文章和書籍,幾乎都將他描述成一個集各種“家”於一身的白璧無瑕的完人、神人。

本文只談蘇軾的某個側面,不涉魯迅。

命運最慘的為何是蘇軾

我們都知道蘇軾的命運非常坎坷,尤其是晚年生活,幾乎陷入萬劫不復的無底深淵。繼因烏臺詩案被貶放到黃州,沒料到,後來又迭遭貶逐,先後被貶放到惠州和當時被稱為瘴癘蠻荒之地的海南儋州,雖然沒有死在流放地,但死在了返回的途中。

按常理判斷,在北宋晚期黨爭中,他並不處於元祐黨人(舊黨)職級的最高階。他的最高官位是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同時期在他上位任宰輔的有多人。司馬光不算,因司馬光任相不到一年即離世。新黨想“迫害”也無機會,只能禍延其後人、子弟。除司馬光外,任宰相的有呂公著、範純仁、呂大防、文彥博、劉摯、蘇頌……在宋徽宗和蔡京聯手刻錄的“元祐黨人碑”中,蘇軾排在第二檔——待制以上官員的首位。但蘇軾卻是遭到打擊和迫害最殘酷、最嚴厲的一位,因此僅僅用政治理念不同引發的黨爭導致被迫害解釋不通。

蘇軾畫像

難道是天意作弄,要讓蘇軾這樣的文學天才,在苦水的浸泡中昇華出更多珠璣佳作來?千萬不要這麼想!凡有仁者之心的人,都不會有這種“殘忍”的想法。即便蘇軾本人,也絕不會樂意成為這種文學理念的踐行者。雖然客觀事實如此,他最好的詩文都噴發於絕望的磨難中。

其實,對於這段歷史稍加考察,就不難發現,欲置蘇軾於死地的一個關鍵人物是:章惇。在蘇軾被流放惠州、儋州期間,章惇都是手握執政大權、威高震主的宰相。蘇軾先生也完全清楚,章惇是他最兇惡的敵手;他甚至也清楚,以章惇的個性,要置他於死地,完全在意料之中。但章惇兇惡的程度和手段之毒辣,也許還是超出了他的想象。

讓我們回溯一下,蘇軾與章惇交往的大致過程,也許就能捋出一個清晰的線索:曾經是最親密的友人,為何成了主導蘇軾晚年悽慘命運的最兇殘的敵人?

最親密的友人

嘉祐二年(1057)三月,宋仁宗御崇政殿親試禮部進士,章惇與蘇軾同榜高中。在此次禮部廷試中,章惇有一個不尋常的表現:因其族侄章衡獲狀元,他落在晚輩之後,居然憤憤不平,質疑考官識見,棄進士詔令於地,放棄此次功名。章惇再考,中甲科第五名。可見此人性情與才華之不凡,一是竟在考場與晚輩親屬論高下,恥於在其侄後;二是考場似乎為他而設,只要進考場,必然如探囊取物,庸常之人哪來此種膽識?

高中同榜進士,並非章惇與蘇軾交往的起始。真正的交往起始於章惇隨後調任商洛令,蘇軾調任鳳翔府節度判官,兩地相鄰,皆為陝西路轄地。恰好在嘉祐七年(1062)秋天,陝西路在長安舉行解試,章惇與蘇軾皆參加試務,有此機緣,又是“同年”,負責陝西路的帥臣劉敞對他們“皆以國士遇之”,“二人相得歡甚”。

[1]

在此“相得歡甚”期間,野史載有兩則趣事,已可見兩人性情之異。

二人同遊南山諸寺,至仙遊潭,有一處雙峰對峙,淵深萬仞,俯視其壑,毛骨悚然,之間只架一根獨木橋。章惇推蘇軾過獨木橋至對岸,在山壁上留下筆墨。蘇軾戰戰兢兢不敢前往;章惇則面無怯色,跨過木橋,且用藤蔓捲成的繩索,一頭系在樹上,一頭纏住腰,然後“躡之上下,神色不動,以漆墨濡筆大書石壁上曰:‘章惇、蘇軾來遊。’”。蘇軾用手拍拍章惇肩背感嘆:“子厚(章惇字)必能殺人!”章惇問:“何也?”蘇軾曰:“能自拼命者,能殺人也!”一個人連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當然也就有膽量殺人了。章惇聽了,哈哈一笑,只當是友人戲言。

[2]

蘇軾與章惇:"密友"何以成"仇敵"

蘇軾畫像

二人在山寺小飲,聽人報說有老虎下山。二人皆已處在“酒狂”狀態,乃勒馬前往觀望。果見一虎,距離數十米遠,馬驚躡足不敢往前。蘇軾說:“馬受驚不敢往前,我們還是回去吧!”章惇不懼,乃繼續策馬前行。到了距虎近處,章惇取一銅鑼用石頭“哐當哐當”猛敲,老虎被嚇阻而逃竄。歸來後章惇對蘇軾說:“你這人啊膽子小,將來肯定不如我。”史書上是這麼記載的,章惇“歸謂子瞻曰:‘子定不如我。’”。至於蘇軾聽後是否也報之以哈哈一笑呢?不清楚。

以此二細節可證,章、蘇二人性情有別。但這不影響二人友情的建立和發展。今人皆知蘇軾,是因為蘇軾的詩文成就,隨著時光推移而越發昭彰。世人很少知道章惇,但在當時章惇卻是冠絕一時的風雲人物,絕非等閒之輩,用臺灣學者劉昭明先生的話說:“平心而論,章惇膽識、機智確實勝過蘇軾,確是厲害角色。”蘇軾曾在給章惇的書簡中對章惇給予極高評價:“軾始見公長安,則語相識,雲:‘子厚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於功名將相,乃其餘事。”

[3]

在蘇軾寫給蘇轍的詩《病中聞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中,章惇的名字首次出現在蘇軾詩文中:

近從章子聞渠說,苦道商人望汝來。

說客有靈慚直道,逋翁久沒厭凡才。

夷音僅可通名姓,癭俗無由辨頸腮。

《答策》不堪宜落此,上書求免亦何哉。

根據蘇軾自注:詩中“章子”即指“章惇”。蘇轍中進士後,曾被任命為商州軍事判官,但因多種緣由未赴任。章惇任職的商洛,是商州屬地,故詩中寫到章惇向蘇軾介紹商州一帶的風土人情,且缺少得力的治理人才,蘇軾希望弟弟能儘快到任,即所謂“苦道商人望汝來”。

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正月十三日,章惇的商洛令任期滿,在離開前特地相約友人蘇旦、安師孟,同往鳳翔拜訪蘇軾。蘇軾則盡地主之誼,用四天時間,陪章惇等遊終南山樓觀、五郡、大秦寺、延生觀、仙遊潭等名勝景點,對此遊在蘇軾、章惇的詩文中均有記載,可謂一時佳話。

到了宋神宗元豐二年(1079),蘇、章二人仕途地位發生巨大落差。由於章惇追隨王安石變法,升任翰林學士,在最高殿堂為皇上起草制誥詔令,可謂平步青雲,春風得意,而蘇軾仍在外地任職,沉於下僚。但地位懸殊不影響兩人友情持續加深,時見有詩詞唱和往來。不久因變法派內部的矛盾衝突,章惇的仕途遭受第一次挫折,被人彈劾後出知湖州,赴任前曾作數詩寄知密州的蘇軾,其中一首寫道:

君方陽羨卜新居,我亦吳門葺舊廬。

身外浮雲輕土苴,眼前陳跡付籧篨。

澗聲山色蒼雲上,花影溪光罨畫餘。

他日扁舟約來往,共將詩酒狎樵漁。[4]

“籧篨”是古代用筍或竹編的粗草蓆。“陽羨”乃古時宜興的稱謂,相傳蘇軾喜愛該地山水風物,欲買田在此終老。章惇在詩中與蘇軾期許:“他日扁舟約來往,共將詩酒狎樵漁。”可見二人情誼之深。

中國文人似乎皆有此通病,官場不得意了,便嚮往超凡脫俗,欲蕩扁舟於江湖葦叢。而身處高位時,則紅塵滾滾,雄睨目空一切。

知密州的蘇軾,收到章惇詩,即次其韻,作《和章七出守湖州二首》:

其一

方丈仙人出淼茫,高情猶愛雲水鄉。

功名誰使連三捷,身世何緣得兩忘。

早歲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

只因未報君恩重,清夢時時到玉堂。

其二

絳闕雲臺總有名,應須極貴又長生。

鼎中龍虎黃金賤,松下龜蛇綠骨輕。

霅水未渾纓可濯,弁峰初見眼應明。

兩卮春酒真堪羨,獨佔人間分外榮。[5]

蘇軾在詩中盛讚章惇在仕任上建立的功業,也極度欣賞其放舟江湖、徜徉山水的高雅情趣。蘇軾的詩句“早歲歸休心共在,他年相見話偏長”,既是對年輕時在長安、鳳翔共賞山川美景的回溯,也是對未來詩酒風流共度人生的憧憬。

章惇畫像

蘇軾與章惇的友情,在“烏臺詩案”前後達到了巔峰。在“烏臺詩案”中,蘇軾被御史臺一群彈劾官欲置於死地。任宰相的王珪一向不喜蘇軾,也想借此契機,企圖將蘇軾“誅殺”。他不懷好意地在神宗皇帝面前推波助瀾,誣陷蘇軾有不恭之罪,而重返朝堂擔任翰林學士的章惇,為蘇軾仗義執言,在神宗面前反駁王珪,為蘇軾辯護。史載:

元豐間,蘇子瞻系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曲處,世間惟有蟄龍知”之句,對曰:“陛下飛龍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龍,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嘗以語餘,且以醜言詆時相,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6]

文中的“時相”,即當時任宰相的王珪。請注意最後一句話,章惇譏刺王珪:“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此話真夠狠的。不過,這是章惇一貫的用語風格。另有史料載,退朝後章惇繼續質問王珪:“是不是想使蘇軾家破人亡?”王珪推脫稱:“此舒亶言也。”章惇反唇相譏:“舒亶的口水難道也可以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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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承認,章惇是變法派(新黨)中的骨幹人物,此時為蘇軾辯護是需要超越黨爭和犧牲個人利益的巨大勇氣的。章惇為蘇軾免於治重罪而仗義執言,挺身而出,立場鮮明,是有恩於蘇軾的。蘇軾被貶放至黃州後,又收到章惇表達慰問之情的書簡,蘇軾在回簡中寫道:

軾頓首再拜子厚參政諫議執事。去歲吳興,謂當再獲接奉,不意倉卒就逮,遂以至今。即日,不審臺候何似?

軾自得罪以來,不敢復與人事,雖骨肉至親,未肯有一字往來。忽蒙賜書,存問甚厚,憂愛深切,感嘆不可言也。恭聞拜命與議大政,士無賢不肖,所共慶快。然軾始見公長安,則語相識,雲:“子厚奇偉絕世,自是一代異人。至於功名將相,乃其餘事。”方是時,應軾者皆憮然。今日不獨為足下喜朝之得人,亦自喜其言之不妄也。

軾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以一二數也。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覆甚苦,而軾強狠自用,不以為然。及在囹圄中,追悔無路,謂必死矣。不意聖主寬大,復遣視息人間,若不改者,軾真非人也。來書所云:“若痛自追悔往咎,清時終不一眚見廢。”此乃有才之人,朝廷所惜。如軾正復洗濯瑕垢,刻磨朽鈍,亦當安所施用?但深自感悔,一日百省,庶幾天地之仁,不念舊惡,使保首領,以從先大夫於九原足矣。軾昔年粗亦受知於聖主,使少循理安分,豈有今日?追思所犯,真無義理,與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無異。方其病作,不自覺知,亦窮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慚耳。而公乃疑其再犯,豈有此理哉?然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

黃州僻陋多雨,氣象昏昏也。魚稻薪炭頗賤,甚與窮者相宜。然軾平生未嘗作活計,子厚所知之。俸入所得,隨手輒盡。而子由有七女,債負山積,賤累皆在渠處,未知何日到此。見寓僧舍,布衣蔬食,隨僧一餐,差為簡便,以此畏其到也。窮達得喪,粗了其理,但祿廩相絕,恐年載間,遂有飢寒之憂,不能不少念。然俗所謂水到渠成,至時亦必自有處置,安能預為之愁煎乎?

初到,一見太守,自餘杜門不出。閒居未免看書,惟佛經以遣日,不復近筆硯矣。會見無期,臨紙惘然。冀千萬以時為國自重。[8]

蘇軾在落難之中收到章惇來信,對章惇在信中“存問甚厚,憂愛深切”,為之感嘆不已。並高度評價章惇:以章惇的才幹,出將入相只算是“業餘的事”,其溢美之言,“高”得不能再“高”了。在信中又稱:“一旦有患難,無復有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困急又有以收恤之,真與世俗異矣。”可見蘇軾繫獄時,“子厚救解之力為多”。

蘇軾與章惇:"密友"何以成"仇敵"

蘇軾《寒食帖》區域性

到了此時,章惇與蘇軾的友情,可以說已從普通的友人上升為患難之交了。

最兇惡的敵人

神宗駕崩後,哲宗年幼,高太皇太后垂簾聽政,重新起用司馬光等一撥舊黨人物,蘇軾得以回到中樞,被委以重任,這是蘇軾仕途中最風光的日子,持續了近八年。

然後便是高太皇太后駕崩,哲宗親政,重續父志,新黨人物章惇、蔡卞等重返朝堂,蘇軾的噩夢開始了!他的噩夢一直持續到生命的終結。最後死於從海南儋州返回的途中——常州。

而對蘇軾持續製造“噩夢”,給蘇軾身心帶來雙重摺磨的正是他曾經期許泛舟江湖、在“烏臺詩案”中為他仗義執言的親密友人章惇。在高太皇太后駕崩後,章惇與蔡卞任左右相,章惇為左僕射,持續執掌大權七年。時任樞密大臣曾布對哲宗曰:“人主操柄,不可倒持,今自丞弼以至言者,知畏宰相,不知畏陛下。臣如不言,孰敢言者?”臣僚知畏章惇,不知畏官家,可見章惇在朝堂之威猛。在持續打擊元祐黨人的“組合拳”中,章惇對蘇軾下手最重、最狠、最致命,恨不得立即置蘇軾於死地。

最親密的朋友,成了最兇惡的敵人。

高太皇太后在臨崩前,已對執政大臣放出口風,大意是:我死後,官家必起用一批新人,諸位不妨提前考慮自己的後路。蘇軾在諸臣中對政治風向的變化,算是敏感的,於高太皇太后駕崩前即上疏請求離京去外地任職,於元祐八年(1093)六月二十日被罷去禮部尚書、端明殿學士,改知定州。但他請求改知越州,未獲許可。在赴定州前請求面辭皇上也不可得。由此,蘇軾預感到禍患將至,只是不知即將到來的暴風雨會有多猛烈。

臺灣學者劉昭明認為:“元祐群臣,蘇軾首遭貶黜,自有章惇因素。”

[9]

因朝堂大臣皆知,章惇與蘇軾關係早已交惡,於是在章惇拜相前後,對蘇軾交相彈劾,以取悅章惇,成為章惇打擊、迫害蘇軾的打手。侍御史虞策彈劾蘇軾:“所作誥詞,語涉譏訕。”殿中侍御史來之邵上章稱:“軾凡作文字,譏斥先朝,援古況今,多引衰世之事,以快忿怨之私。”範純仁在蘇軾危難之際,上書為蘇軾辯護,求“寬貸”,但上不從。“時宰”有加害意。“時宰”即章惇。蘇軾被貶嶺南後,其弟子黃庭堅有詩句稱:“子瞻謫嶺南,時宰欲殺之。”“平生人慾殺,耿介受命獨。”說的都是章惇欲置蘇軾於死地。

[10]

在這一波彈劾後,蘇軾以垂老之身再遭貶黜,於紹聖元年(1094)四月十一日,被革去端明殿學士、翰林侍讀學士,依前左朝奉郎,由定州改知英州。其被貶誥詞由中書舍人蔡卞所撰寫:

訕上之惡,眾憝厥愆;造言之誅,法謹於近。矧彈章之薦至,孰公議之敢私。爰正常刑,以警列位。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左朝奉郎、知定州蘇軾,行汙而醜正,學闢而欺愚。頃在先朝,稍躋清貴。不惟喻德之義,屢貢懷諼之言。察其回邪,靡見聽用;遂形怨誹,自取斥疏。肆予纂服之初,開以自新之路。召從方郡,服在近班。弗訛爾心,覆出為惡。輒於書命之職,公肆誣實之辭。凡茲立法造令之大經,皆曰蠹國害民之弊政。雖託言於外,以責大臣;而用意之私,寔害前烈。顧威靈之如在,豈情理之可容。深惟積辜,宜竄遠服。只奪近職,尚臨一邦。是為寬恩,無重來悔。可特落端明殿學士兼翰林侍讀學士,依前左朝奉郎,知英州。[11]

才過兩日,有人上疏認為蘇軾“罪大責輕”,蘇軾又被降一職。

在前往英州途中,蘇軾實在承受不了陸行顛簸之苦,上章乞求改從滑州乘船,至南康軍再改陸行。尚未至英州,新的貶黜詔令又來了。先是四月,張商英追論“蘇軾論合祭天地非是,乞加罪”。至六月,御史來之邵上疏再劾蘇軾“自元祐以來多託文字譏斥先朝,雖已責降,未壓輿論,應加罪處罰”。

對蘇軾再貶惠州的制詞,奉“時相(章惇)風旨”,由林希起草,用語極其惡毒:

左承議郎、新差知英州蘇軾,元豐間,有司奏軾罪惡甚眾,論法當死,先皇帝特赦而不誅,於軾恩德厚矣。朕初嗣位,政出權臣,引軾兄弟,以為己助。自謂得計,罔有悛心,忘國大恩,敢以怨報。若譏朕過失,亦何所不容。乃代予言,誣詆聖考。乖父子之恩,害君臣之義。在於行路,猶不戴天。顧視士民,復何面目?乃至交通閽寺,矜詫倖恩,市井不為,縉紳所恥。尚屈典章,但從降黜。今言者謂軾指斥宗廟,罪大罰輕,國有常刑,非朕可赦,宥爾萬死,竄之遐服。雖軾辯足惑眾,文足飾非,自絕君親,又將奚懟?保爾餘息,毋重後悔。可特責授寧遠軍節度副使,惠州安置。[12]

林希也曾是蘇軾友人,見章惇得勢,賣友投靠,不惜顛倒是非,醜詆蘇氏兄弟。時人稱林某有文采,蘇軾見誥詞後用揶揄的口吻說了一句:“林大(林希別稱)亦能作文耶!”

蘇軾無論是貶黜惠州,還是再貶海南儋州,章惇都是幕後“總導演”,章惇是蘇軾晚年悽慘命運的製造者。在章惇獨相七年間,所有貶放元祐黨人的旨令,都要經過章惇的手。

章惇在不斷貶逐蘇軾到更遠的瘴癘蠻荒之地過程中,還有兩件事做得實在太過分:一是一旦發現蘇軾沿途經過的州郡,有郡守或其他臣僚對蘇軾一行待之以禮或提供生活便利,則給予嚴懲,使得沿途州郡官員對蘇軾避而遠之。看《蘇軾年譜》就知道,蘇軾流放途中的歇宿之地大多在寺廟。二是派遣對蘇軾有宿怨的官員或政治敵手任貶放地州、路官員和巡按流放屬地,對蘇軾進一步加重身心折磨,乃致促其早亡。稱其兇惡至極,應不為過。

蘇軾初到惠州時,是受到時任知州詹範的禮遇的,蘇軾有詩狀其貌其情:“老詹亦白髮,相對垂霜蓬。賦詩殊有味,涉世非所工。杖藜山谷間,狀類渤海龔。”循州守也曾多次向蘇軾饋米。但時間不久,這位循州守即被罷了。到惠州第二年三月,章惇派蘇軾的“冤家”程之才到惠州巡視。說來,這位程之才還是蘇軾的姊夫。蘇軾父蘇洵娶眉山望族程氏女,蘇、程兩家有了姻親關係。蘇洵唯一的女兒八娘,又嫁給了程氏家族下一輩程之才。這本應是一門親上加親的好事,卻導致親家成仇家。其原因是蘇軾姊八娘因個性耿直,不見容於公公、婆婆,以及丈夫程之才,因此在程家飽受虐待,即使生病也不找醫生,結果八娘年僅十八歲便鬱鬱而終。蘇洵為此而悲憤不已,曾撰文大罵程家“薄骨肉之親,缺孝悌之行”,程之才的父親程濬是“貪財好色的卑鄙小人,多行不義的州里大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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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在入仕後,也曾指斥程之才為“邪惡小人”並斷絕與其來往。

蘇、程兩家情感徹底破裂。

章惇與蘇軾相交多年,當然深知蘇、程兩家視若仇敵的宿怨往事。這次特地派廣南東路提刑程之才巡視惠州,就是欲借程之才之手,將蘇軾往死裡整。巡視官員有督查罪臣的職責。但效果居然完全相反,蘇軾與程之才四十餘年的心結因此而冰釋。對於程之才即將來惠,蘇軾起初非常緊張,不知該如何面對這位斷絕交往四十餘年的姊夫。先是請廣東程鄉縣令侯晉叔打探程之才的態度,沒料到程之才表現出化解兩家冤仇的高姿態,並特別請侯晉叔轉達他的善意和關心。於是蘇軾與程之才恢復書簡聯絡,程之才一到惠州,即攜禮物親臨蘇軾住所嘉祐寺探望,臨離開時還關照惠州官員請蘇軾搬到三司行衙合江樓居住,蘇軾多次致書表達謝意。這位程之才,因化解舊冤、善待蘇軾而遭章惇打壓,不久調離廣南東路,自此仕宦不顯。

紹聖四年(1097),在章惇、蔡卞對元祐黨人加重懲處的新一輪打擊中,二蘇受貶最重。蘇轍從筠州再貶至嶺南雷州,蘇軾由惠州貶往海南儋州。這次貶謫,由章惇主導,來之邵、張商英等人再次充當打手。

蘇軾剛剛在惠州費時十月,為自己建造了新居,改變了原來遷來遷去居無定所的狀態。再度被流放,意味著前功盡棄,又要踏上更為險惡的跨海旅程。正如清代學者王文浩所感嘆:“公方稍安,而後命已至……每為三嘆。”有史料記載,章惇看到蘇軾寫於惠州的詩句“為報先生春睡美,道人輕打五更鐘”,覺得蘇軾在惠州活得如此安逸,要讓他再度經受顛躓跋涉之煎熬。

為減輕家人的流離之苦,蘇軾只讓三子蘇過伴隨自己渡海,令長子蘇邁仍在惠州照料家眷。

蘇軾至儋州後,章惇又故技重演,企圖派蘇軾仇敵酷吏呂升卿等按察廣南西路,逼蘇軾自裁,因曾布、陳次升等人上疏勸阻,哲宗才罷此詔令。

最難寬宥的錯誤

在烏臺詩案中,章惇為挽救蘇軾免死,在皇上面前仗義執言,頂撞時相王珪,可謂是“真君子”;而至紹聖年間,章惇持續貶謫蘇軾,欲置其死於流放之途,可謂是“真小人”。

曾是蘇軾最親密友人的章惇,為何卻成了逼害蘇軾的最兇惡的敵人?“真君子”與“真小人”,在章惇身上何以能融匯成一體?究竟是何因素,觸發了蘇軾與章惇關係反目成仇的一百八十度翻轉?

如果用一句話回答:蘇軾在處理與章惇關係上,犯了不可寬宥的低階錯誤!

且讓我們把目光回溯到元豐八年(1085)初,神宗駕崩,哲宗繼位。哲宗年幼,接掌皇權的是垂簾聽政的高太皇太后。反變法的舊黨人士漸復起用,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司馬光和蘇氏兄弟。新黨重臣章惇初期在朝,由通議大夫、門下侍郎,改知樞密院。新、舊兩派人士,圍繞新法的存、廢展開激烈交鋒。司馬光抱老病之軀,欲盡廢新法。朝堂上的唇槍舌劍,司馬光顯然不是章惇的對手。章惇氣盛且有辯才,嬉笑怒罵、葷素搭配、語鋒四射,常常讓司馬光處於窘態,乃至於請蘇軾傳話給章惇,勸其勿當眾羞辱他。由此也可見,此時蘇、章的友好關係尚未破裂。

神宗去世後,新、舊黨交鋒勝負一度處於膠著狀態,但司馬光的背後是反對變法的高太皇太后,因此司馬光一進入中樞,一道道廢除新法的詔令接連下達。變法派人士紛紛被貶黜離京。章惇也是被舊黨圍攻、彈劾的主要攻擊目標。在諸多彈劾奏章中,用語皆很刻薄、惡毒。章惇被列為罪大惡極的“三奸”和“四凶”之一。對此,也許在章惇的意料之中,出乎他意料的是蘇氏兄弟也加入了對他的“惡攻”行列中。元祐元年(1086)閏二月十八日,初任右司諫的蘇轍上《乞罷章惇知樞密院狀》:

臣聞朝廷進退大臣與小臣異,小臣無罪則用,有罪則逐。至於大臣則不然,雖罪名未著,而意有不善,輒不可留。何者?朝廷大政出於其口,而行於其手,小有齟齬,貽患四方。勢之必然,法不可緩。臣竊見知樞密院章惇,始與三省同議司馬光論差役事,明知光所言事節有疏略差誤,而不推公心即加詳議,待修完成法然後施行。而乃雷同眾人,連書札子,一切依奏。及其既已行下,然後論列可否,至紛爭殿上,無復君臣之禮。然使惇因此究窮利害,立成條約,使州縣推行,更無疑阻,則惇之情狀猶或可恕。今乃不候修完,便乞再行指揮,使諸路一依前件札子施行,卻令被差人戶具利害實封聞奏。臣不知陛下謂惇此舉,其意安在?惇不過欲使被差之人有所不便,人人與司馬光為敵,但得光言不效,則朝廷利害更不復顧。用心如此而陛下置之樞府,臣竊惑矣。尚賴陛下明聖,覺其深意,中止不行,若其不然,必害良法。且差役之利,天下所願,賢愚共知。行未逾月,四方鼓舞。惇猶巧加智數,力欲破壞。臣竊恐朝廷急有邊防之事,戰守之機,人命所存,社稷所繫,使惇用心一一如此,豈不深誤國計?故臣乞陛下早賜裁斷,特行罷免,無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國事。[14]

蘇轍在此奏章中,指斥章惇在變更推行免疫法問題上,居心叵測,“巧加智數,力欲破壞”。明確地提出罷免章惇樞密院職,“無使惇得行巧智,以害國事”。蘇轍乞罷章惇,有政治理念、黨派不同的因素,但如果僅僅因此而翻臉不認人,對其兄密友,且有恩於蘇軾的章惇拔刀相向,是否太無情無義了?在章惇看來,握著刀把的手不僅僅是蘇轍,也有蘇軾。眾皆所知,蘇氏兄弟的關係親密如穿“連襠褲”,蘇轍在彈劾章惇前,按常理該與其兄通氣。蘇轍的翻臉無情,也意味著蘇軾的翻臉無情。即便蘇轍上章前,蘇軾不知,但在蘇轍上章後,也未見蘇軾有迴護章惇的任何示好言行,等於預設蘇轍的攻擊是對的。

臺灣學者劉昭明認為,司馬光變更免役法產生弊端,“蘇轍不彈劾司馬光,卻歸咎於章惇”,可謂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章惇自感憤恨不平”。蘇轍的奏章“誇大章惇惡行,力加撻伐,目的只有一個:將章惇逐出朝廷”。

[15]

蘇轍彈劾給了章惇致命一擊,五天後章惇被貶知汝州,隨後又改提舉杭州洞霄宮,從樞密院大臣一下子跌落為一個閒人。用章惇語自道是:“洞霄宮裡一閒人,東府西樞老舊臣。”

令人感到尤為不解的是,在章惇已出知汝州後,蘇軾又對章惇補插一刀。在上奏的《繳進沈起詞頭狀》中,指控章惇附和王安石謀求邊功,草菅人命:“臣伏見熙寧以來,王安石用事,始求邊功,構隙四夷。王韶以熙河進,章惇以五溪用,熊本以瀘夷奮,沈起、劉彝聞而效之,結怨交蠻,兵連禍結,死者數十萬人……”

[16]

蘇軾此“狀”中闡述的理念,與司馬光處理邊防的“苟且”思路是一脈相承的。司馬光主張寧可割讓土地給鄰國,以此換取邊境的和平。這種以肉飼虎的做法,顯然是錯誤的。尤其是文中涉及章惇招降五溪邊民之事,而這正是章惇仕途中頗為自得的功績之一。而在此前,蘇軾在詩中曾讚譽章惇此舉“功名誰使連三捷”,“近聞猛士收丹穴”。在此事上,蘇軾隨官位的變化而“前恭後倨”,評價截然相反,文名顯赫如日月光耀天地的蘇軾先生,難道在做人上也可以如此不堪嗎?更何況面對的是曾經在烏臺詩案中為自己仗義執言的恩人。蘇軾先生難道此時,已將在黃州寫給“章七”的信札忘得一乾二淨?章惇不再是他給予高評的“奇偉絕世”的章惇了?說此時的蘇軾“落井下石”“忘恩負義”算不算過分?士人皆知蘇軾是有情有義的“真君子”,此時為何成了無情無義的“真小人”?

政壇風光常常不可持續。常言:“一朝君子一朝臣。”蘇軾大概料想不到,若干年後章惇鹹魚翻身,位極人臣,成了他晚年悽慘命運的主導者。

蘇軾在早年與章惇交往中,就深知章惇是能“拼命”、能“殺人”的狠角兒。昨天章惇可以為你兩肋插刀,一翻臉,章惇也可以對你兩肋插刀。

你不仗義我不仁,愛恨從來皆有因。

復仇的火焰始終在章惇胸間熊熊燃燒,即便把蘇氏兄弟燒成灰燼也難解心頭之恨。

由此,我們多少可以理解,要讓蘇軾死於顛躓之途的為何是章惇。而蘇軾晚年悽慘命運的製造者中,其實也有他自己。嗚呼,愚夫為先賢悲泣唏噓時,也忍不住時時要捶擊自己的胸膛。

註釋:

[1][宋]曾慥《高齋漫錄》,《全宋筆記》第四編(五)第104頁,大象出版社2008年9月版。

[2]《東部事略》卷九十五,《宋人軼事彙編》(三)第1511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6月版。

[3]《蘇東坡全集》第2469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2月版。

[4]《全宋詩》(13)第903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9月版。

[5]《蘇東坡全集》第315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2月版。

[6][宋]葉夢得《石林詩話》,轉引自《孔凡禮古典文學論集》第176頁,學苑出版社1999年1月版。

[7]曾棗莊《論眉山詩案》,《四川師範學院學報》1980年第3期。

[8]《蘇東坡全集》第2469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2月版。

[9]劉昭明《蘇軾與章惇關係考——兼論相關詩文及史事》第453頁,新文豐出版公司2011年6月版。

[10]孔凡禮《蘇軾年譜》第1141頁,中華書局1998年2月版。

[11]《宋大詔令集》第773頁,中華書局1997年12月版。

[12]孔凡禮《蘇軾年譜》第1158頁,中華書局1998年2月版。

[13]劉昭明《蘇軾與章惇關係考——兼論相關詩文及史事》第514、521頁,新文豐出版公司2011年6月版。

[14]《欒城集》(中)第808~809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10月版。

[15]劉昭明《蘇軾與章惇關係考——兼論相關詩文及史事》第388、389頁,新文豐出版公司2011年6月版。

[16]《蘇東坡全集》第1926頁,北京燕山出版社2009年12月版。

蘇軾與章惇:"密友"何以成"仇敵"

本文選自《何談風雅》(陳歆耕 著,作家出版社2021年2月版),澎湃新聞經作者授權摘發其中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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