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宋同致章太炎》（《國學月刊》1923年第17期）

　　作者：鍾永新

在宋育仁晚年主編的《國學月刊》（共27期）中收錄當時川省內外學者的大量文章著述，不少具有資料補遺的文史價值。其中《國學月刊》1923年第17期有篇《廖宋同致章太炎》，註明轉錄自《國民公報》。

廖宋即廖平與宋育仁，兩人為尊經書院同學，交往密切，友情深厚，廖平曾致宋芸子書，宋在文章中也多次提及廖，而以兩人身份共同署名發表的文章卻不多見。

所致信人物章太炎為中國近代民主革命家、思想家、樸學大師，比廖、宋要晚一輩，文化學術及社會影響極大，也代表浙東學派的一些遺風，

信中內容主要緣起於廖宋兩人自命“學者”，故為章太炎進言，所述涉及當時民國風雲變幻的政治時事，由於章太炎撰文認為“書生談兵作亂”，廖宋兩人極不贊同，故希望章太炎再有昔日胸懷，作改過君子，體現出老輩學者對新輩學者不同的期許與態度。

（2017年12月30日）

廖宋

同致章太炎

書

轉載國民公報

太炎足下：

天下之無學者久矣，吾兩人不幸見稱為學者，又不幸與太炎同見推於蜀之後進，老韓同傳，千載傳疑，不得不為太炎足下一言之也。

足下讀書，豈得不知名義？非湯武不得為“革命”，非列國不得有“同盟”。洋譯假定“革命”之名，孫黨妄竊“同盟”為符號，後生不學，就事假名，若曾讀書，豈可隨聲附和？！

袁孫應合，破獄出囚，獵受勳位。此事卿本無功，民國何所謂爵？劉安拜將，適同左角之蝸；彭寵居功，大類遼東之豕，不滋笑乎？與蔡元培矜氣節無異，如遇黃門而稱貞，稱南軍府為義師，豈果慕秦王之奇勇？

不知民國為何物，多數所同然。舊人絕口不問法治，新人猶知諱言名義。足下冒稱學者，謬附偉人，文理本不甚優，法理又非所知，好舞文弄法。

民八民六自為孫曹兩系之代表，在兩系當然入主出奴，在兩黨當然一彼一此，何以見為合法非法，言之不慚，稱之不已。湖南譚趙之爭，無非權利，何足控搏。江浙和平之約，制止議會政潮，㠯是弭兵正僎，而乃必為之左右偏袒，又首鼠兩端，於浙則故入以降曹，於湘又自辯其非向北，中心疑者其詞枝，夫亦可以休矣。

今曹氏賄選，與受同科，天下共棄。而在滬議員之緊急會議，有曰急須有所組織，不問人數，舉行非常會議，討論制憲，其間為“由國民自己負責、將制憲權歸還國民”一語，詞嚴義正，而多數似陽奉陰違；有曰推代表分赴各省接洽；有曰冒名頂替，詳加調查；有曰頭緖紛繁，稍遲討論；有曰政治問題由行政委員會議商辦；有曰應從事調查，先從上海著手，西南實力方面，意思如何，亦為重要。仍屬習狐鼠之故伎、窟城社為憑依，無非暮四朝三，固定私相授受。

人之視己，如見肺肝。彼㠯為謀，無煩齒頰。獨報載邵瑞彭君，直揭檢廳電詞雲：幼承庭誥，自行束脩，及為議員，不鶩黨爭，不競名利，舉發五千元支票為賄選鐵證。謂政變之應如何處置，曹錕之宜為總統與否，皆當別論。若夫選舉行賄，國有常刑，不為舉發，無所逃罪。是誠火內靑蓮，滓中蟬蛻。操行廉潔，志節嚴正。而又事理通達，權責分明。新舊人才，此其選矣。吾於此君，百拜議折。議員諸公，寧不羞死？

諸公又豈何地無賢，而涇以渭濁，國會適足為賢者之汙，乃猶倚為藏身之固乎？況已經破裂，即為解散，而不意號稱讀書者，攘臂其間，發出迷離譫語，如太炎足下所云。

牽引四年六年及今年六月，為內亂之罪已成，雖依法選出總統，國民何能承認？受賄猶第二事，惟有回覆戡亂原狀，再設攻守同盟。

夫篡位之與復辟，不可並世而語；揖遜之與革命，豈有同時並興？在陳宧輩，志在為洪憲佐命，宜其指鹿為馬；在孫段黨，自居於共和鉅子，何妨喝雉成梟，且皆不學，苦於不知，若嘗讀書，儻所謂卿讀爾雅不熟，死未知寃者乎？

又不寧惟是也，後輩書生，汩於史家氣息，每好談兵。但皆謂敵王所愾，為國掃除耳。未有談兵而囗作亂者。有之，則黃巢與趙諗，皆自為之。未有好兵而仗人作亂者也。今原野饜人之肉，川穀流人之血，誰生亂階？是誰作亂？乃曰戡亂，試思戡亂是何原狀？為何而改為民國？必將曰為民，為何而攻守同盟？則將曰護國，護國又所為何事？而且曰護法，護法又所為何來？仍必曰為民也，試問之多數人民，其願設攻守同盟而護法乎？抑願解除非法議員之法不法也。有願聞復戢亂原狀而復行稱亂乎？抑曰囗亂囗戡，而願回覆治安原狀也。

戡亂之原狀，為爭區域性之權利也！攻守之同盟，為爭割據之地盤也！詖詞知其所離，遁詞知其所窮，立死於言下，尙何說之辭？彼犧牲他人之生命，率±（土）地而食人肉。

足下曾讀史，長槍大戟者任自為之，毛錐子安用哉？何必蝨於其間，為人奴隸齒也？誠不禁為今日讀書人流汗而泣下也？毋亦途殫日暮，盎漿乞瀨女之遺邪許唱，於行橋學輿人之謳，良亦可哀！

學生之盲從，孤寒之影附，誤於先導者久矣。足下與梁卓如、蔡孑民、胡適之為淺人所稱學界山斗，迷誤後生，非一朝之故，固不能一一盡言。而今日之言，危害尤甚。夫以破裂之國會，串成賄選之總統，吾輩當約同言論界，昌言“絕不承認”四字可也。誰堪戡亂？何謂同盟？師出何名？所持何義？有讀書學者弄兵之理乎？一言可以喪邦，好惡拂人之性，為足下與諸人懼也。幸勉㫋！毋多談！

吾兩人與太炎足下皆未識面，而頻有人自南來，致聲有念相聞。為體應求之初心，一盡直言之藥石，相約為書已久。至今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能立心自贖，尙可斷足成身。昔聞初在江南，有偶句雲“群兒鼠竊狗偷，死者不瞑目”，則當日胸懷，迥非今比。後又聞學佛懺悔前愆，聖門以知非為進德之方，佛氏以悔罪為回頭之岸，能改過者君子也，於足下又豈無望乎哉！

廖平宋育仁致言

錄自《國學月刊》1923年第17期，六十——六十三頁

【文圖丨鍾子先生，自號釜溪散人，作者原名鍾永新。系立身國學網編委會編委、人文頻道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