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電視劇《清平樂》上映,吳鉤新書《宋仁宗:共治時代》出版,千年後,宋仁宗迎來了“高光時刻”。

包拯、范仲淹、歐陽修、蘇軾、蘇轍、蘇洵、王安石、韓琦……四十二年間,眾星捧著他,把大宋王朝推向了巔峰。多年後,宋人依舊嚮往那段“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的日子,然而,“仁宗盛治”“嘉祐之治”的夢,始終是場夢。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熟悉的陌生人

宋仁宗是誰?恐怕是多數人聽到這個名字的第一反應。

作為皇帝,他的存在感實在太低。且不說秦皇漢武、康熙雍正乾隆,就算北宋王朝裡,人們更熟悉的也是宋太祖、宋太宗、宋真宗、宋徽宗,就連倒黴蛋宋欽宗,也因“靖康”這個年號被人所知。

唯獨宋仁宗,做了四十二年皇帝,一個北宋王朝在位時間最長的皇帝,卻沒啥話題。以至於民間文人編造故事,也不喜歡拿他當主角。

宋太祖有“千里送京娘”,宋徽宗有“私會李師師”,明朝正德皇帝有“游龍戲鳳”。宋仁宗並非克己復禮的聖人,與張貴妃的愛情故事夠刻骨銘心,但知名度遠不如唐明皇與楊貴妃的“長恨歌”,不見有詩人寫詩吟詠,也不見民間文人編排成動人的戲劇。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最直接相關的是“狸貓換太子”。故事裡那個可憐的太子就是宋仁宗,但他扮演的卻是“打醬油”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包拯,故事成就的也是“包青天”的美名。

實際上,四十二年的江山坐下來,傳奇並不少。包公故事、楊家將故事、呼家將故事、狄青故事,都發生在宋仁宗時代。

就連講述徽宗朝故事的《水滸傳》,也是從仁宗朝寫起:“話說大宋仁宗天子在位,嘉祐三年三月三日五更三點,天子駕坐紫宸殿,受百官朝賀。”但在這些故事演義中,宋仁宗總是充當“背景板”,出演“路人甲”,從未唱主角。

這倒可以理解。宋仁宗沒有秦皇漢武的豐功偉業,缺乏唐宗宋祖的雄才大略,業績平平。

他十三歲繼位,此後十一年裡,朝廷被劉太后掌管。即便親政後,“成績單”也不好看。廢后、拒諫、黨爭、民變、兵敗,裡裡外外都是焦頭爛額。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他的一生更是平淡,像極了他的性格。生於宮禁之內,成長於宮禁之內,老死於宮禁之內,如果不是出於禮儀之需,他甚至不會踏出宮城。清人王士禎在《池北偶談》裡,評價宋仁宗和宋徽宗:“仁宗皇帝百事不會,只會做官家;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

可就是這麼一個看似無聊無趣、沒什麼工作業績和主心骨的太平天子,卻創造了一系列奇蹟。世界第一張紙幣“交子”誕生在仁宗朝,四大發明有三項或出現或開始應用於仁宗朝,國民經濟突飛猛進、百姓生活安康……

他的執政後期,經濟繁榮、文教發達、科技興盛、政治清明,達到了北宋統治的巔峰,留下了“嘉祐之治”的美名。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眾星捧月的時代

宋仁宗的成功密碼,在於一個“仁”字。

他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廟號為“仁宗”的君主。《宋史》給出的蓋棺論定是:“《傳》曰‘為人君,止於仁’,帝誠無愧焉。”

仁,仁慈、寬厚、大度、包容。他的“仁”不是裝的,而是大事小情貫穿一生。

宋仁宗有一次用餐,正吃著,突然吃到一粒沙子,牙齒一陣劇痛,他趕緊吐出來,還不忘對陪侍的宮女說:“千萬別聲張我曾吃到沙子,這可是死罪啊。”對待下人的過失,宋仁宗首先考慮的不是自己,而是關心下人。這一點,莫說是皇帝,就算普通食客,也著實不易。

仁慈大度的本性,放在政治上同樣可貴。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包拯曾反覆進諫,阻止皇帝任命張堯佐為宣徽使,說到激動處,“音吐憤激,唾濺帝面”。口水都噴了自己一臉,宋仁宗仍沒有像李世民對魏徵那樣,氣憤得要殺掉臣子。皇帝之仁到了這境界,也算空前絕後。

開明之風換來了士大夫的自由呼吸和“野蠻生長”,一大批精英圍繞在宋仁宗身邊,正如眾星捧月一般。

文學界,明朝人評選“唐宋八大家”,其中有六位為北宋人。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王安石、曾鞏,他們全都在仁宗朝登上歷史舞臺。宋詞中,婉約派代表人物柳永也活躍於此時。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學術界,宋代可謂百家爭鳴,形成關學、濂學、朔學、洛學、蜀學、新學、象數學諸流派,而這些學派的創始人或代表人物,都生活在仁宗朝。著名的“宋初三先生”石介、孫復、胡瑗與“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程顥、程頤,全是活躍於仁宗時代的大學者。

政治界,不但主持“慶曆新政”的范仲淹、富弼、韓琦、杜衍諸人是仁宗朝的中堅,而且領導“熙豐變法”的王安石、章惇、呂惠卿、鄧綰等新黨中人,主導“元祐更化”的司馬光、呂公著、範純仁、蘇轍等舊黨中人,也是仁宗時代就嶄露頭角的。

科學界,宋代最聰明的兩名科學家——蘇頌與沈括,也都成長於仁宗時代。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這個名單還可以列很長很長。他們共同書寫了一個時代的傳奇。

作為皇帝,宋仁宗缺乏野心、霸氣和手腕,但他節儉、謹慎、寬容,有私德、不折騰。無為而治的風格,為大臣們提供了廣闊的施展舞臺。

大多數朝代建立之初,基本上都採取“與民休息”的政策,但當國力漸漸恢復,基於專制統治的獨佔性本質,皇權與無為而治思想自然無法相容。帝國的巨輪行至中流,依然能堅持無為而治的,著實罕見。

宋仁宗的“仁”很可貴,但也不必過於拔高。他的“共治”,本質上還是個人性格使然。

史書記載:“帝性寬仁,宗戚近幸有求內降者,或不能違故也。”有些近臣跑官,他不好意思拒絕,只好下一道手詔,請宰相給予破格提拔。“雷人”之處在於,仁宗事先給宰相打好招呼:凡我所下手詔,你們不必遵行,退回來就行了。

看似宰相有了駁回皇帝聖旨的權力,可仔細品品,拿這個當成仁宗開啟君臣共治模式、與近代的君主立憲制相似的理由,是不是也太過無力?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皇帝當成老好人

“農桑不擾歲常登,邊將無功吏不能。四十二年如夢過,東風吹淚灑昭陵。”這是宋人對仁宗的評價。

宋仁宗把“守成”二字做到了極致。經歷持久的動盪,仁宗給百姓以難得的和平喘息期,大家終於能踏踏實實過小日子了。千年後,一份份華麗的國民經濟報表被翻了出來,多少人驚呼:此生願回仁宗朝。

先別急。若生在仁宗朝的百姓是幸福的,生在仁宗朝計程車大夫是幸福的,生在仁宗朝的武官是幸福的,那為什麼宋仁宗在歷史上得分還是不高呢?

來看仁宗朝“逆天”的名臣配置: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包拯、狄青、蔡襄……仁宗朝人才之盛,歷史上幾乎沒有一個時代可以比肩。難怪明代李贄感嘆說,仁宗一朝,“鉅公輩出,尤千載一時也”。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手握這名臣猛將,宋仁宗卻打了把破破爛爛的牌。

針對“三冗”問題,宋仁宗推出慶曆新政,原本是值得大書特書的政績,可新政僅持續一年四個月,就被皇帝叫停,半路夭折。反對派不過是在皇帝耳邊吹了吹風,宋仁宗就輕易把范仲淹等改革派全部外放貶謫。

行至半山不停步,船到中流當奮楫。作為承上啟下的時代,仁宗朝推行慶曆新政,原本是抑制甚至解決“三冗”問題的最佳時機。天時、地利、人和都具備的條件下不改,一拖又是四十年。留給後世的,就只能是改也亡、不改也亡的悲劇了。

有人說,仁宗朝是中國古代最好的四十年,人口、土地、財政、國民生產總值重新整理了歷史紀錄,即便“開元盛世”“康雍乾盛世”也紛紛被秒殺。且不說那些數字科學性如何,在華麗的報表背後,有許多問題都被選擇性忽視了。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冗官問題沒有解決,官員越來越多,朝廷每年要拿更多的薪水來發俸祿。冗兵問題沒解決,宋太祖時禁軍人數只有不到二十萬,仁宗時代飆升到八十萬,而且完全沒有戰鬥能力。冗費問題也沒有解決,苛捐雜稅越來越多,土地兼併越來越嚴重,甚至發展到“富者有彌望之田,貧者無卓錐之地”的局面。

百業興旺了,家底厚實了,老百姓稅負越發沉重,國庫裡依舊沒剩下幾個閒錢。對絕大多數人來說,這樣的“盛治”怕是難言幸福。

並非苛求古人。只要宋仁宗願意,完全有條件把國家帶向更好。

執政四十多年,內外總體平穩,人才不可謂不盛,軍兵多於前代卻僅能守土,財賦倍於過往仍入不敷出。前不能效文景之治,給後人留下一個足兵足食的豐盈府庫;後不能如洪武永樂,給周邊諸國留下足夠大的心理陰影。

在遏制西夏的重大決策上,宋仁宗更是乏善可陳。正如蘇洵當時以《六國論》勸諫的那樣,“苟以天下之大,而從六國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國下矣”。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所以說,作為皇帝,宋仁宗算得上稱職,卻不夠優秀,甚至不夠良好。

問題還是出在“仁”上。凡事有利就有弊,在君主專制的社會里,皇帝寬仁是美德,但過於寬仁就近乎柔弱。明清之際的學者王夫之管這個叫“無定志”。

從人事任免上,就可以看出宋仁宗的缺陷。僅在親政的那三十年中,兩府大臣就換了四十餘人,許多大臣是屢進屢退。即使賢者在位,因為不能安於其位,也無法施其才能、做出成績。這樣朝令夕改,一反一復,使“吏無適守,民無適從”,結果什麼大事也辦不成。

蔡襄一句“寬仁少斷”,評價倒是貼切。在慶曆新政之初,蔡襄等人就曾提醒皇帝,任諫非難、聽諫為難、聽諫非難、用諫非難,“毋使有好諫之名而無其實”。可現實中的宋仁宗,就是太好說話,誰的話都聽,一生搖擺不定。

《清平樂》中的宋仁宗:四十二年如夢過

如果說宋仁宗成就了時代,倒不如說是時代成就了宋仁宗。

在“嘉祐之治”中,宋仁宗起到的作用,遠不如那些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大臣們。當時,仁宗皇帝久病,哪有多少心力去操勞政務。所幸宋仁宗攤上了一群有德行、有能力的大臣,不是自顧自地爭權奪利,保證了國家機器能正常運轉。

然而這畢竟不會是常態,更何況,一堆的問題正在像滾雪球一樣越積越大。國家機器偏離軌道,已是大機率的事。

國無遠慮,必有近憂。國家有了病,得抓緊治,絕不能拖,否則就是在透支未來。繁華註定只是曇花一現,一個只有少數士大夫幸福的時代,終究難當“盛世”二字。

(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張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