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場上賣萌, 金聖嘆酷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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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文不好配圖,權且來一組茶道圖片,所謂人生如茶)

文/宋執群

刑場上賣萌, 金聖嘆酷斃了

【作者簡介】宋執群,生於一九六零年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梅雨》《望海門》,長篇文化散文《錦上姑蘇》等。

【本文由作者授權釋出】

刑場上賣萌, 金聖嘆酷斃了

這個53歲的神人,一生不走平常路:吃肉信佛,玩世不恭,視規則如糞土;嘲笑考官,亂答考卷,以毒舌為武器;罵貪官,哭文廟,處處要做表演帝……直至在刑場上賣萌耍酷,幽默至死。

其人生軌跡由荒誕不經的奇聞和層出不窮的軼事所構成,在驚世駭俗中成為精神先鋒。

他就是明末清初文藝大咖——金聖嘆!

清順治十八年(公元1661年)七月十三,立秋之日,南京三山街刑場卻酷暑難當,十八個即將被斬首的人犯一字跪倒在如火驕陽下,等待引頸就戮。其中最引人矚目的當屬首犯——名滿天下的文藝大咖金聖嘆。

導致這些人將領極刑的即是因為名噪一時的“哭廟案”。

刑場上賣萌, 金聖嘆酷斃了

“哭廟案”事起於蘇州吳縣新任縣令任維初。順治十七年,任一面以嚴刑催交賦稅,杖斃一人,一面大舉盜賣官米,中飽私囊。吳中百姓不堪其苦。以金聖嘆為首的幾個秀才,因同情農民的遭遇,寫了“揭帖”(控訴狀)到哭靈場所控告縣官。金聖嘆將矛頭指向包庇部下的巡撫朱國治。他在《哭廟文》中寫道:“順治十八年二月初四,江南生員為吳充任維初,膽大包天,欺世滅祖,公然破千百年來之規矩,置聖朝仁政於不顧,潛赴常平乏,夥同部曹吳之行,鼠窩狗盜,偷賣公糧。罪行髮指,民情沸騰。讀書之人,食國家之廩氣,當以四維八德為儀範。不料竟出衣冠禽獸,如任維初之輩,生員愧色,宗師無光,遂往文廟以哭之……”。

朱國治大為震怒,當場逮捕了倪用賓等五名秀才。後來被逮捕的十一名主犯中,有倪用賓、沈玥、顧偉業、張韓、來獻琪、丁觀生、朱時若、朱章培、周江、徐介、葉琪等人,其中並沒有金聖嘆。四月二十七日,金聖嘆、丁子偉二人才被逮捕。金聖嘆高呼先帝,被掌二十巴掌。朱國治將哭廟文的起草人金聖嘆作為首犯拘捕,冠以“搖動人心倡亂,殊於國法”之罪。最後倪用賓、沈琅、顧偉業、張韓、束獻琪、丁觀生、朱時若、朱章培、周江、徐玠、葉琪、薛爾張、姚剛、丁子偉、金聖嘆、王仲儒、唐堯治、馮郅等十八人被判死罪,七月十三日連同其他眾多同案犯一起被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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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行刑前後,金聖嘆這位罕見的幽默大師,耍酷天才,是這樣表演謝世的:

行刑前夜,他懇請獄卒准許他寫封遺書交給他兒子,但又再三強調這遺書外人不能看。“靠,這胃口吊的。”獄卒心想,老子當然不會聽他那一套,要是這遺書裡有什麼金銀埋藏地點,或什麼別人不知道的遺產,那老子不是白白失去了發次橫財的機會?可當獄卒迫不及待開啟那張紙一看,上面寫的卻是:“兒子,你們看清楚,鹹菜和黃豆一起吃,有核桃味道。我把這個獨家發現傳給你們,我就死而無憾了。”操,獄卒差點沒當場氣死過去,趕在他之前上了路。

第二天一到刑場,金聖嘆就悄悄告訴劊子手:“如果你能第一個砍了我的頭,不讓我看到別人被砍頭的慘樣,我會送你兩張銀票,就藏在我的耳朵裡,你懂的。”劊子手會心地笑了,稍後果然手起刀落,第一個結果了金聖嘆的性命。待他手忙腳亂地從金聖嘆首級的左右耳朵裡挖出兩張紙條一看,卻只有兩個大字,一個是“好”字,另一個是“疼”字。氣得劊子手又在他的屍首上補了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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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這之前,披枷戴鐐,剛到刑場的金聖嘆突然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梨兒、蓮子(小名)正混在圍觀的人群裡,淚流滿面地望著自己。金聖嘆無限悲切,淚如泉湧。但為了安慰兒子,他很快鎮定下來,將兩子喚至身前,泰然自若地告訴他們:“哭已經沒有什麼用了。來,我來出副對子讓你們對吧。”於是吟出了上聯“蓮子心中苦”。兒子跪在地上哭得肝腸欲裂,幾近不省人事,哪還有什麼心思對對聯。金聖嘆若有所思後說道:“起來吧,別哭了,我替你們對下聯。”接著念出了下聯“梨兒腹內酸”。上聯的“蓮”與“憐”同音,意思是他看到兒子悲切慟哭之狀深感可憐;下聯的“梨”與“離”同音,意即自己即將離別兒子,心中感到酸楚難忍。

此情此景,令旁聽者無不為之動容,黯然神傷。甚至有野史記載,此刻,酷暑難當的刑場上空突然烏雲密佈,雷聲大作,俄頃落下了七月暴雪。頓時,漫天飛白,天地同悲。

這金聖嘆真是酷斃了!

刑場上賣萌, 金聖嘆酷斃了

也許,對於金聖嘆來說,比這個肉體酷刑更難以忍受的是精神的酷刑,是那種以剝奪個人意志與人格為目的的酷刑。他的如此賣萌耍酷,其實是想用一種超越常規的方式表達自己的不屈與反抗,以達到更加引入矚目,更加發人深省的效果。

縱觀金聖嘆的一生,這個53歲的神人,一生不走平常路,其人生軌跡就是由荒誕不經的奇聞和層出不窮的軼事構成的。

金聖嘆生於明萬曆三十四年(公元1606年)三月三日。一出生就伴隨著一個神秘莫測的傳奇故事:說這天正好也是天上掌管文運的文昌帝君的生日,所以大地上在這一天降生的孩子,便都有了一個文曲星的運命。所以,喜滋滋的金聖嘆便給自己取這樣一個蘊含雄心壯志的名字——此生將發出聖哲的感嘆。

但這卻是一位不按常理出牌,視規則如糞土的文曲星。這隻要看看他是怎樣狎玩科舉制度的就知道了。金聖嘆一生共參加了三次科舉考試,與其說他想金榜題名,不如說他是要藉機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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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的作文題目是《如此則動心否乎》。

金影帝這樣答卷:空山窮谷之中,黃金萬兩;露白葭蒼而外,有美一人,試問夫子動心否乎?曰: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動。

考官一數,39個大大的“動”字像一列動車從考卷上呼嘯而過,把考官碾壓在紅塵之下。金聖嘆卻得意洋洋地解釋說:孟子不是曰過“吾四十不動心”,孔子不也曰過“四十而不惑”嗎?所以40歲以前,1到39歲,看到美女和鈔票都不動心,那他不是傻叉嗎?

第二次的作文題目是《西子來矣》,讓考生根據越國西施嫁入吳國的史實寫一篇議論文。

金影帝這樣答卷:開東城,西子不來;開南城,西子不來;開北城,西子不來;開西城,則西子來矣!西子來矣。

主考官又被雷到了,決定也幽它一默,提起硃紅大筆批道:秀才去矣!秀才去矣(那你這個秀才就落榜去吧)。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的作文題是《孟子將見王》。

金影帝這樣答卷:在試卷的四角分別寫上一個“籲”字。

主考官照例又暈菜了,把金影帝提溜過來詢問。

影帝這樣解題道:“填空題、閱讀題都考了40多次孟子了,不用再重複。至於見王,見梁惠王、見梁襄王、見齊宣王,還是什麼王都差不多,也不必寫了。只有‘將’字可以寫一下。你沒看過影視劇嗎?王上朝之前,都有四個衛士在周圍喊‘籲——’,就是我考卷上那個樣子的。”

主考官立即由暈菜到暈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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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戲弄,當地的教育界震怒了。琢磨,再不出手,那我們不就真的成了傻叉了。於是,他們從縣裡抽調了兩位專家學者,來專門教諭、訓導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考生。據說,那兩個專家學者閉關七七四十九天,挖空心思出了一道難題《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兮》,期望能難倒金影帝,挽回些面子。

沒想到,金影帝一分鐘就交了答卷:“禽獸不可以教諭,即教諭亦禽獸也。禽獸不可以訓導,即訓導亦禽獸也。”意思是說,禽獸是不可以教諭訓導的,如果有誰去教諭訓導禽獸,那他自己也是個禽獸。

至此,再也沒有什麼人敢和這個死皮頑肉的表演帝較真了。

都說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可是金聖嘆從12歲開始就迷念《水滸》,並於38歲時完成金批《水滸傳》這部偉大的文藝評論著作。他不僅胡批亂點,還簡單粗暴地腰斬原著,不留情面地把畫蛇添足的後50回一刀砍掉了,只留下前70迴文本,進而得寸進尺地宣稱《水滸傳》誨盜。把原作者施耐庵氣得從墳墓中驚醒過來,心想,這龜孫子如此霸道,好像那作品是他的孩子,能任由他隨意打罵處置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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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他也以從未有過的溢美之詞讚美了原作者,在點評本開頭就欲抑先揚地把作者捧上了天:

“天下文章,無有出《水滸》右者;天下之格物君子,無有出施耐庵先生右者。”

300百年後,另一位文學大咖魯迅肯定了金大俠對《水滸傳》的腰斬,他1924年到西安講學時說:《水滸傳》到70回招安為止是好的,以後便很壞。金聖嘆砍掉後50回,很棒。

沒過多久,金聖嘆又故伎重演,在另一部不朽的文學評論著作金批《西廂記》中毒舌攻擊了另一位偉大的作家王實甫,上來就打人家老臉,把一部好端端的純文學經典當作通俗色情文學來對待,說什麼《西廂記》誨淫:

“人未有不好色者也,人好色未有不淫者也,人淫未有不以好色自解者也。

人說《西廂記》是淫書,他止為中間有此一事耳。細思此一事,何日無之?何地無之?不成天地中間有此一事,便廢卻天地耶?細思此身自何而來,便廢卻此生耶?

自古至今,有韻之文,吾見大抵十七(十分之七)皆兒女此事。……非此一事而文不能妙也。夫為文必為妙文,而妙文必藉此事,然則此事其真妙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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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又竭力號召大家要虔誠地拜讀《西廂記》這部誨淫之書,並支招說,必須焚香讀之、對雪讀之、對花讀之、與美人並坐讀之、與道人對坐讀之,才能讀出這部傑作的真意。

不僅如此,他的毒舌還幾乎罵遍了古往今來的許多大家名流。比如他罵南宋大詞人劉辰翁是小奴才,罵蘇東坡“沒有大局觀”,罵晏殊的才氣如“痴狗咬塊”(傻叉狗狗,咬著一塊沒有肉的臭骨頭)……真是狂妄至極!

面對如此怪異、稀罕的活寶,人們甚至相信他是被一個牛逼的神靈附體了,是那個神靈現世的一個化身:

聖嘆前身,為杭州昭慶寺僧。死後,朱眉夢聖嘆謂之曰:“吾前身乃僧也,嘗遊歡愛河中,故有是劫。”

——孫文義《新義錄》

而他則自稱是天台禪宗三世宗祖弟子的轉世,所以自己篤信佛教,喜愛讀經、結交僧人,但又不願意像前世那樣循規蹈矩、嚴守禮法,而是要放縱慾望,嗜酒吃肉的。

其實,這位玩世不恭,視規則如糞土的主兒也曾有過一次世俗命運的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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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公元1660年,清順治十七年。52歲的金聖嘆聽說他的金批《西廂記》和《水滸傳》得到了順治帝福臨的賞識。據說,福臨在看完這兩部江湖上的暢銷書後,曾御批:“此是古文高手,莫以時文眼看他”,並作這樣的評價:“議論頗有遐想,未免太生穿鑿,想是才高而見僻者。”

這撥雲見日般的佳音傳到金聖嘆的耳朵裡,猶如沉寂暗夜間的一道閃電,一下子卸去了壓抑了他一輩子的心頭重擔,一下子點燃了他生命裡的所有激情,也一下子點亮了他人生中的所有夢想。

這猶如晴天霹靂的喜訊,二月春風般湧入金聖嘆蒼老的心田,讓他仿若看見了什麼流光溢彩的人生,也使他煥發了枯木逢春的鬥志。他被這夢中之夢都不曾想到的好事鼓舞著,立馬撿起當年參加科舉考試時的凌雲壯志,準備隨時獻身治國平天下的儒生偉業,甚至幻想有朝一日能陪侍龍駕,為天子講經解史,為朝臣指點江山。

史書記載,那段時日,金聖嘆以為讀書人千載難逢的機遇終於青睞於他了,所以常常感激涕零,向北叩首,無限虔誠地靜候著聖旨的召喚……

然而,正所謂“樂極生悲”。他哪裡知道,他和他追逐的夢早已擦肩而過,永遠也不能重逢。

一年過去,金聖嘆沒有等到那道被日夜渴盼著的聖旨,卻等來了欣賞他的福臨皇上突然駕崩,等來了福臨三兒子康熙帝玄燁的繼位。事情突然來了個戲劇性的逆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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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國喪期間,蘇州一百多名秀才不堪當地貪官的欺壓,聚集蘇州文廟,哭祭剛剛去世的清世祖。金聖嘆等秀才在州府擊鼓哭罵,高舉事先擬好的揭帖,公請驅逐縣令任維初。先是任維初被捕受審,緊接著,案情逆轉,改治哭廟的秀才震驚先帝之靈罪。

四月初三,案子移至江寧(南京)會審,很快就被定為本文開頭所講的“哭廟案”,起草《哭廟文》的金聖嘆被定為首犯,和其他十七名秀才被判處斬立決。

三個月後的立秋之日,53歲的一代文學巨擘金聖嘆就在南京刑場,以駭人聽聞方式酷斃了……

金聖嘆特立獨行的一生,和他那悲涼慘烈的結局,不僅使一國之人心悲膽寒,更是漫長封建時代的悲哀;既是中國文學史上最深的黑暗,也是我們這個民族記憶深處一道未愈的傷口!這抹黑暗和這道傷口,映襯著我們民族向來所缺乏的愛和同情,也見證了我們同袍傳承了千百年的麻木不仁。如果哪一天,國人們真的走出了這道黑暗和傷口,那麼,屬於我們這個民族的曙光就真的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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