箕踞不代表失禮:從“孟子休妻”看坐姿中的中國禮儀文化

一、坐姿的分類:從“孟子休妻”說起

孟子休妻,是在禮儀文化學習中常被提及的一個案例。這則故事說,孟子的妻子因獨自踞坐在家被剛回家的孟子看到,孟子便欲休妻。孟母問明原因,反斥孟子無禮。原因是孟子入門而不打招呼,入室而聲不高揚,入戶而目光不低垂,從而使其妻的踞坐之姿暴露於外。這則故事出自《韓詩外傳》第九卷,原文如下:

箕踞不代表失禮:從“孟子休妻”看坐姿中的中國禮儀文化

孟子休妻(圖:新浪)

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

婦無禮,請去之。

母曰:

何也?

曰:

踞。

其母曰:

何知之?

孟子曰:

我親見之。

母曰:

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禮不云乎:

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

不掩人不備也。今汝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

於是孟子自責,不敢去婦。

[1]

[1]

在古代漢語文獻中,踞坐常被視為一種無禮行為。如《荀子·修身》說:“容貌態度,進退趨行,由禮則雅,不由禮則夷固僻違。”楊倞注:“夷,倨也。”[2]《說文·人部》:“倨,不遜也。”[3]而孟子休妻的故事則表明,踞坐是否應被視為失禮,實則需要聯絡具體的時空而定,不能一概而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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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的字形演變(圖:國學大師)

我國素稱禮儀之邦,禮儀文化起源甚古。在殷墟甲骨文中,“禮”字被用於表達敬神祝福,與祭祀儀軌有關。進入春秋時期,禮的意義逐漸演化為規定社會行為的制度和道德規範,其核心意義得到了擴大。這說明討論“禮”的內涵,確實需要先搞清楚“禮”所處的歷史時空。現在,我們專門就古代坐姿來談一下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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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人禮(圖:biketo)

古代坐姿名目繁多,按是否使用到禮儀制度,可將之分為兩類:一類為“禮坐”,指合於禮儀的坐姿,比如安坐、跪坐、跽坐等。這類坐姿主要應用於需要使用到禮儀的場合,如祭祀、賓主交往、朝會、宴享等。另一類為“夷坐”,指日常隨性的坐姿,如蹲踞、箕踞、夷踞等。這類坐姿主要應用於日常休閒以及私人空間,比如山間垂釣、林間小憩、居家閒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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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七賢圖(圖片來自網路)

二、禮坐

禮坐包括安坐、跪坐、跽坐等多種坐姿,其主要區別如下:

安坐為常禮,其特點是身形端正而不偏倚。經傳中單言“坐”字時,多指安坐,如朱熹《跪坐拜說》雲:“古人之坐者,兩膝著地,因反其趾而坐於其上,正如今之胡跪者。”[4]此即指安坐,又如《莊子·說劍》:“大王安坐定氣,劍事已畢奏矣。”安坐又稱“妥坐”,如《儀禮·士相見禮》:“凡言,非對也,妥而後傳言。”鄭玄注:“妥,安坐也。”[5]安坐因其身形端正,故又稱“正坐”,如《莊子·庚桑楚》:“南榮趎蹵然正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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婦好墓安坐玉人像

(1)安坐。

跪坐的特點是股不著於腳趾,故跪坐較安坐更顯恭敬。《禮記·曲禮上》:“授立不跪,授坐不立。”孫希旦注:“坐與跪皆經兩膝著地。直身而股不著於趾則為跪,以股就趾則為坐。坐所以為安,跪所以為敬。”[6]跪以危取義,故又稱“危坐”,如《管子·弟子職》:“危坐鄉師,顏色毋怍。”[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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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星堆跪坐人像

(2)跪坐。

跪坐時,腰未必皆聳直;腰若上挺,則稱跽坐,亦稱長跪。《說文·足部》:“跽,長跪也。”[8]跽字以忌取義,忌有警示之意,故《史記·項羽本紀》記載,項羽在鴻門宴請劉邦,樊噲帶劍而入時,項王亦“按劍而跽”,《索隱》注“跽”字:“其紀反,謂長跪。”[9]跽坐用於行禮時,則可進一步展示謙恭的態度。《戰國策·秦策三》記載秦王見範睢時說:

(3)跽坐。

秦王屏左右,宮中虛無人。秦王跪而請曰:

先生何以幸教寡人?

範睢曰:

唯唯。

有間,秦王復請,範睢曰:

唯唯。

若是者三。秦王跽曰:

先生不幸教寡人乎?

此三跪而後跽,《史記·範睢列傳》引此作四跽而其意略失[11]。

三、夷坐

夷坐屬於在日常生活中比較隨性的一種坐姿。在不需要使用到禮儀的場合,夷坐並不存在失禮的問題;而在祭祀活動中,人需要保持莊重。在這種情況下,散漫的“夷坐”則顯然屬於失禮行為。夷坐的常見坐姿有如下幾種:

”[10]

其特點是臀部在地,其足或展或盤,如箕之形。《戰國策·燕策三》雲,秦王“遂拔以擊荊軻,斷其左股。荊軻廢,……倚柱而笑,箕踞而罵。”鮑彪注:“踞,坐,展兩足如箕。”[12]《莊子·至樂篇》說:“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成玄英疏:“箕踞者,垂兩腳如簸箕形也。”[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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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鼓盆(圖片來自網路)

“箕踞”亦寫作“箕倨”,如《史記·遊俠列傳》說:“有一人獨箕倨視之,解遣人問其名姓。……箕踞者乃肉袒謝罪。”[14]亦作“箕坐”,如《論衡·率性》:“南越王趙佗,本漢賢人也,化南夷之俗,背畔五制,椎髻箕坐,好之若性。”顏師古注:“箕坐,謂伸其兩腿而坐。”[15]亦作“箕股”,如《三國志·管寧傳》裴松之注引《高士傳》:“管寧自越海及歸,常坐一木榻,積五十餘年未嘗箕股,其榻上當膝處皆穿。”[16]亦單作“箕”,如《禮記·曲禮上》雲:“遊毋倨,立毋跛,坐毋箕,寢毋伏。”鄭玄注:“皆為其不敬。”孔疏:“坐毋箕者,箕謂疏展兩足,狀如箕舌也。”[17]

箕踞不代表失禮:從“孟子休妻”看坐姿中的中國禮儀文化

秦代箕踞陶俑(陝西曆史博物館藏)

[10]

其特點是足底著地,而下臀聳膝。《淮南子·說山訓》:“蹲踞而誦詩書。”文獻亦作“僔夷”。《白虎通義》雲:“夷者,僔夷無禮義。”[18]亦作“蹲夷”,賈誼《新書·等齊》:“織履蹲夷。”[19]《後漢書》卷25《魯恭傳》:“蹲夷踞肆,與鳥獸無別。”李賢注:“夷,平也。肆,放也。言平坐踞傲,肆放無禮也。”[20]亦作“蹲跠”。王延壽《魯靈光殿賦》雲:“欲負載而蹲跠。”[21]《廣雅·釋詁》雲:“蹲、跠,踞也。”王念孫疏證:“跠通作夷。”[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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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間休息的農民(圖片來自網路)

除蹲踞和箕踞外,夷坐還包括其它不用於禮的各類坐姿,其稱或言“夷踞”,如《後漢書》卷68《郭太傳》:茅容“耕於野,時與等輩避雨樹下,眾皆夷踞相對,容獨危坐愈恭。”李賢注:“夷,平也。《說文》曰:踞,蹲也。”[23]或言“夷居”,如《墨子·天志中》引《泰誓》:“紂越厥夷居,不肯事上帝。”江聲雲:“夷居,倨嫚也。”[24]《非命上》引文又作“夷處”。或單言“夷”,如《論語·憲問》:“原壤夷俟。”馬融注:“原壤,魯人,孔子故舊。夷,踞;俟,待也。踞待孔子。”[25]或單言“踞”,如《韓詩外傳》:“孟子妻獨居,踞。”

與“禮坐”比較,夷坐的突出特點是不需要後天學習調教。由於夷坐時肢體自然放鬆,人處於一種比較舒適的狀態,因而,夷坐在古代也往往具有反禮教的意義。如唐子西《箕踞軒記》說:

箕踞不代表失禮:從“孟子休妻”看坐姿中的中國禮儀文化

李白醉酒圖(圖:東方網)

(1)箕踞。

(2)蹲踞。

四、總結

對於箕踞類的坐姿,古代經學家多視為不敬,而對之持一種貶抑態度。受這種觀念的影響,近代不少學者把甲骨文中的“屍”字(即傳世文獻中的“夷”字)也解釋為箕踞形的人。然而,從《禮記·曲禮》的記載來看,“坐如屍”和“坐毋箕”對比強烈,這說明把對箕踞的貶抑態度帶入商史研究未必符合事實。禮制文化的形成有一個歷史過程。判斷一種坐姿是否屬於失禮,顯然首先應當注意禮文化具有的時代特徵和其所依存的空間。

箕踞不代表失禮:從“孟子休妻”看坐姿中的中國禮儀文化

殷墟侯家莊蹲坐貴族石雕像

就時代特徵而言,從考古材料看,在禮文化沒有興起乃至禮制文化沒有對坐姿做出規定之前,任何坐姿都不存在失禮的問題。比如殷墟時期雖然已經出現跪坐,但當時的蹲踞和箕踞人像卻遠多於跪坐人像。李濟先生便指出:“說蹲居與箕踞不禮貌,顯然是周朝人的觀點;尚鬼的殷人,在‘祝’的制度極度發展時,似乎也沒有鄙視蹲居。”[27]

就空間標準而言,禮制文化在興起之初就與上層社會的祭祀制度有密切關係,而這些禮儀制度與平民老百姓的生活卻是有距離的。《禮記·曲禮》說“禮不下庶人”,講的正是這個意思。因此,把禮的觀念到擴大到所有場合,這不但容易造成對禮文化的誤讀,也容易導致對人類天性的壓制,而且這在事實上也不可能得到得很好實踐。比如,《郭太傳》中的茅容在田野中與農夫對坐時仍保持危坐,這不能不說就是一種刻板和僵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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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婚姻禮儀(圖片來自網路)

後來在儒家“崇禮”文化的浸染下,人們生活中的許多方面(比如婚喪嫁娶等)都有了繁縟的規定,但事實上這些規定,大多數老百姓仍然不可能都一一去了解。因此,後來才會有了專門從事禮儀的人來主持這些事務。

箕踞者,山間之容也。拳腰聳肩,抱膝而危坐,傴僂跼縮,其圓如箕,故古人謂之箕踞,便於賦詩,便於閱書,便於長嘯。其勢如蹲猿,如投竿而漁者,蓋長松之下,灘石之上,放然不拘禮法者之所為也。以之事上則不恭,以之臨下則不莊,以之待賢則有所不可,以之遇眾人則有所不敢。故古之大夫矜名檢飾邊幅者,皆鄙而不為。

參考文獻:

[1] 《韓詩外傳》,中華書局1980年,第322頁。

[2] 王先謙:《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第23頁。

[3] 《說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第7993頁。

[4] 朱熹:《朱子全書》第2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290頁。

[5] 《儀禮註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19頁。

[6] 《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第33頁。

[7] 《管子校注》,中華書局2004年,第1145頁。

[8] 《說文解字詁林》,中華書局1988年,第2710頁。

[9] 《史記》卷七,中華書局1959年,第313-314頁。

[10] 《戰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84-185頁。

[11] 《史記》卷七十九,中華書局1959年,第2406頁。

[12] 《戰國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139、1141頁。

[13]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年,第614頁。

[14] 《史記》,中華書局1959年,第3186頁。

[15] 黃暉:《論衡校釋》,中華書局1990年,第82-83頁。

[16] 《三國志》卷11,中華書局1959年,第359頁。

[17] 《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8年,第1240B-1240C頁。

[18] 《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第114頁。

[19] 閻振益等校注:《新書校注》,中華書局2000年,第46頁。

[20] 《後漢書》卷二十五,中華書局1965年,第876頁。

[21] 《六臣註文選》,中華書局1987年,第 219頁。

[22] 《廣雅疏證》,中華書局1983年,第98頁。

[23] 《後漢書》卷六十八,中華書局1965年,第2228-2229頁。

[24] (清)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第206頁。

[25] 《論語註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04頁。

[26] 《全宋文》第140冊,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年,第28頁。

[27] 李濟:《跪坐、蹲居與箕踞》,《“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1953年,第29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