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受戒》的美學理想

汪曾祺《受戒》的美學理想

汪曾祺小說《受戒》寫於1980年8月12日。1980年文革剛結束,文學界內外一片頹靡與傷感之勢。當時文壇感傷文學佔主流。汪曾祺已花甲之年,“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暮年梅開二度的寫作,此心境已不復年少時。汪曾祺是沈從文的入室弟子,沈從文在向文藝界推薦這位學生的作品時,總說“他的小說寫得比我好。”汪曾祺自己得意道,“沈先生很欣賞我,我不但是他的入室弟子,可以說是得意高足。”

《邊城》塑造了獨一無二的翠翠,長在風裡河邊,活在陽光下。如果說翠翠是沈從文的夢,小英子就是汪曾祺的夢。他在《受戒》結尾處說,“寫於四十三年前的一個夢。”那個時候汪曾祺十七歲,正是初戀的華年。

20世紀三四十年代,國家動盪、社會不安。十七歲的汪曾祺隨祖父、父親到離高郵不遠的一個村莊的庵子避難。《受戒》描繪的就是這個小庵。隨後汪曾祺從北入西南求學,又歷經新中國的成立,再輾轉到十年文革結束,以六十歲高齡重新寫文,不經意間在充斥著傷痕苦悶的文壇掀起清新之風。

前人對《受戒》的研究重視小說中荸薺庵和尚的世俗生活,甚至認為仁山、仁海、仁渡是小說主人公,解析汪曾祺的“瀆神”思想,發掘汪曾祺對人性的世俗與美的偏愛,王本朝《瀆神的詩性:<受戒作為1980年的文化寓言>》可為例子。有部分學者研究汪曾祺在小說中描繪的高郵故鄉風情,如李凌雲的《<受戒>:淮揚文化的意蘊之美》。本文分析《受戒》表現的美學特徵,從美學特徵中理解汪曾祺追求的審美理想,結合現實思考當代文藝創作應遵循的發展理念。

《受戒》的美學特徵

《受戒》的美學特徵可分為三種美:生氣美、感傷美、和諧美。生氣美指小英子、明子、仁山、仁海等一系列人物展現出來的健康、生動之美。感傷美是歷經十年文革滄桑之後所隱含的憂愁與滄桑。隱藏在文字外的感傷美是內心對純淨的生氣美與和諧美的嚮往所展現出的。和諧美是小說展現的調和世俗凡塵與清規戒律,對生命讚揚與人性的呼喚之美。

(一)生氣美

春秋時魯國大夫叔孫豹稱“立德”、“立功”、“立言”是人活在世間的“三不朽”,成為世世代代的仁人志士所永恆追尋的目標。“三不朽”是儒家經世致用的目標。大多數人都想建功立業、留芳百世,為世界,然人活在世界上,不是每個人都會追尋著留名於清史。人的生命最為珍貴,唯有活著,致使生命存在,方可感受到這世界的芬芳與苦楚。活著,最重要的是活得像個人的有生氣。這種生氣美在《受戒》之中隨處可見。

《受戒》中的人物活在世外桃源,這裡的生命順其自然、安居樂業、自得其樂。“這個地方的地名有點怪,叫庵趙莊。趙,是因為莊上大多姓趙。叫做莊,可是人家住得很分散,這裡兩三家,那裡兩三家。”住得不緊密,但自成一體,自由而又濃密的氛圍。“趙”是百家姓的第一位,是宋代的國姓。宋朝程朱理學興盛,汪曾祺設定這個莊子的人姓“趙”,然庵趙莊的人卻過得自由自在,一點都沒有受到清規戒律的限制。這“趙”姓便別具風味了,或可說具有對自宋代傳承下來的三綱五常、各種倫理規範的另類反叛。就《受戒》乃至汪曾祺其它小說可知,作者崇尚的是自由自在的生命狀態、一種詩意的棲居,在眾人未察覺到美的生命狀態中可發現別有的詩意。這或是米蘭·昆德拉所言的“生活在別處”,不侷限於現實的生存環境,人的靈魂可以詩意存在。

“荸薺庵”裡的和尚怕是世界過得最幸福的和尚。(就凡塵生活而論。)“庵叫菩提庵,可是大家都叫訛了,叫成荸薺庵。連庵裡的和尚都這樣叫,‘寶剎何處?’——‘荸薺庵’。庵本來是住尼姑的。‘和尚廟’、‘尼姑庵’嘛。可是荸薺庵住的是和尚。”庵裡並無現實生活中廟宇中所具有莊嚴肅穆之氣,隨意得連寺廟的名字都可更改。庵裡有五個人,各有各的活法。老和尚普照活在自己的世界,“一花一世界的枯坐”。大師父仁山是“當家的”,終日盤算寺廟的各種收入。二師父仁海有老婆,每年夏秋之間接老婆來住。三師父聰明精幹,會唱小調山歌,一夜不重頭。“這個庵裡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

小說中的女主人公小英子充滿靈氣,嘰嘰喳喳愛說話,像個喜鵲。小英子一家子都很勤快。趙大伯是個能幹人,趙大娘精神得出奇。“向陽門第春常在,積善人家慶有餘。”只有在桃花源的夢中,一家子人才這麼無病無災,勤奮致富。

“‘歪’荸薺,這是小英最愛乾的生活,秋天過去了,地淨場光,荸薺的葉子枯了,——荸薺的筆直的小蔥一樣的圓葉子裡是一格一格的,用手一捋,嗶嗶地響,小英子最愛捋著玩,——荸薺藏在爛泥裡,赤了腳,在涼浸浸滑溜溜的泥裡踩著,——哎,一個硬疙瘩!伸手下去一個,一個紅紫紅紫的荸薺。她自己愛幹這生活,還拉了明子一起去,她老是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

小英子是鮮活生動的,喜歡吃荸薺採荸薺,“白眼珠鴨蛋青,黑眼珠棋子黑”。在和明子的相處中是自然和諧的,一個外向,一個內斂。小英子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子的腳,這是感情的萌芽,帶著情感的啟示,喜歡和對方親近。十六七歲的小姑娘,應當多話,會吵會鬧,會表達情緒,才有趣可愛。小英子就是這樣一個快樂的小姑娘,她有生氣,促使活潑健康成為美。

“她看見明子也坐在裡面,想跟他打個招呼又不好打。想了想,管他禁止不禁止喧譁,就大聲喊了一句:‘我走啦!’他看見明子目不斜視地微微點了點頭,就不管很多人都朝自己看,就走了。”

小英子不顧佛門清規戒律,敢在眾人默默地喝粥的時候,大聲說一句,“我走啦”,率性而為。現實生活中,我們的狀況往往受到一些理智或是道德約束,這約束或是一些道德陳規,或是他人用道德陳規來約束我們自身。小英子擁有一顆單純美好的心,敢作敢為的勇氣令人喜愛。

小英子和明子的對話活潑可愛,也展現出了一種健康的生氣之美:

“明子!”

“小英子!”

“你受了戒啦?”

“受了。”

“疼麼?”

“疼。”

又或是小英子給明子告白的這一段:

“小英子忽然把漿放下,走到船尾,趴在明子的耳朵旁邊,小聲地說:‘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

明子眼睛鼓得大大的。

‘你說話呀!’

明子說:‘嗯。’

‘什麼叫做嗯呀!要不要,要不要?’

明子大聲地說:‘要!’

‘你喊什麼!’

明子小小聲說:‘要——’

十六七歲的年紀,正是懵懵懂懂初戀的年紀。小說中小英子和明子的愛情顯得明媚與快樂,掙脫佛門清規,單純地去愛對方,因著對方的美好而互相被吸引。小英子的反覆問要不要,顯示出了小英子的淘氣。明子的回答則顯示出了他的內斂與羞澀。這是一種健康而富有生氣的愛情。《受戒》是對美好初戀的懷戀。這樣健康的愛情正是汪曾祺讚揚的,連帶著周圍的景色都變得生機盎然,洋溢著活潑歡樂的氣息:

“蘆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蘆穗,發著銀光,軟軟的,滑溜溜的,像一串絲線。有的地方結了蒲棒,通紅的,像一枝一枝小蠟燭。青浮萍,紫浮萍。長腳蚊子,水蜘蛛。野稜角開著四瓣的小白花。驚起一隻青樁,擦著蘆穗,撲魯魯魯飛遠了。”

(二)憂傷美

汪曾祺在《受戒》中描繪了一個與世俗無關的桃花源,荸薺庵的世俗生活、庵趙莊自由閒居、明子和小英子懵懂愛情、小英子一家的勤快幸福。塑造了一個現實沒有的夢中世界。這個夢境越美,與現實結合來看的內蘊就越悲傷。

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十年文革動亂。言語變得謹慎,人與人的互不信任,關係岌岌可危。因此,汪曾祺所寫的小英子在佛門境地大聲的說,“我走啦!”仿若石破天驚。汪曾祺在文革期間因為“右派”問題被關進“牛棚”,一個意氣風發、大好前程的文學青年不小心進了“牛棚”,其心酸可想而知。

文革結束後,文壇出現了一大批對創傷記憶的寫作,對文革傷痕的揭發和反思是文學的中心話題,文藝批評界出現了“傷痕文學”,“反思文學”等概念。洪子誠在《中國當代文學史》中定義:“‘傷痕文學’從總體上說,由於它們都是文革親歷者講述的創傷記憶,或以這種記憶為背景,因此,這些作品也可以稱為有關‘文革’的傷痕文學。”八十年代初,傷痕文學盛行,汪曾祺卻寫出了《受戒》這樣擁有內在歡樂,與世俗背經離道的作品。小說文字無時無刻都充滿著歡樂,但小說中所描繪的夢境越美,現實殘酷性就越強。此種內在歡樂存在於彼岸中,現實此岸不是黑暗一片就是混沌一片,形成了鮮明的落差。文革期間,人人懼怕言語出錯,小英子卻在標明“靜止喧譁”的地方大聲說“我走啦”。庵趙莊,勤奮之家可因著付出得到應有的幸福生活。趙大伯、趙大媽、兩個女兒,大英子,小英子過得健康快樂、幸福美滿。這窮苦人家之夢顯得遙遠無比。

“因為這些人不得病,牛不生災,也沒有大旱大水鬧蝗蟲,日子過得很興旺。”

文革期間,人人自危,精神上害了病,生活過得苦楚。小說塑造的夢境中人無病無災,畜生無病無災,天公亦作美,夢幻無比。正常的日常生活中,人會生病、災害也時常發生。趙大伯、趙大娘在文字中沒有重男輕女的想法,大英子和小英子從小都被照顧得很好。一家子過得和樂幸福。現實的冷酷與小說的夢幻成為落差,小說的內在歡樂裡所包裹的仍舊是現實所浸染的哀傷。在《受戒》中所遇見的美與夢,越乾淨越純粹,汪曾祺所歷經的苦難在這樣的對比下倒顯得越發的悽苦,當時的人們所遭遇的迷茫也可想而知。此種憂傷美需要結合現實生活方可體會。一悟便覺內心悽切。

(三)和諧美

汪曾祺在《自選集》中說,“我的作品不是悲劇。我的作品缺乏崇高、悲壯的美。我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諧。”《受戒》一篇展示了這樣自然親切的和諧。這種和諧與西方的悲劇的矛盾美是美學的兩種取向。西方古典美學重視的是悲劇的衝突之美,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命運悲劇之下個人選擇與命運的必然成為不可逆轉的矛盾。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說,“悲劇的目的是要引起觀眾對劇中人物的憐憫和對變幻無常的命運的恐懼,致使感情得到淨化。”在悲劇之中淨化心靈得到提升。東方則重視的是和諧之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在天地萬物中尋找人與自然的和諧,生命與萬物的統一,人生與境界的統一。文藝批評者認為汪曾祺是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寫作,他的作品充滿這種和諧之氣是不足為怪的。

文字中明子從小就是確定要出家的。在舅舅和父母決定他要出家時,他就在旁邊,並覺得合情合理,並無任何意見。在對於決定未來的這個重大事件上,明子順從父母的意見。在受戒後這個關鍵點和小英子互相告白,並不因為“受戒”而不戀愛。明子和小英子自然和諧的戀愛著。

荸薺庵的幾個和尚更是透露出一片祥和的和諧之氣。佛門境地,本該嚴守佛門清規,大師父仁山卻帶著他們一起放焰口賺錢,收租放債,仁山整天都在屋子裡算賬;二師父仁海有家眷,夏秋之間還會接老婆來庵裡住幾個月;三師父仁渡會唱小調山歌,一夜不重頭。“一花一世界”裡的老和尚普照在過年之時也會吃肉。他們會在大殿上殺豬,給即將昇天的豬念往生咒。“這個庵裡無所謂清規,連這兩個字也沒人提起。”荸薺庵的和尚在寺廟中過著世俗生活,居住在清規戒律與世俗生活、終極信仰與實存現實之間。這種夢境中的世俗生活處處洋溢著人性的光輝與美好。用銅蜻蜓偷雞的人也被汪曾祺稱為“正經人”。這位“正經人”時常和仁山仁海仁渡一起打牌。在這個桃源裡,無怨由,人人自得其樂。小英子與明子的愛情正當年齡,、互相吸引、由玩樂而萌發愛情,真摯淳樸。

《受戒》的美學理想以及啟示

正如汪曾祺自己所說的,在他的小說中追求的是和諧。《受戒》文字體現出來的美學理想也是和諧。文字中的每個人物都健康美好,小英子活潑可愛、大英子美麗羞澀、明子內斂、趙大伯、趙大娘勤快能幹以及荸薺庵一眾和尚世俗生活。他們活得健康理想,沒有任何的矛盾,正是對人性與美的追求所帶來的健康與生機之美才能使小說文字充滿著寧靜的和諧之氣。在庵趙莊,這個世外桃源裡,每個人都自得其樂,自然而歡樂的生存著。有山有水,環境宜人。這種在小說中所透露出來的和諧正是汪曾祺在小說創造中追求的美學理想。

汪曾祺在小說中追求的和諧之美,對當代的文藝創作具有啟發性意義。二十世紀至今,日常生活審美化。人們要求解放理性,重視感性存在。感性的過渡解放卻導致我們走向另一個極端,在文學文字中出現大量的原來沒有的汙穢詞語。文學界出現了專門針對這些詩歌的類別,如下半身文學,垃圾派詩歌。某些網路文學對某些感官的描繪則更為瘋狂,這種瘋狂所帶來的惡果是觸目驚心的。在文學創作中,應當注意的身體與靈魂的協調一致。

《受戒》是一部解放人性的作品。從某種意義上講,文字拋棄了佛門清規,甚至“是非不分”。偷雞的人被稱為“正經人”,與吃肉喝酒娶妻的和尚們在一起賭錢。寺廟甚至被作為和尚賺錢的工具。對於這些,讀者卻並未反感,反倒能從中獲得發現美。這來源於汪曾祺對於這些美學場景的詩意轉換。當代文學與美學的發展,也應該如此,對身體以及生命本能的描繪應該經過詩意的轉化方可,追求身體與靈魂的和諧存在,不偏不倚,盡善盡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