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丨黃萍:松樹,故鄉的大松樹

群山丨黃萍:松樹,故鄉的大松樹

黃萍:筆名溯夕,1974年10月出生於雲南昭通。現任昭通市第二人民醫院院長。出版醫院管理專著《從經驗走向科學——醫院現代化管理的趨勢》,醫學專著《針灸講演錄》《病應穴針刺法——脊柱病及相關疾病的非手術治療》《江河湖海之醫道——中醫的悖論》。散文集《偶然的,太偶然》《江河湖海之人道——開啟人性的枷鎖》;中篇小說集《迷茫之路》;長篇小說《黑色夜空》《大地震中》。

對於昭通市第九中學的學子來說,學校後面的兩顆大松樹是我們共同的記憶,因為市九中畢業的學子們遇在一起,大松樹毫無疑問是拉近彼此心距的收縮劑。不同年級的學子,話題只要轉到大松樹,彼此的心扉就訇然中開,話閘子就像濤濤江水奔流不息。

夏天的傍晚,同學們匆匆忙忙吃完晚飯,拿起書本,從學校後面的鄉村土路出發,三三兩兩,或背英語單詞,或背語文課本,或背思想政治,最終的目的地就是大松樹。從學校到大松樹的朗朗讀書聲,鑄就了昭通市第九中學輝煌的升學率。

大松樹在學校的東南面,有兩公里左右,走出學校後門,經過一片稻田,穿過趙家院村邊緣,進入一片蘋果園,出果園就到了。

四月份左右,大松樹西北邊、西邊、南邊有兩千多畝的蘋果花開,白色的一大片,蔚為壯觀。四月份已是臨近升學考試,所以同學們無意賞花,都在聚精會神背書。同學們的目的地就是大松樹,到了大松樹,休息一會兒,接著從原路返回,到教室開始做數理化習題,直至深夜。

我們那時流行照風景畢業照,有經濟頭腦的幾個老師上課之餘,就業餘做起攝影師的兼職工作。攝影的地點基本集中在大松樹,一是因為這裡風景獨好,二是因為這裡最方便同學拍照。同學們背書到這裡,藉助休息一會兒的時間,拍張獨自個人照,沖洗幾張、十幾張、幾十張送同學作為紀念;或兩個、三個、幾個關係較好的同學來一張合影留念。在那段時間的大松樹下,照相的老師的身上基本都掛有兩臺照相機,一臺“120型”黑白照相機和一臺“135型”彩色照相機。要便宜的就照黑白的,要逼真的就照彩色的。我現在還珍藏著那時的照片,有獨照也有合影,有黑白也有彩色。那時男同學大多以李小龍、成龍、李連杰功夫為姿勢,或金雞獨立,或僕步掄拍,或白鶴亮翅,或大鵬展翅等等;而女同學絕大多數以書為裝飾,或夾在腋下,或垂在大腿外側,或捧在胸腹,或舉到耳鬢,照片的背景都是大松樹。大松樹作為相片中的背景,或明或暗、或遠或近、或大或小、或一顆或兩顆、或加點蘋果樹、或來片白雲。我就有一張比劃武術動作的照片,我站在一座墳的碑石尖端,比劃著雄鷹展翅的動作,老師照相的技術的確非凡,他把我腳下的碑石頂端照為大松樹頂端,我不知道當時他是怎麼拍攝的,反正我是腳踏在大松樹的頂端,頭頂白雲,真如雄鷹展翅一般。用現在的數碼相機合成這樣的圖片再簡單不過了,但在那個沖洗膠捲和照片的時代,這種技術還真難得,如果他把專研這種技術的熱情和精力用在教書育人上,市九中出來的人才應該會更多一些。

土地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後,鄉鎮供銷社也逐步從定量供給的糧票制逐步自主經營,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之前,鄉鎮供銷社的職權非常巨大,幾乎掌管了鄉鎮人民的衣食住行,當然現在已銷聲匿跡。就在剛剛轉型時期,樂居上街的供銷社買個一臺彩色電視機和一臺錄影放映機,在一間大房子裡安放十排長凳,簡易的錄影放映院就此誕生。人們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就為看一場錄影。加之昭通市第九中學的建立,樂居上街很快成了整個灑漁壩子的經濟文化中心。那時的錄影影片,基本都是香港臺灣武俠片,我記得第一場放映的錄影影片叫《雙形鷹爪手》,後來放映的《少林寺》等武俠影片。特別是梁羽生、金庸、古龍的武俠作品,造就了我們那一代的武俠夢,大多數男同學都夢想成為武功高強、持劍行俠的俠客。我、發軍、潮海、家雲也夢想著成為一代行俠仗義的劍客,所以,我們上完晚自習,就會跑到大松樹下練武。先從一招一式練起,弓步、馬步、虛步、僕步、歇步、丁步、正壓腿、側壓腿、後壓腿、弓步壓腿、站樁、踢腿、下腰、單臂繞環、雙臂繞環、鯉魚打挺、側空翻等等,我們一個動作一個動作的練,我們的基本功練得還不錯。形意拳、八卦掌、太極拳我們都認真苦練。為了練習掌法,我們選一塊草坪,用力拍打。有段時間還去河邊弄了一袋沙,然後把沙放在鍋裡炒,直至炒成醬紅色,再裝進沙袋,練功的時候,用力拍打沙袋,練鐵砂掌的書上是這樣寫的,我們也以為這樣就可以練成鐵砂掌。鐵砂掌至今沒有練成,反而把我的手掌練得比常人厚了很多,手指也因為練二指禪、一指禪變得比常人短,所以我的手掌至今小而厚、手指粗而短。隨著時間的推移,我也漸漸明白,中國這麼多的武術,作為表演或強身健體是可以的,但真正作為實戰是不堪一擊的,中國武術的形象代言人李小龍的實戰技術與這樣拳那樣拳也沒有直接的關係。這些井底之蛙們吹噓起來,似乎都是世界級的高手,都認為他就是世界第一高手,他一掌過去,就像電影裡一樣地動山搖,一拳揮出,一座山瞬間夷為平地。更有甚者,坐在一間小屋,手輕輕一推,一個意念,就能推動千里之外的雲層,並使之成為漂泊大雨,把大興安嶺的熊熊大火給撲滅。

1987年5月大興安嶺發生森林大火,有關單位邀請嚴新發功驅雨滅火。一些媒體把嚴新發功驅雨滅火報道出來,報道說嚴新在2000公里的成都能發放外氣推動大雨到大興安嶺的上空,並用氣功把大雨降落在火災區。於是,一場異乎尋常的“氣功熱”拉開了序幕,各種氣功學術著作、氣功表演會,遍處開花。氣功報刊也成立了好幾十家。我們家就訂了好幾份氣功雜誌。1986年11月18日《光明日報》報道嚴新用氣功給一位腦挫裂傷、顱骨粉碎性骨折、馬尾神經損傷和第二腰椎壓縮性骨折伴脫位,而導致雙下肢癱瘓,大小便失禁、二百天不能翻身、不能下床的患者治病的事蹟。這個患者的疾病現代醫學已經束手無策,但“嚴大師”僅僅用“氣功”給他治療幾個小時,第二天患者就能拄著雙柺在屋前小院走三個多小時。緊接著1987年 1月24日《光明日報》頭版文章又刊登了嚴新與清華大學做“氣功”實驗報道,這篇報道,似乎從科學的角度證實了“嚴大師”氣功的真實性,讓世人更加相信氣功的真實和威力。有誰相信最具權威性之一的報刊——《光明日報》和最具權威性之一的大學——清華大學在玩騙人的把戲。的確,對於我們這些平常人來說,連這些機構都不相信的話,還能相信什麼呢?這兩篇權威報導一出,一下轟動全國,並引起更多的記者採訪他、報道他。於是,“嚴新大師”和他的氣功被越炒越熱,幾乎達到家喻戶曉的程度。就這樣,我們學校的很多男學生痴迷上了氣功。下晚自習的鈴聲一響,教室的走廊馬上沸騰,男同學都匆忙地往操場上跑,整個操場上全是煉氣功、練武術的男生。加之著名科學家錢學森也很肯定氣功,他曾預測:“氣功、中醫、特異功能的相結合使之理論化、科學化,最後的結果必然導致爆發一場新的科學革命。”這就使得我們這些剛剛接觸新鮮事物的學生娃娃更加深信不疑,煉得更加起勁,期盼自己也能成為氣功大師。因為學校操場吵鬧,我和發金、潮海、家雲幾個就跑到大松樹下練氣功。日復一日、月復一月,氣功沒練成,卻練就了我們對大松樹的依念,每天晚上不去大松樹一趟,總感覺缺少了點什麼。

血液是流動的,血液往下流淌,就像水流一樣正常,但血液往上流就奇怪了,為了解釋血液往上流動的現象,中國古人引入“氣”的概念,認為“氣”具有推動血液流動的作用。這與西方蓋倫醫學引入“神靈元氣”解釋血液流動是同一種思維模式。西方醫學自從哈維發現血液迴圈的機理,“神靈元氣”這個概念就成了多餘。而我們呢,現在都還在沉迷於“氣”的臆想和推理之中,何愁不落後愚昧。我被權威報道和我所崇拜的科學家愚弄很多年,當我幡然醒悟,驀然回首大松樹下苦練氣功的情景,真為當時的無知和愚昧感到汗顏。夢想著練成氣功行俠仗義闖天下的情結,儘管不是那個時代所有男孩被愚弄的悲哀,但確是我的悲哀,我想有著這種悲哀的還不止我一個,這種悲哀現在還以各種形式愚弄著無數的人們,這種愚弄在百年前的今天曾被有志之士強烈地反叛過,但直到現在,這種愚弄不僅沒有減弱,反而更加增強。

相對於昭通市第九中學的學子而言,我對大松樹的依念更為濃厚更為沉重更為深邃,因為我從小就是在大松樹的綠蔭下長大的。

我們的小學時光是非常快樂的,楊老師帶我們到大松樹下盪鞦韆是我們小學同學無法忘懷的開心。楊老師把在大松樹下盪鞦韆的準備工作交給我,因為大松樹離我家最近,只有五百米左右。我因為時常來這裡盪鞦韆,所以我很快就把工具準備齊全,包括一根犁耙上用的粗麻繩、一根很細的尼龍繩、一條長條凳。我找來一塊長形的石塊,用尼龍繩拴緊,左手揪繩子的末端,右手抓住離石塊四十釐米左右,以右手掌為圓心,石塊為圓周轉圈,然後手一鬆,藉助慣性,石塊飛了出去,穿越大松樹最下面的那枝大樹枝,我接著把粗麻繩拴在尼龍繩上,牽拉拴石塊的一端,粗麻繩就這樣掛在了十幾米高的樹枝上。我很快把長條凳拴在粗麻繩上,藉助尼龍繩綁牢固,鞦韆就算做好了。

我們每個同學都坐一次,感受飄蕩的刺激。當最後一位同學在上下來回中慢慢停下來時,楊老師的問題來了:“同學們想想,鞦韆為什麼會停下來?”我們幾乎所有的同學都是這樣回答的:“因為我們停止了用力推坐在鞦韆上的同學。”楊老師微笑地望著我們,接著問道:“同學們的意思是,你們用力推鞦韆,鞦韆就動了;你們停止用力推鞦韆,鞦韆就不動了。”“是呀!”我們回答道。楊老師接著說:“也就是說,力是使物體運動的原因。”我們想了想:“應該是這樣。”楊老師說:“同學們!恭喜你們,你們的物理思維已經達到了亞里士多德的水平。亞里士多德在《物理學》中論述道,根據他觀察馬拉車的現象得到結論‘力是物體運動的原因’他觀察到兩匹馬拉車比一匹馬拉車快,於是到出結論‘力越大運動越快’在很長很長一段時期,人們對亞里士多德的理論深信不疑,直到伽利略的實驗推翻了亞里士多德物理學的臆斷,他以系統的實驗和觀察推翻了純屬思辨的自然觀,開創了以實驗事實為根據並具有嚴密邏輯體系的近代科學。現在我們知道‘力不是物體運動的原因,力是改變物體運動狀態的原因’”楊老師隨手推了一下鞦韆,鞦韆擺動起來,楊老師接著說道:“同學們看看!我沒推鞦韆,鞦韆保持靜止的狀態,我用力推鞦韆,鞦韆的靜止狀態被改變了,擺動了起來,所以力是改變物體運動狀態的原因;同學們看看,為什麼鞦韆慢慢停下來了呢?既然力是改變物體運動狀態的原因,那麼鞦韆就應該一直不停地擺動才對呀!所以鞦韆停下來一定是受到了什麼力,同學們想想鞦韆到底受到了什麼力?”我們想了很久想破了腦袋也沒想出來,楊老師沒有給出答案,叫我們自己慢慢去找答案。在我尋找答案的過程中,我知道了什麼是阻力,什麼是摩擦力,什麼是慣性,知道了伽利略在比薩斜塔上做的雙球實驗;也知道了牛頓定理;特別是蘋果落在牛頓頭上,使牛頓豁然醒悟想出萬有引力定律的故事給我的震撼是無與倫比的,想象著某一天,一隻小蟲子飛撲在我臉上,我也想出一個驚天地泣鬼神的定律。也想象著伽利略拿著一個大鐵球和一個小鐵球,從塔底一步一步往上爬,氣喘吁吁的樣子,讓後又想象在比薩斜塔旁安裝部電梯,想著他在斜塔頂端揮舞著手臂,大聲吼叫讓塔底的人看好,當然也想象有一兩個公證人員一同上去,公證他是同時把大鐵球和小鐵球一同放下的,然後想象當塔底的人們看到大鐵球和小鐵球同時落地時呆若木雞目瞪口呆的樣子,我就哈哈大笑一番。

有一天中午,太陽火辣,我坐在大松樹的綠蔭下看書,看累了,就平躺在草坪上,仰望大松樹茂盛的枝葉,思緒隨著風中搖曳的枝葉飛到很小的時候。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松樹並不僅僅只是現在的這兩顆,在這兩顆大松樹的周圍還有很多小的松樹,是一片松林,從這裡往上的山上,是一片連綿不斷的森林。這一片森林卻在一夜之間化為灰燼,毀滅不是天災而是人禍、不是縱火而是砍伐。

一群羊從我的身旁經過,其中有一隻全身潔白的小羊停在我面前,它一點都不怕我,它用嘴舔我的手。人和人的感情也許會一剎那決定一生的命運,我與小白羊的感情也是一瞬間。它不停地舔著我的手,我用另外一隻手輕輕地梳理著它潔白的毛,羊的主人和我父親是熟人,他們在談論著天氣收成之類的話題,其他的羊在領頭羊的帶領下往前行,唯獨這隻小羊沒走,就停留我的身邊。我請求父親買下這隻羊,他和羊的主人幾句話就達成買賣協議,就這樣小羊跟著我回到了家裡。我百般呵護著小羊,牽著它上山下水,那時幾乎每天都要牽著小白羊經過大松樹腳下,因為從這裡就可以進入後山的森林。在後山的森林裡,小白羊可以找到最好吃的食物。可是好景不長,我要上小學了,哥哥姐姐在上學,父母沒時間照料小羊。父母打算把它送人,我堅決不同意。最後透過哥哥們的調解,達成寄養方案。因為我大伯家餵養著一大群羊,所以可以寄養在我大伯家。請大伯餵養著,反正他家有一大群羊,多一隻不多,少一隻也不少。而且羊只吃山上的草,不吃他家的糧食,對大伯家不會造成任何損失。我大伯家住在新街,要翻過我家對面的幾座大山,距離我家有四十多公里。本來父母只叫我三哥送去的,但我哭死哭活就是要跟著送去,父母同意了,我的三哥卻犯愁了,因為我那時太小,一天怎麼能走四十多公里的路,他擔心我走到半路走不動要他揹著。那時不像現在這樣,開車半個小時就到了,那時幾乎見不到車,見得最多的就是拖拉機。事實證明我比他們想象的堅強很多,就是上最陡峭的坡路,我也沒要三哥拉我,更沒要求他揹我。我總是牽著小白羊走在前面。我們天一亮就從發,走到新街太陽早已落山。

離上學的時間還有二十多天,我因為不想和我的小白羊分離,所以我留下來照顧小羊,我三哥先回去。我每天都跟著大伯出去放羊,早出晚歸,中午都是在山上燒洋芋吃。有時,我大伯會指著一座大山對我說,我的老祖曾在那座山上打死過一隻老虎。透過大伯零零星星的講述,我第一次知道,我的祖輩曾在這裡生活過,我的祖輩在這裡的曾經擁有大片田地和大片森林。田地被分給了這裡生活的人們,森林被砍來鍊鋼鐵了。曾經有老虎出沒的大森林,變成現在光禿禿的寸草不生的塵土飛揚的黃土堆,雨水把坡面沖刷為一道道深溝。遇到暴雨,雨水連帶黃土奔流直下三百里,長江瞬間變成黃河,因為這一條小小的溝河也是組成長江源頭的支流。

離上學的日子還有三天,可是來接我回家的四哥終究還是來了。我依依不捨我的小白羊,早上起來,我用手輕輕地撫摸小白羊柔順的毛,我不想她離我而去,我不想離開她,看著她漸漸遠去,我傷心欲絕。小白羊就像我自己身體的一部分,她離我而去,就像我自己和自己分離一樣。小白羊走遠了,我心裡好像失去了什麼東西,好像失去了全部,身體感覺空蕩蕩的,當時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後來我找到了一個詞,可能這就叫惆悵吧!我看不見她了,我淚流滿面地跟在四哥後面,走往回家的路。

轉過漁洞最後一個山坡,放眼望去是綠油油的整個灑漁壩子。當我的目光移向對面的山坡,我被對面光禿禿的山坡驚呆了。我不願去回想這件事對我幼小心靈所造成傷害,那一瞬間給我造成的心靈陰影,使我每次只要一見到開採石礦,那光禿禿的灰黃的山坡就突顯在我眼前。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指著光禿禿的山坡,好半天才問出一句話來,問我四哥怎麼回事,我四哥淡淡地說松樹都被砍光了。也就是一瞬間的事情,山坡上一大片一大片連綿不斷的森林沒了。第一次大規模的砍伐是一九五八年的大鍊鋼鐵時代,全民轟轟烈烈大鍊鋼鐵的土高爐土法煉鋼需要大量的燃料,人們就砍伐樹木來當作燃料鍊鋼鐵,大片大片的森林被毀之一旦;第二次砍伐是實施了土地承包責任制,土地和山上的森林分給了家庭,家庭為了得到更多的糧食,所以砍伐森林,開闢耕地,於是一座綠油油的大山,瞬間變成了一片黃土。後來國家實施退耕還林計劃,可是實施到現在,大山還是一片黃土,兒時映像中的綠水青山還是一種記憶。

因為人們對神靈的畏懼,所以兩棵大松樹得以儲存。據說這兩顆大松樹的年齡已近千年,但準確的年齡沒人說得清楚,樹高大約五六十米,周長我去測量過,從地面往上一米高測量樹幹的周長,西邊這棵是3。76米,東邊那棵3。75米。據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大松樹下住著一隻蜈蚣,後來修煉成精,蜈蚣精選擇在一個晚上,呼風喚雨,風雨交加,它驅動著後山山頂的六個大石頭從山頂滾下,計劃滾到灑漁河下游的巡龍築成石壩,把整個灑漁壩子變成一片海洋。在瓢潑大雨中,六個大石頭開始從山頂往下滾,灑漁河水不斷上漲,灑漁壩子漸漸變成白茫茫的一片水海。這一幕剛好被月亮上的嫦娥看到,要知道,灑漁河本就是嫦娥奔月是滴下的一滴淚水,灑漁煙柳是她手中樹枝上的一片葉子,她怎忍心讓自己留在人間的唯一美被蜈蚣精毀滅。於是嫦娥請求雷公劈死蜈蚣精。雷公答應了嫦娥的請求,他來到大松樹的上空,看到蜈蚣精正在東邊這棵大松樹頂端作法,於是順式往下一劈,蜈蚣精被劈死,因為雷公用力過猛,大松樹的北側的樹皮和樹幹從頭到中段被劈成一個凹槽。因為蜈蚣精被雷公劈死,背面山上的六個石包失去了驅動,停止在了半山腰。慢慢地人們就把這座山叫六個石包。

小時候,父輩們不准我們去爬六個石包這座山,因為這六個石包就停留在半山腰上,石包下面沒有支撐,看樣子隨時會往下滾。楊老師說他不信鬼神,要帶我們去探個究竟。我們在楊老師的帶領下,去過兩次六個石包。當我們站在六個石包的底端,的確有點害怕,害怕石包滾下來壓碎自己。不信鬼神的楊老師對六個石包能停留在這麼陡峭的坡面上深感不可思議,他咋咋稱奇,說奇哉怪也,他說按照物理學原理,六個石包是不可能在這樣的坡面上停留,到底是什麼力支撐著的呢,楊老師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們從小就對父輩們的言說深信不疑,所以我們相信蜈蚣精的存在,也就對六個石包能停留在陡峭的坡面不足為奇。可是隨著楊老師帶我們走進科學的海洋,我們也漸漸對探尋支撐六個石包的力感興趣了,我也好幾次去測量計算過六個石包的穩定性,但因為資料不足,計算不出支撐力在哪裡,所以也沒計算出六個石包的穩定性。

後來從樹的凹槽處長出一棵形狀奇怪的樹,這棵樹很奇怪,從長出來就是這個樣子,沒有長大,也沒有掉過葉子,樹的樣子有點像漆樹,但漆樹是落葉喬木,而這棵樹沒有掉過葉子,說明它不是漆樹。我們小時候總是好奇,總想爬上去看看,但因為太高,沒辦法上去,當然也因為蜈蚣精的陰影,有點害怕。

淳樸的人們對神靈都有一種崇拜情結,大松樹也一樣被村民們當作神樹崇拜著,祭拜樹神能驅除病魔一直是村民的傳統。我曾親眼目睹村民祭拜樹神祈求神藥的情形,在我讀初中的一段時期,村裡的人們來到大松樹下,在樹皮上用膠水粘一小紙盒,虔誠地燒一疊紙錢和三炷香,對著大松樹行三拜九叩之禮,然後在大松樹下等待神靈送藥。這種神藥包治百病,不知道是松樹上掉下的細小樹皮還是風吹來的灰塵,祈求的人們只要看到小紙盒裡有東西,就認為是神靈顯聖,送來神藥,他就會把這種東西帶回去,用溫開水服下。在那段時期,來祈求神藥的人不止當地的村民,還有來自很遠很遠地方的人,人們從四面八方湧入這裡,多的時候一天有近三百人跪在大松樹下祈求神藥。這種祈求神靈治病的方式,我當時認為是村民們的愚昧無知,總認為只要給予他們現代文化知識教育,就可以消除他們的愚昧無知。可是,當我接觸眾多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思維模式,我漸漸地感到:“人的愚昧無知與他所受的教育並不相關,特別是一個人的文化素養與他所受的教育更沒直接的關係。一個不識字的文盲可能成為點亮人們前行燈塔,譬如六祖慧能;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會像巫師神漢一樣裝神弄鬼,譬如神藥兩解、某某學派的大師們。”神靈本是醫學的開端,在遠古時代,不論是東方還是西方,人們對疾病認識不足,認為人生病是妖魔附體,而巫師神漢能驅除妖魔,這一時段,巫師神漢們充當了治病救人的角色,通常人們把這個時期叫作神學醫學模式;隨著人們對疾病的認識越來越深入,西方出現了希波格拉底醫學及後來的蓋倫醫學,中國發展為黃帝內經醫學,這一時期以哲學思辨為基礎,所以人們把這一時期叫作哲學醫學模式;西方醫學隨著文藝復興的革新,逐步發展為機械醫學模式,然後更進一步產生了生物醫學模式,直至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出現了生物-心理-社會醫學模式。別人早已站在山巔享受著清新的空氣,我們卻還在谷底吸食著帶毒的瘴氣,還美名其曰:還原傳統、迴歸自然。五四時期,很多偉人都為消除這種帶毒的瘴氣砥礪前行,可是一百年過去,這種瘴氣更濃更盛,它遍佈所有,它無處不在。當我望著淳樸的人們取下小紙盒,小心翼翼地包好裡面的神藥,我開始是鄙視他們的愚昧無知,後來我悲哀無處不在的瘴氣。

也許是瘴氣熏天,把保護大松樹的神靈燻跑。大松樹失去了神靈的庇護,西邊的這棵大松樹在狂風暴雨中被攔腰折斷。我相信人有心靈感應,樹也有生靈感應。東邊的那棵大松樹感應到西邊這棵大松樹生命已消亡,不到一年的時間,西邊的這棵大松樹完全乾枯,寄生在她凹槽中的那株小樹也隨之枯死。

我站在枯死的大松樹下,仰望天倉。我相信大松樹一定能透過生靈感應,感知我在她的腳下,感知我在深深的懷念她:懷念她陪伴我度過的日日夜夜,懷念在她腳底下年少輕狂,懷念在她綠蔭下激情放歌,懷念在她枝葉下豪情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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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核丨呂翼

特邀編輯丨朱鏞

美編丨尹婕

實習編輯丨李豔 張文波 李平波

原標題:《群山丨黃萍:松樹,故鄉的大松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