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作家眼中的吳山明先生

□陳軍

記得初識吳山明的藝術,還是在董橋的散文裡。董橋在《仲春瑣記》中,講了在香港畫廊偶遇先生作品時的心境。只見畫中夜月蒼涼,草徑入園,一老僧輕敲寺門,遠處竹影越去越淡,終於隱入雲煙之中。董橋對收藏應是講究的,興許是被畫中飄緲的墨韻裡,那種淡淡的悽婉,那種瀰漫出來的文人氣息迷住了,竟收不得手,購而懸掛書房,與案頭的豆青古瓷筆筒共為夜讀良伴。當時正值董橋熱,能入他法眼的畫家,又在杭州,自然格外引人關注。

而真正與他相識還是上世紀的90年代,當時有出版社約我為先生作傳,記憶中我是在一種藝術氛圍中進入吳山明的世界。

當時的省作協還在美院宿舍一街之隔的黃郛舊居辦公,穿過法國梧桐濃蔭下的南山路,我如約前去拜訪。走進他略顯擁擠的書房兼畫室,迎接我的是一頭雪白的大貓,緊接著出現的是邁著有特徵的小碎步,清俊灑脫,蓄著同樣雪白卷發的吳山明。那時的他正值生命旺年,眼神清澈明亮,談吐風神搖曳。這是一次愉悅而難忘的心靈交流,與他相處,你會感到一種坦誠平和的溫情;你會為他眼中溢位的童年失母的苦楚,青年求學的坎坷,多年藝術探索的艱辛,而情常悽悽,惺惺相惜。

與一般畫家不同的是,我發現他案頭平攤著傅雷評價黃賓虹的史料,以及《劍橋民國史》,尤其是一部周策縱的《五四運動史》,令人刮目相看。當時我正在寫蔡元培的長篇小說,對五四新文化群體的評價,周策縱是獨步海內外的史學大家。他也坦然相告,下一階段的創作,將關注影響20世紀精神走向的學界領袖和文化名流。先吳昌碩、潘天壽、黃賓虹,再憑感悟和藝術發現,依序展開群英譜的各自風采。這真是一場漫長的精神苦旅,他是一個不囿於現狀的藝術家,從當時列出的蔡元培、梁啟超、胡適、周氏三兄弟、馬一浮、梁漱溟、李叔同、豐子愷、徐志摩、陳寅恪等,到2014年中國美術館舉辦《重返單純——吳山明執教50年從藝60年中國畫藝術》大展,他幾乎傾注了近二十年的生命熱力。特別不容易的是,面對突襲的疾病他隱忍不發,以一位真正哲匠的刻苦和執念,惜時如命地完成了這幾十位歷史人物的群像。正如海德格爾所言:“透過集結展示其存在。”在他為人們展示集結的群峰,民族的記憶同時,也展示了他自上世紀80年代起,一點一點確定自己,又打破自己,變成了一個“無界”的自己的藝術經歷。

晚潮|作家眼中的吳山明先生

當然在這些作品中,最令我動情的還是那幅《造化為師》的黃賓虹。這裡有一則文壇佳話,記錄了賈平凹和他的筆墨情趣,至今追憶仍充滿蜜意。

那是1996年秋天,平凹在滿城桂香中初訪西湖,先安排去汪莊拜訪巴金老人,又陪他看潘天壽、馬一浮紀念館和西泠印社。轉到棲霞嶺下黃賓虹故居時,正值黃昏閉館,見他惋惜地瞥了一眼賓虹老鵰像,直嘆今生無緣相認。

然機緣就是那麼巧,漂湖回大華飯店,正好碰上來看朋友的吳山明夫婦。寒暄一番,相約去素春齋用餐。那夜南北相會,談興甚濃。平凹最喜食素,又是書畫中人,聽吳山明說近日為黃賓虹造像三易其稿,又欣然踏月前去觀畫。

簡陋的畫室筆墨狼藉,正牆高懸一六尺整幅大畫,側壁是同樣尺寸兩幅畫稿。區別是正牆之作已配西湖群峰,題《造化為師》名款,後來此作又多次參展被中國美術館收藏。

畫中賓虹老人正從溼潤朦朧之境走來,飄飄然如仙也。平凹進門先是一愣,瞪直眼,點燃煙,伏案直視畫作,一如老衲入定,任憑遊思隨煙霧在水墨世界飄拂。半晌,輕聲嘆息:“真不知這般墨氣淋漓的大畫,是咋做出來的……”

晚潮|作家眼中的吳山明先生

隨後翻閱吳山明畫冊,細讀《硯邊雜記》,以黃賓虹的宿墨變法為題,虛心求教先生的探索心得。吳老師是謙遜內斂的師者,但一談起意筆線描到宿墨的創作實踐,自然滿心歡喜,搖散精神,沉思片刻,也點燃一支菸,進入顧隨詩文中的佳境。他以為過去在人物畫中,尤其是主體筆墨全數用宿墨者甚少。賓虹老主要取宿墨的深沉凝重表現對夜黃山之感覺,而自己發現宿墨除凝重外還有晶瑩的一面,如宿墨中的水法、淡宿墨、色宿墨、特殊的水漬美……他坦言喜用淡宿墨,以取其晶瑩透亮之特性,還在水法上下了一番功夫。他想以大水大墨表現大結大化,追求“帖”的靈動,“碑”之凝重,“結”中有“化”,“化”中留“結”的特殊藝術效果。

見平凹又轉到畫前細察,面露痴迷之態。我藉助酒興孟浪發話,自古以文會友必有佳話,平凹可為賓虹老造像題記,先生可否以草圖謝客。

主不語,客亦不語,氣氛卻其樂融融。見高曄暗許先生一眼,平凹淡然一笑,從邊上摸來一管禿筆,示意先取側筆之作。他談笑間鋪開畫稿,好似成竹在胸,只顧埋首朝紙上揮毫。當他朝我投來沉沉一瞥,忙湊近去看。題曰——

丙子歲秋,在杭州遇吳山明教授夫婦,吳赤面白髮,氣息飽滿,是大造之人,在素春齋吃罷飯,返其所觀畫,壁有黃賓虹之像,如活人出壁,又觀數幅草圖,嘆畫家之艱辛認真,吳則以其一張贈我,令我大喜過望。雖是草圖,然也是上品,從中可見先生之藝術也。

題完一記,又示意取畫。我戲問教授如何,夫婦竟同聲唱和:“題得好!”忙又回首看平凹,老兄凝眉疾書,快如走馬,已洋洋灑灑寫完第二記。不看則已,一讀暗自竊笑。題曰——

山明教授為黃賓虹造像,作草圖三幅。贈我一幅,贈陳軍一幅。陳軍所得之頭逼真,然我所得之衣著妙。今夜奪教授之美物,實為強盜。教授痛煞,吾輩則狂喜。數百年後,若有人見教授一幅,又得尋平凹陳軍,世上賓虹造像真三也。

寫畢,舒展長氣,伸手要煙。稍息,又目光炯炯,直逼《造化為師》正稿。見他細裁宣紙,濡墨揮毫,如入忘我之境。我等屏聲息氣,急待筆底華章,只見渾樸古拙的書法中,漸溢位一派天趣。題曰——

賓虹大師逝後40年,山明先生為其造像,吾今夜初見,嗒然若失自身;吾雖未見大師,卻覺正是大師。大師立於江南西湖,溼潤朦朧,真氣淋漓。此畫草稿有二,一幅吾藏,一幅陳軍存,大師南國北國共奉,先生之畫藝江頭江尾同賞。

屋內歡聲大銳。三題墨趣陶然,一氣呵成,古今難得。每題一記,亦不忘三友之畫之誼之得,此乃天作良緣,平凹鬼才也。

晚潮|作家眼中的吳山明先生

我細讀過先生畫論專著,深知他少年住“紅門局”,受吳茀之等前輩文風薰染之典,感覺他本性上是個文學人。這種文學性從早年江南仕女畫面的詩情意蘊,到中年曆史人物群像的閎闊深情,以及他安詳雅逸不與人爭,謙光中流露至誠的性格修為,擁抱變化不斷打破自己的學術張力,都已經初顯端倪地生動展現。平凹聞言難掩喜色,捫掌稱善。面對窗外一輪滿月,輕聲嘆息道:

“先生是畫家中的文學家,自古以文學眼光入畫者,必然獨立機杼,比同道多一份發現和超越。”

又值中秋佳節臨近,回首往事,內心滿滲濃濃的思念。吳老師走的太突然了,令人猝不及防。其實他患病多年,卻一直瞞著朋友。見他日漸憔悴,總以為被各種大創作所累。他的告別儀式人望之高,影響力之廣令人震驚。花圈輓聯從寬敞的一號大廳,又延伸佈滿長廊兩側。從各地蜂擁而至的上千人群,以痛惜之情為這位城市的文化地標送行。我發現熟悉的文藝界朋友外,還有許多普通市民。當我隨尉曉榕夫婦移步他任院長的西泠書畫院時,阿芳副院長有心,王一飛教授有情,面對印有吳老師頭像的大畫冊,一番佈置,每人敬香祭奠,追憶多年的師恩情誼。這是林風眠當年創校的辦公之地,也是吳山明從美院附中始,一步步踐行“調和中西藝術,創造時代藝術”,為藝術而戰的精神原點。眺望一湖碧波對面的中國美院,我想起郁達夫在魯迅墓地上的感嘆。那位南山路上飄逸著標誌性白髮,邁著小碎步的人物終於走進了歷史,成為城市的永久記憶。

今夜的月色多麼明亮,當空的圓月好似一枚暖融融的郵戳,捎去我對亦師亦兄的吳老師那份懷念之情。

2022年9月8日

晚潮|作家眼中的吳山明先生

作者簡介:陳軍,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文學創作一級,原浙江省作家協會秘書長、副主席。曾獲中國作協1992年度莊重文文學獎。其長篇歷史小說《北大之父蔡元培》獲浙江省政府魯迅文學藝術獎“優秀作品獎”。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日出巴格達》《東方閒情》《禹風》《陳軍吳越風情小說精選》(臺灣版),散文集《宋瓷之美》《吳山明傳—意筆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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